阳正伟君,2006年考入南京大学历史系,从事明清史方向的研究,撰写了较为优秀的硕士学位论文《善恶忠奸任评说——马士英政治行迹研究》,2013年其论文正式出版。他对马士英重新评价,认为马士英不是“奸臣”,而顶多只是“骑墙者”。获得硕士学位后,正伟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考为博士生,继续从事晚明政治史的研究。在前番研究的基础上,他精心修改充实博士学位论文,最近又推出新著《“小人”的轨迹:“阉党”与晚明政治》。全书多所考辨,以崇祯二年的“钦定逆案”为线索,先弄清阉党入案原由,然后探讨阉党的形成及相关政治活动,认为“东林总体上或许要优于阉党,但也并非毫无瑕疵”,“东林为了私利,也会抛却公义”,进而说“这些也是我对其难以产生好感的原因所在”,因为,“东林的阵营、行事均非纯忠,说他们成员龙蛇混杂,在不少事情上是公义与私心夹杂,或许更为客观;以东林的是非为是非,先入为主以东林为‘忠臣’,反对者则为‘奸臣’,是有失公允的”。他认为:“本书立论都力求依据史料考据与事理推断,不同于以往褒东林贬阉党的基调,而是对东林有较多批评,为阉党说了些‘好话’。”正伟君憨厚朴实,勤于思考,时有心得,本人忝为他的博士生导师,于他的晚明政治史事研究,未能有所指点,而承他信任,现在先期通读全书,看到他敢于创新立新,在学业上不断有所收获,倍感高兴。此书也确如作者所自诩的那样,搜集了诸多第一手材料,凭借史料分析推断,故全书基础牢靠,殊少凿空之言,持论也切合晚明时势,较为客观,一定程度上推进了晚明史尤其是晚明政治史的研究。

近年来,随着明史研究尤其是明清社会经济研究的不断深入,晚明研究似又重放光彩,鸿篇巨制源源推出,有谓晚明社会转型的,有谓晚明社会变迁的,有谓社会转型与文化变迁的,有谓晚明大变局的,更有高度评价晚明的。毫无疑问,晚明社会发生了明显变化,这种变化在中国历史的进程中有着极为重要而突出的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说,进一步探讨晚明时代变迁中的人物群像,看看时代活动者在变迁的时代是如何活动的,他们的活动又对那个时代的变化产生了哪些影响,在那个时代的盛衰过程中占有什么样的分量,换句话说,他们应该担负什么样的时代和历史责任?阳正伟的《“小人”的轨迹:“阉党”与晚明政治》一书,全面展示阉党及其对立面的众生相,无疑为我们认识晚明、评价晚明提供了历史活动者和创造者方面的丰富内容。

说到晚明,说到对晚明人物的评价,正伟君对东林多所批评,而为阉党说了些“好话”。其实明末清初的人,包括东林遗孤、东林后人,痛定思痛,即对东林有所批评指正。如夏允彝说东林与非东林一样,“疑其异己,必操戈攻之”,“异己者虽清必驱除,附己者虽秽多容纳”,“东林中亦有败类,攻东林者间亦有清操独立之人”(夏允彝《幸存录》“门户大略”条);吴暄山所谓“南党固多小人,东林岂尽君子”(史惇《恸余杂记》“东林缘起”条);清初《明史》撰稿者朱彝尊所谓“究之东林多君子,而不皆君子,异乎东林者不皆小人”(朱彝尊《曝书亭集》卷32《史馆上总裁书》)。诸如此类,持论为人习见。然则夏允彝还有话:“其领袖之人殆天渊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经过了四百年左右,我们似乎可以更加超脱、平允、客观地来评价晚明时代的众生相了。东林不皆君子,但毕竟多君子,异乎东林者不皆小人,但毕竟多小人。如果我们硬要对晚明人物群体分类贴标签的话,东林的人品风节,总体而言,优于非东林及阉党,殆可断言。此外,我们评价东林与非东林各色人群,似乎应将其领袖人物、主体骨干与一般人员分开,前期和后期分开,群体与个别分开。如果各打五十大板,不分早期晚期,不分主要骨干还是附丽之徒,恐怕无益于真正认识晚明社会。

明末清初人费密说,“论事必本于人情,议人必兼之时势”,今人钱锺书先生说,“追叙真人实事,务要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处地,揣摩忖度,庶几入情入理”。说到对晚明人物的评价,说到晚明人物的历史责任,也许这是本论题主旨所在,正伟此书殊少涉及晚明诸位皇帝。在我看来,明朝之亡国,东林与非东林,正人与阉党,乃至晚明时代的所有人均逃脱不了干系。如果我们探讨明朝覆亡的原因,硬要寻找负担历史责任的人物,晚明的万历、天启、崇祯三位皇帝,应该首先进入我们的视野。

我们依循从史料出发的路子,来看看时人和后人是如何评价晚明这三位皇帝及其统治下的世风的。

万历后期,吏部尚书赵南星说:“天下之私最便而得利最厚者,莫过于吏部。今之士人以官爵为性命,以钻刺为风俗,以贿赂为交际,以嘱托为当然,以徇情为盛德,以请教为谦厚。闻有司管选者,每过朝退则三五成群,如墙而遮留之,讲升,讲调,讲地方,讲起用。既唯诺矣,则又有遮留者,恒至嗌干舌敝而后脱。一至署中,则以私书至,其三五联名者谓之公书,填户盈几,应接不暇,面皮世界,书帕长安。”(《赵忠毅公文集》卷3《陈铨曹积弊疏》)。万历四十三年(1605),致仕乡居的嘉兴人李日华记当时情形道:“对客,阅邸报。客因举时政阙失,曰:‘主上不郊不庙二十余年。储宫撤讲又十余年。瑞王逾二十五六而请婚无期。惠、桂二王年俱十六七以上,而选婚无日。福邸宠数逾制,田连三省,管业召佃不属有司,同于有土,有人。开店卖淮盐,又侵入长芦,分国利病。边臣希功邀赏,阉竖四出为虐。八坐之位,止三尚书,五侍郎,而侍郎注籍者三,尚书未任者一。……闽浙弛禁,番舶恣行。今岁大比遣试,时至五月,云贵尚未有人。修桥建寺,动支巨万,浸浸福利之惑。夫主厌事则纲维不张,相无权则股肱废坠。’因相与咨久矣。”(《味水轩日记》卷7,万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三日,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第462页)。崇祯初年,上虞人倪元璐说:“自神庙中江陵相以健败,后之执政者阴擅其柄,而阳避其名。于是乎以瞆为老成,以顽钝为谨慎,以阴柔为和平,以肉食素餐为镇定,一切疆事、朝事置之度外,而日与传灯护法之流弥缝补苴,以固其富贵。”(《倪文贞集》卷19《与杨武陵相国》)。明末人陆启记崇祯二、三年间,“有人揭长安门云:‘督抚连车载,京堂上斗量。好官昏夜考,美缺袖中商。’又有人续其后云:‘铨司二万外,科道十千头。今日求人了,明日受人求。’癸未有二十四气之谣,又有人题其后云:‘二十四气,酒色财气。金银满赢,便是一气。正人君子,只怪铅气’”。(《客燕杂记》第99条,邱仲麟标点,《明代研究》第15期,第173页,2010年12月)。崇祯六年(1633),归国的朝鲜奏请使洪灵被仁祖问及明朝实况,回答说:“物力不如昔日之全盛,而士大夫贪风大振云矣。”崇祯九年,朝鲜人金在其《朝京日录》中记:“近来缙绅之间,贪风益炽,向贿者,以黄金作书镇,挟于册中,而进之。金价甚高云。”他又记道:“外有奴贼,内有流贼,天旱如此,而朝廷大官只是爱钱,天朝之事亦可忧也。”

清初万斯同批评崇祯朝朝臣争斗时说:“矧其时生灵涂炭,锋镝满于天下,士大夫犹哄堂斗室,狱讼弗休,不知有宗社,何有于封疆耶!帝固曰诸臣尽败亡之徒耳,反而求之,不知将自居何等也!”(万斯同《明史》卷26《庄烈皇帝本纪四》)。清修《明史》本纪第21《神宗》赞曰:“神宗冲龄践祚,江陵秉政,综核名实,国势几于富强。继乃因循牵制,晏处深宫,纲纪废弛,君臣否隔。于是小人好权趋利者驰骛追逐,与名节之士为仇雠,门户纷然角立。驯至、愍,邪党滋蔓。在廷正类无深识远虑以折其机牙,而不胜忿激,交相攻讦。以致人主蓄疑,贤奸杂用,溃败决裂,不可振救。故论者谓明之亡,实亡于神宗,岂不谅欤。”《明史》本纪第22《熹宗》赞曰:“明自世宗而后,纲纪日以陵夷,神宗末年,废坏极矣。虽有刚明英武之君,已难复振。而重以帝之庸懦,妇寺窃柄,滥赏淫刑,忠良惨祸,亿兆离心,虽欲不亡,何可得哉。”《明史》本纪第24《庄烈帝二》赞曰:“在廷则门户纠纷,疆场则将骄卒惰。……然在位十有七年,不迩声色,忧勤惕励,殚心治理。临朝浩叹,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匪其人,益以偾事。乃复信任宦官,布列要地,举措失当,制置乖方。祚讫运移,身罹祸变,岂非气数使然哉。”乾隆时沈德潜《咏三朝要典》诗有谓:“熹庙御极颓乾纲,疏远保傅亲貂珰。茄花委鬼互虬结,薰天势焰何披猖。守原之问史贬斥,况令妇寺紊朝常。顾命老臣半诛戮,朝应血裹投圜墙。清流白马祸更惨,一网尽矣空岩廊。”(方师《蕉轩随录》卷9“三朝要典”条)。

对于上述万历帝的怠政和崇祯帝的举措失当,辅弼之臣也随时提过建设性意见,试举二例。神宗时,大学士叶向高说:“今天下必乱必危之道,盖有数端,而灾伤寇盗物怪人妖不与焉。廊庙空虚,一也。上下否隔,二也。士大夫好胜喜争,三也。多藏厚积,必有悖出之衅,四也。风声习气日趋日下,莫可挽回,五也。非陛下奋然振作,简任老成,布列朝署,取积年废弛政事一举新之,恐宗社之忧,不在敌国外患,而即在庙堂之上也。”(《明史》卷240《叶向高传》)。崇祯时,“帝操切。温体仁以刻薄佐之,上下嚣然。士升因撰四箴以献,大指谓宽以御众,简以临下,虚以宅心,平以出政,其言深中时弊。帝虽优旨报闻,意殊不怿也”。(《明史》卷251《钱龙锡传》)。然而,无论是叶向高所述的危亡五端,还是钱龙锡指出的皇帝应具的四箴,两位人主均未听进去,而稍作更张。

试想,万历帝二十几年晏居深宫,不理朝政,接到大臣奏章后往往留中不发,官员缺额往往不补,酒色财气举止乖张,国家财政入不敷出;天启皇帝不但庸懦,而且顽劣,宠信魏阉,完全不尽人主责任;崇祯皇帝操切疑忌,内廷边事,频繁易人,前后五十相,很少保全。前后三位最高统治者、大明国祚的延续人,可以说均无力驾驭大局,任用正人,而反倚重宦官,或坐视上下懈怠废弛,或放任大臣明争暗斗,终至溃败鱼烂而不可收拾,一步步走向覆亡。似这样始终未能反省求己而诿过于人,一味地将亡国的责任完全推至大臣头上的皇帝,难道不应负责?难道不应进入研究者的视野?

《战国策·赵策二》载苏秦之语曰:“臣闻明主绝疑去谗,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嘉庆二十五年(1820)春日经筵讲题“为君之道,在知人,在安民”,嘉庆帝借题论述阐发道:“安民为致治之要,知人为安民之本”,“为人君能哲而惠,则所知皆正人,所用尽贤臣,岂患民不安乎?既为人君,孰不愿天下安,兆民乐业?所以不能如愿之故,由于不能知人,不能用人也”(《清仁宗实录》卷367,嘉庆二十五年二月己丑)。反观晚明三帝,不能绝疑去谗,是以不能塞朋党之门,未能切实履行为君之道,是以不能知人用人安民安天下,是以覆国亡身,葬送了大明江山。

正伟君现在转换角度,探讨晚明政治,看到东林的缺陷,注意到阉党及非东林也有可取之处,虽然有些考述还显得不够有力,有些观照还不够全面,有些探讨分析还不够深入,但毕竟向全面客观评价晚明各阶层的所作所为迈出了有力的一步,相信朝着这个路子走下去,正伟君定会取得更大的学术成就。

范金民于金陵草场门外寓所

2015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