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克尔伊目山最后的一处缓坡走下，双脚又踏在草甸上时，北山这才回过头向后望了望，远处赫柏几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他不由微微的长出了口气。
“怎么了？又舍不得了吗？”炉石在旁调笑道。
北山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多舍不得，而且你干嘛要加个‘又’字。”
炉石朝北山翻了个白眼：“因为啊，之前离开双子城的时候，你也和现在差不多，唉声叹气的。”
北山耸耸肩，摊开双手苦笑：“我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炉石一撇嘴：“没有吗？要不然你问问大家伙儿？”
说着，他指向其他人。
北山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从大陆最南端的格威特兰出发以来，行程数千里，到此刻终于解决了出海前的最后一件事时，除了那名在穿行沙漠时死去的护卫，剩下的人一个不少。
莱特、亚德、亚斯、特鲁，十九名随行护卫，当然还有眼前这个总喜欢喋喋不休的炉石，这一路走来，既有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也有危险的出现，同时还夹杂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温情。
因此，北山说道：“这一路，大家都辛苦了。”
他的声音虽轻，却饱含着对众人的感激。
听到北山的话，莱特摆了摆手表示这其实没什么，亚斯把双手放在脑后朝北山扬了扬头，少言寡语的亚德用带着笑意的眼神微微点头一下，特鲁则双手叉腰的嘿嘿傻笑，至于那十九名护卫，对北山扣了一下左胸，算是行了个半军礼。
“哎呀，我说你别突然这么煽情好不？说这些多见外。”炉石咧着嘴，大大咧咧地笑道。
北山看着众人各异的反应，露出笑容：“你说得对，咱们一起从南疆走到北国，再见外的话就显得有些过分了，而既然不见外，那之前某人和我要求回南疆的三天假期，是不是也取消算了？”
炉石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你想得美，承诺的事也好意思食言吗？”
“怎么不好意思？可是你说的别见外啊？”北山继续调侃。
“嘭”的一声，炉石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一脸苦相：“唉，我这张嘴啊，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就当没听见行不行，那三天假期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从你嘴里撬过来的。”
“哦？没听见吗？可我又不耳聋，刚才明明就有声音传入我耳朵里，要不是从你嘴里说的，难不成是放屁？我看不像，那声音阴阳顿挫的，要不你说说你刚才是怎么回事？”北山笑盈盈的盯着炉石，盯的炉石只觉得寒毛炸立。
“我……我放屁了……”炉石不得不承认一个没有的事实。
“这样啊，怪不得我说刚才突然那么臭，不过你这能力也很不错，放屁和说话的声音都差不多。”北山用手扇了扇鼻间，然后又小声恶狠狠地对炉石嘀咕一句，“谁叫你之前说我和老狐狸越来越像的，那我不得把老狐狸的口舌学过来，争取青出于蓝？”
“靠。”炉石心中暗骂，搞了半天，北山还在“记恨”他之前调侃的那句话，“真是记仇……”
“你又在说什么呢？”北山斜眼瞧过来，因为炉石一个没忍住把后面这句话给轻声念叨了出来。
“没什么，没什么。”炉石连连摆手，“我又放了个屁，行不行？”
虽然炉石又承认了一次不存在的东西，但北山嘴上还不饶人的说着：“人吃五谷杂粮的，总要往下通通气，但炉石你这也太多次了，再有的话，我只能想办法帮你堵一会儿，万一臭晕大家可就不好了。”
炉石一脸无奈，哭笑不得地求饶道：“北山，我叫你大哥行不？我保证接下来一定管住我这张嘴，哦不，是管住我这……这排气系统，绝不再乱放‘毒气’了。”
看着炉石滑稽的模样，北山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行啦，不调侃你了，但我有个条件，你也少调侃些我，不然真要哪天我恶从心头起，一个没注意帮你堵漏一下，你可就吃啥也不香了。”
炉石话都不敢多说，只是连连点头。
其他人瞧着这一幕，一阵哄笑起来，包括炉石在内，大家这才发现北山这张嘴原来也有如此厉害的时候。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归结于北山自己的“功劳”，在南疆时修斯、炉石和亚斯总被战士们暗地里叫做“口舌三剑客”，北山天天处在那种环绕式的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就锻炼了出来。
而且，北山现在的心情很不错，从克尔伊目山再度回到北方草原后，大陆上要处理的事情看起来是告一段落了，这样一来，在他抵达极北之地前，接下来的路应该会很平顺。
笑闹过后，北山轻咳一声：“行了，玩笑也开够了，咱们也该说说接下来该做的事了。”
炉石也收起玩笑的神情，正色问道：“那咱们接下来往哪儿走？”
北山思索片刻，回应道：“还是先去之前下船的那个村落吧，那里应该会有一些小商船停留，我们可以从那里坐船顺着凌河去特斯威，然后再转海船抵达东北沼泽的达歌港，接着就是出海北去了。”
“你竟然会说坐船，真是难得。”炉石有点意外，从南疆出发后，北山就喜欢偶尔抱怨坐船不如骑马，结果现在会主动提出来坐船去特斯威。
北山笑了笑：“没办法，你忘了之前那三个探子说的，现在拉尔比斯可是购买不到马匹，而且坐船顺流过去，时间也快一些，我们也好能早些出海，不然错过季风就不好了。”
莱特在一旁补充道：“北山说的没错，坐船去特斯威，可以顺道经过拉尔比斯的王城卢亚，我们能在那儿提前购买些御寒的衣物，还有些我需要的草药，极北之地肯定寒冷异常，需要提前做好充足的准备。”
炉石抿着嘴点头：“这倒是，以前听特鲁说，东北沼泽几乎没有可购买的东西，生活在那儿的狂战士一族连衣物都是自己打猎的兽皮做的，商人们去达歌港也不是为了贩卖，而是购买皮毛，所以咱们确实得在卢亚把该准备的东西都置办好，不然到了达歌港大概是啥都买不到的。”
听到炉石提起东北沼泽，特鲁那锃亮的光头伸了过来：“大哥，你们在说我老家的什么啊？”
“没什么，说你老家穷的发慌，要啥没啥。”炉石故意逗弄特鲁，一脸坏笑。
结果，特鲁压根儿不生气，嘿嘿一笑：“那可不，我老家除了沼泽就是沼泽，我用的这个战锤都还是从那儿出来后，在亚尼法特亚的帝都奇斯勒打造的，还把家里给我塞的三枚金币都用光了，要不是有佣兵可以做，我得饿死在外面。”
这话让大家又都纷纷笑了起来，以为特鲁难得开窍，陪着炉石玩笑。
北山在笑的同时，也知道特鲁说的是真话，不然东北沼泽的狂战士也不会总喜欢跑出来做佣兵，连现在南疆的那个“雷”字营也都有超过八成以上是狂战士，如果不是东北沼泽穷苦非常，谁愿意远离故乡东奔西跑，而且还随时都有殒命的风险呢？
“等回来了后，要不去找舅舅商量一下，让四大商会去东北沼泽帮帮忙。”北山心中暗想。
这倒不是完全因为他和特鲁的关系好，也并非完全是“雷”字营里大多都是狂战士，更重要的是他忽然想到，如果能帮东北沼泽改善下生活，然后再通过某些渠道宣传一下是他出手相助的，说不定可以吸引更多的狂战士们去南疆加入新捷斯亚军。
“好了，不说闲话，动身吧。”北山说罢，率先朝着之前船只停靠的那个村落方向走去。
因为这次从闪族驻地重新回到北方草原，有赫柏几人的带路，所以并不是北山一行人原先走的那条路线，为了避开克尔伊目山的狂风，等北山和赫柏告别后，辨别了下方向，才发现那个村落应该在他此刻所处位置的西边三十里左右。
北山心中默默估算着路程，脚步却未停，他身后的众人也迅速跟上，一行人的身影在草原上渐渐拉出，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将每个人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
“加快些脚步，我们争取在傍晚抵达，那时候说不定还有最后几艘去特斯威的河船。”北山边走边提醒着大家。
“好勒！”众人回应。
不止是北山一个人希望能尽快出海，队伍里大概除了特鲁，其余人都能想清楚，要想出海往极北去，就必须借助夏季时期的东南季风，因此，在回应北山的同时，大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希望能够早一天到达歌港。
随着时间推移，太阳也逐渐滑落到西边，挂在地平线的尽头，把天空渲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色。
就在北山估摸着最多还有五里时，他朝前远远望去，却看见黑烟冉冉升起。
发现这个异象，北山立马站停脚步，导致跟在他身后的炉石直接撞在他背上。
“哎哟！你这是干什么，要停下来也不说一声！”炉石捂着额头抱怨道。
“你看那儿。”北山让开身，指着黑烟的位置。
炉石揉着额头，向北山所指的方向看去，脸色瞬间严肃起来：“嗯？那里是不是就是我们之前离开的那个村落？”
“没错。”北山点点头，同样脸色严肃。
“这黑烟看起来不像是一般的失火状态，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除了炉石因为身矮，刚才被北山的身影挡住，其他人都和北山同时看见那股黑烟，因此莱特仔细辨别了一下，随即对北山问道。
“谁知道呢？”北山摇摇头。
“那我们怎么办？直接过去看看吗？”炉石问道。
北山想了想，点头回应：“去看看，不过这黑烟不像好事，所有人都要小心，把武器都拿出来，万一有危险，我们要做好应对的准备。”
说罢，北山翻手把大剑握在手中，其余人也纷纷抽出武器拿在手上，然后对北山点了点头。
“走。”北山一挥手，带着众人朝黑烟处冲去。
当距离来到两里左右，北山已经能看清村落的大概情况，冲天的火光下，所有的房屋都在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木头脆响声，同时他还能闻见空气中弥漫一股混合了血腥气息的烧焦味。
他心中一沉，经历过战争的他很清楚这股味道意味着什么，转头看向身后众人时，也从大家的脸上看出了同样的神色，这股味道明显是来自于燃烧的尸体，只是还暂时不知道是不是人的。
亚德对北山说道：“马蹄声，里面。”
北山点点头，看来这个村落果然遭遇了意外情况，两里的距离下，什么声音都逃不开亚德的耳朵，他不会听错。
接着，炉石又低声对北山询问：“还去不去？”
北山当然知道炉石为什么要这样问自己，眼前的情况无疑预示了村落里发生了极其惨烈的事情，要是他们一行人贸然冲进去，而那里面还有造成这一幕的罪魁祸首在，肯定会卷入一场是非的。
如果他们冲进村落后要是能够快速解决还好，要不能，难免又要耽误接下来的行程，而且眼下的情况，根本是敌在暗，他们在明。
所以，去还是不去？这是个良心与理智激烈交锋的艰难抉择。
北山的眉头紧紧皱起，目光在燃烧的村落和身后众人之间来回游移，他内心当然清楚，此时此刻最好还是悄悄离开，不要去多管闲事，他身上背负的责任不能因为一个几乎毫无瓜葛的村落而有所动摇。
更何况，他的决定，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还有身后紧盯着他等待答案的众人，他的选择将决定大家的安全还是可能的危险。
可是，看到那冲天的火光，闻到那血腥的烧焦味，他又觉得不能就此不管，也许眼前的村落里还有幸存者，如果不去的话，那些幸存者就只能在绝望中等死，他们的生命将如同蝼蚁般被轻易践踏。
北山沉默着，握住大剑的手不由紧了紧，指节也因此泛起白色，内心两个不同的声音相互碰撞。
“不要去，这不关你的事，你还有自己的责任，那么多重要的事情等你去做，别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把自己和大家都置于可能的危险之中。”一个声音在耳边低语。
“是的，里面那些人和你并不相干，而且说不定根本没有幸存者，可是你不去亲眼看一看，又怎么会知道呢？你真的能够转身就此离开？然后在未来的日子里，一想到今天的决定，会认为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因为你的离去，而导致一些本可以活下来的人失去生的机会？”
另一个声音，也同时在萦绕心头。
片刻之后，北山做出了决定，他看向众人：“亚德，你和特鲁带着十个护卫绕到另一边去，等我下一步的指示行事。其他的人，跟我一起从这边靠过去，都蹲下别把身子露出来，悄悄摸过去，不要被发现了。”
北山的话对众人而言就是命令，他们没有反对，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迅速而无声地行动起来。
看着亚德和特鲁带着十个护卫，在斜阳的余晖下悄然矮身朝另一侧迂回而去，北山也带着剩下的人，小心翼翼地朝村落靠近，他们猫着腰，屏住呼吸，每一步都尽量不发出声响。
炉石紧跟在北山身后，眼神露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深意，许多年后当他离世，他的后代从他的遗物中翻出了一本回忆录，里面写了这样一段话：
“我一想到当年北山最终决定还是去那个村落，我就更确信这样一个人是值得一辈子深交的，虽然那时多数人都会选择离开，而且北山的做法用别人的话来说就是实在有些蠢，但这恰恰是北山那源自骨子里的善良和正义，这种品质才是后来我们能在最黑暗时刻坚守下来的光明源泉。”
此时的北山当然不会知道这些，更不知道炉石留下的这本回忆录，里面大多都是对他的褒奖，成为了后世又一份推崇他的佐证。
此时的北山只能感觉到，在慢慢靠近村落之后，那燃烧的房屋所扩散而出的热量，一阵阵的熏的他脸皮发烫，而空气中那股味道，更是逐渐浓厚到令人想要作呕。
当北山带着众人半蹲着来到村落的边缘，借着房屋的阴影和废墟的掩护，还有已经有些昏暗的天色，更加小心的一步一步悄然靠近村落中心。
又近了十几步后，北山听见一阵低沉的交谈声，他立刻抬手示意众人停下，安静地朝四周指了指，让大家各自找个地方暂时躲避起来。
随后，他带着炉石和亚斯，藏在一段还散发出热量的断墙缺口，轻轻探出脑袋朝外看去。
眼前，是大约三十来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黑色紧身衣的一群人，乍一看不太瞧得出身份。
但北山把目光稍微下落，就立刻又从马鞍的样式判断出，这些家伙应该是拉尔比斯的骑兵队，因为他记得那马鞍两头上翘的样式，只有拉尔比斯骑兵才会配置，而他们的手中的马刀，此时正滴落着未干的鲜血。
这些战士眼神阴沉的看向马头前不远的位置，而北山顺着对方的眼神看过去，不由心中涌起怒火。
映入北山眼中的场景，让哪怕他在之前的战争中早已看惯了血腥与残酷的情况下，此刻仍忍不住胃部一阵翻涌，只见一片空地上，几十具被火焰烧成焦炭的尸体胡乱堆在一起，而从依稀还能分辨出的姿态可以看出，这些人在被点燃之前还是活着的。
“恶心的杀戮。”北山暗想，这幅场景他毫不怀疑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却。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这里是拉尔比斯的国土，死者是拉尔比斯的民众，造成这一切却还能漠然看着的，也是拉尔比斯的战士，三个条件加在一起，正常来说是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可现在却偏偏不正常。
一群本该保护自己百姓的战士，却成了肆意妄为的祸首，一群本该在被保护下安乐生活的民众，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死在保护者的手中，还那样凄惨无比。
北山恨不得马上冲出去把眼前这群家伙全都斩杀干净，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关不关己的事，面对这种违背自身职责，对自己王国无辜民众下此毒手的拉尔比斯战士，但凡有点血性都不会置之不理，这群家伙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人，是一群畜生。
炉石在一旁看见北山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悄悄伸手拍了拍，虽然他眼中同样也燃烧着怒火，但眼下还要等待片刻，因为亚德和特鲁还没绕到指定的位置。
北山朝炉石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那如汹涌潮水般的怒火暂且平息几分，然后再把头悄悄伸出半分，想听听眼前这群家伙为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