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戈革的才情

一个学者在本学科做出成绩,算是高人,而如果在不相干的领域里也能有所成就,就堪称是奇才了。我对具有“跨界”才能的人物,充满好奇。此类人物,最令我感到惊讶的一位,是研究科学史的戈革先生。戈革生前系中国石油大学教授,研究物理学和量子力学,以一己之力翻译著名物理学家尼尔斯·玻尔的十二卷文集,获得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授予的“丹麦国旗勋章”。这样一位专业精深的学者,业余兴趣广泛,又能够触类旁通,且皆有不凡的成果。上海交通大学江晓原教授这样评价戈革:“学贯中西,博通今古,懂物理学,会作极好的旧体诗词,会写漂亮的文章,会篆刻,会书法,会绘画,会玩玉,会玩葫芦……旧时士大夫的种种玩意儿,他几乎全会了,这样一个天生才子,真是天壤间一件宝物!”戈革教授的学生熊伟在一篇文章中对其才情也有评述,并对他的兴趣进行了如下排序:文章、篆刻、诗、翻译、玻尔研究、科学史研究、教育、绘画。戈革也曾毫不客气地谈道,他在篆刻、武侠小说和科学史研究方面都是可以带研究生的。从学科分类来看,戈革至少在艺术学、文学和物理学三个方面皆有极好的造诣。像戈革教授这样的“跨界”本领,当今已极少见。前不久,我有幸收藏了戈革教授的一册著作的签赠本,细细把玩,恰好可以领略戈革这种跨界的才情。

我收藏的这册签赠本为《宏观电磁场论》,系一册十分专业的物理学著作,其内容包括静电场、稳定电磁场、似稳电磁场及讯变电磁场。由此看来,这本书与我的兴趣和专业完全无关。我之所以购买此书,与扉页上戈革教授的一则题跋有关:“世强老友哂存 辛酉仲秋拜鞠戈革赠自斋东之野。”并钤印两枚,一为“戈革之鉥”,一为“拜鞠庐”。这里的“辛酉仲秋”,即一九八一年秋天,此书一九八〇年十月由石油工业出版社出版。“拜鞠”乃是戈革的名号,据说缘于其喜爱菊花,“斋东之野”或许系其书房的名称。戈革有名号多个,其中最为常用的有两个,一为红莩,另一个则是拜鞠。而戈革的书房名号,也有多个,如顽斋、玉渣轩、史情室等等,皆有深刻寓意。以“顽斋”这一别号为例,就有顽固、顽强之意味,是他对于中国古典文史、诗词、书画、篆刻这些“旧文人”之喜好的一种幽默的自诩,而他还曾在文章中表示,自己对于王朔的小说《顽主》也是甚为欣赏。另外,“顽斋”还有“完哉”的谐音,也是他晚岁心态的一种通达的体现。由此可略见戈革的情趣所在。

此书上的这两枚印章,堪称是难得的佳品了。书法批评家张瑞田先生有次过访,我特示此书,虽然他并不知道戈革先生,但对这两枚印章赞赏有加。这里便要再说说戈革的篆刻。他曾为张伯驹、顾随、钱锺书、杨绛、于光远等人治印,顾随称其刀法“厚重沉稳”“胎息汉玺”,赞赏有加。戈革对于钱锺书非常倾慕,曾为钱先生刻过六枚印章,分别为白文“钱锺书印”、朱文“默存”、朱文“槐聚”和朱文“默存存赏”,最后一种也可读为“默存赏存”。这些印章都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所刻,令戈革颇感自豪的是,以他所寓目,钱先生生前用印,不出此六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他曾给钱先生去信请教问题,得到回信,开头就写道他的刻印:“辗转得来书,惊喜交集。尊镌印刻,至今宝藏,未遭劫火。”钱先生的那封回信的末尾钤了戈革所刻的三方印章,并特别注明:“此即兄妙手奏刀者也。”戈革在篆刻上有两大创举。其一系他曾为《红楼梦》中的五百余人物刻印,成一册《红楼梦人物印谱》;其二系其曾为金庸小说中的一千二百余人刻印一千六百多个,成一册《金庸小说人物印谱》。《红楼梦》和金庸的武侠小说系戈革最爱读的文学作品,对于后者,他曾撰有《挑灯看剑话金庸》。

那么,戈革教授赠予的“世强老友”又系何人,真是难解。搜索网络,名为“世强”者,又何其多也。忽一日,在网上搜索“世强”和“戈革”这两个关键词,发现戈革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曾在《中华读书报》刊发文章《“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谈王世襄的著作《锦灰堆》,颇有见识。此文最末一段最妙,戈革笔锋一转,写下这样一段闲话:“我有一位平生好友和中学同学名叫王世强。他是河北深州(当年出‘蜜桃’的地方)人,想必和世襄先生并无瓜葛。他是数学家,对抽象代数甚有造诣,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的教授。”由此一来,这位“世强老友”算是坐实了。但戈革教授的这篇文章真是极高明,这最后的一段闲文,却也是前后呼应,别有滋味。他继续写道:“有一年,他们请了一位前西德的数学家来讲学,活动结束时,在某个饭庄设宴为其送别。因为世强曾要我为那位德国教授及其夫人各刻一印,所以也被邀请敬陪末座。一进饭庄的雅座包间,我就看到墙上挂着一幅书法,落款正是‘王世襄’。于是我对世强说:‘这是你哥哥写的字。’所有中国人都笑起来,惟独那位洋人(他是奥地利出生的)不知所云。人们向他解释,还费了一点儿事呢。此事表明各国人的‘幽默’,有时也并不很容易沟通——正如不同世代的人的思想一样。”戈革用了一段轻松幽默的闲话,谈论了王世襄的专业古怪精深,“不同时代的人”是很难洞悉其中的妙趣和奥秘的,由此也略可见识戈革的文章之妙了。

戈革除了翻译出版《尼尔斯·玻尔集》十二卷之外,还有《地震波动力学基础》等专业著述,还有关于玻尔的普及性著作多册。特别妙的是,他生前还写过大量妙趣横生的文史类文章,除了已经结集并由中华书局出版的《挑灯看剑话金庸》之外,还有收入湖南教育出版社“开卷文丛”第三册的《渣轩小辑》,系其此类文章的一个选集。书名中的“渣轩”一词,来源于他的一个书斋名“玉渣轩”,其典故是他的一段旧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戈革曾痴迷于商周古玉器,某次他在文物商店看到一串“玉片”,用普通的棉线串在一起。店主对此颇不看好,以“玉渣”名之,售价也极低廉。此类东西,少为买家垂青,而囊中羞涩的戈革见后,立即购下。不料,此“玉渣”除两片确为不成形状的残片之外,还有两件:一为墨玉小戈,长约寸许;一为黄玉小斧,长仅半寸。戈革取名“玉渣”,一是取古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意,而另一层含义,是对自我劳作的“残渣”的自珍自爱。戈革以此为文集命名,可见他自诩甚高,又颇为无奈的心情。戈革爱玉,以为玉乃中华传统文化精粹之代表。他在《我曾送给钱锺书的几件寿礼》这篇短文中,便写他把一件战国时代的玉璧,作为钱先生八十寿诞的贺礼。在那篇文章中,戈革强调他一生对于古玉器的喜好是唯一达到“入迷”的境界之事,并曾在信中对一位朋友说:“看了这些东西,真令人‘舍不得死’!”

还没有完。我收藏的这册《宏观电磁场论》的扉页上,还有一段精心所作题跋,更是精彩,抄录如下:“此书自属稿已至杀青凡二十余年,中经变乱,备历惨毒,万转千回,一言难尽。书既问世,曾自题二绝句曰:‘不识游湖李慧娘,也能开罪贾平章。廿年积恨明于镜,那肯冬烘学宋襄。’‘书生骨相太清寒,臭九穷三剧可叹。此卷当年呼毒草,而今印出几人看。’按贾平章即南宋奸相贾似道,此处用指加作者以莫须有罪名之某人云。”题跋用蓝色钢笔墨水写成,文字繁体竖行,后面有阳文印章“浩劫余生”一枚。其中录有戈革的自作旧体诗两首,可谓以诗言志与明心见性之作也。由此一处,可见戈革愤世嫉俗之性格,又足可见其在旧体诗词上的才情。在诗词创作上,戈革也是自学成才,他曾参与张伯驹的庚寅诗社,并与社中人多有酬唱,身后留有旧体诗词集一部。戈革对于聂绀弩的打油诗多有称赞,我读他的这些旧体诗词,也觉很有几分这种滋味。而“浩劫余生”这枚印章,则指刚刚经历的十年“文革”,其间戈革被打成“不戴帽的反革命分子”。也难怪,看其诗词,可感觉到他满腹才华,又多书生脾气。能够对于真心佩服的人脱帽致敬,又能够对于不平之事嬉笑怒骂,这就是至情至性的书生本色。

二〇一七年一月二十三日

(原载《中华读书报》二〇一七年六月二十一日“文化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