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聚散

人有离合,物有聚散。这本是自然现象,但其间往往多有故事。也正因为这其中隐藏着故事,才令这种本来平常的事情,多了许多滋味。人之离合如此,物之聚散也如此,而后者其实不过是前者的另一种体现罢了。去年我在报纸上刊发过一篇关于黄裳先生的文章《书之归去来》,谈及作为藏书家和散文家的黄裳与其藏书的故事。此文撰写的缘起,是我在网上购得一册北京出版社出版的《黄裳书话》,系黄裳赠送给另一位藏书家陈梦熊的。这本赠书被陈梦熊用牛皮纸精心包上了书皮,并在封面和书脊上分别用毛笔题写了书名,扉页上还钤有他的一枚藏书印“熊融藏书”,可见藏者之珍视。文章刊发后,我发现报纸的同一版上,还有上海另一位藏书家韦泱的一篇文章,而我恰好又在文章中引用了一段他关于陈梦熊的文字,真可谓巧矣。

后来我与韦泱先生结识,他特意问我所购藏的那本签赠本《黄裳书话》所需的费资,我答复了当时购买的价格,他得知后颇为感慨地告诉我,陈梦熊去世后的不少藏书,都是家属委托他散出的,我购得的这册《黄裳书话》,原本价格是我所费的三分之一还不到。由此可见,陈梦熊的这些藏书,其实已经在旧书商的手中周转了好几回合,颇有些奇货可居了。陈梦熊是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极喜爱读书,“文革”时,他的藏书先被窃取,后又被查抄,遭尽厄运,终于散失殆尽。“文革”后,他又着手购书,但很快就使家中变得拥挤不堪,甚至床上床下都摆满了书,因此而被王蘧常先生戏称为“床书家”。然而,即使如此,也难逃流散书肆的命运。我是因为爱读黄裳的文章,才关注起受赠者陈梦熊的,并因此拥有了一册见证两位藏书家友情的宝爱之书。

此类书人书事的际遇,在我记忆中,还有一件。相比陈梦熊的藏书流散,更令人怅然。我因关注作为历史学者的唐振常先生,在网上的旧书店购买了一册浙江文艺出版社的《唐振常散文》。唐先生学问好,文笔佳,这册《唐振常散文》系其代表之作,印制得十分精美。这册集子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它是唐先生二〇〇二年一月赠送给一位名叫“契尼”的朋友的。此书的扉页上有一枚受赠者的印章,名为“张契尼”。从赠书的语气来看,唐振常与这位张契尼关系并不一般,但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这位名为“张契尼”的人。求助于网络,才发现深圳的《晶报》副刊上曾刊发过一篇刘自立的文章《张契尼先生的书》,谈的正是张契尼和他身后的藏书。

这位张契尼先生,原系香港《大公报》的老报人,曾与金庸一同考入报社,论才气,并不让于金,只是张性格内敛,不事张扬,加之著作偏于专业,故而知道其人的读者很少。据刘自立在文章中介绍,“他(张契尼)至少懂得七国文字。加上中文,工作起来就有七、八不让之雄,一般人不能比。”更令人称奇的是,张契尼爱读书,藏书丰厚而驳杂。仅以外文书为例,“书的品种很齐而全。德文有歌德、希勒诗集,瓦格纳歌剧脚本集……;法文有夏多布里昂、波德莱尔、左拉……;俄文有希腊政治散文集、普希金诗集、屠格涅夫;英文更多,如德昆西、阿诺尔德、浮士德英译,伯客哈特、文学史、英国史、哲学史……字典甚多,伟伯斯特、法汉、德汉、希腊文、拉丁文、俄文字典……”

这些藏书,一部分是张先生早年在欧洲访学时购买的,一部分是五六十年代在北京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淘得的,还有一部分是他七十年代在琉璃厂的旧书店购得的,另有一部分,则是他近些年搜购而来的。可以说,张契尼的藏书,是他一辈子辛苦搜集和积攒来的,饱含他的心血和感情。但令刘自立颇感遗憾的是,张先生的儿子后来住进了他的房子,并急于进行装修,“把他一辈子搜藏的宝贝都卖了”!对此,刘自立颇为不解,在文章中无奈地问道:“为什么卖!能卖几个钱!”有位张契尼的老同事到其家中试图阻止,并对其子劝说道:“你爸还没合眼,你就卖书,不对!”不料张先生的儿媳忽然跑出来,对这位老同事说:“你管得着吗!”于是,这些书终于被一卡车拉走了,送到了琉璃厂,卖了才不过五千元。写这篇文章的刘自立先生,也是一位爱书之人,他得知情况后,急忙跑到琉璃厂,发现两个大书架上摆满了张先生的藏书,但出售价格却很是不菲。在琉璃厂的旧书店里,刘先生花了千余元挑了一些张契尼的藏书,其中有一册Aduven Tures in English Literature,尤令他喜爱,因为此书中几乎每一页,都写有英文的批注。

二〇一七年一月三十一日

(原载《今晚报》二〇一七年四月十八日“读吧”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