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跪着哭的女人，再一次闯入李霩的梦中。这一次，她浑身散发着柔白的金光，呆坐在一处弯弯的宝座上。座身宛如一轮弯月，上面雕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凰。尾翼缱绻，抱月而翔。可宝座的主人似乎不甚欢喜。
她眉眼低垂、神情惘然，一头乌发在肩头倾泻而下，梳起的发髻上只有一支金丝抱枝簪斜斜插着，衣着也不似从前那般光鲜华美。
她，是被打入冷宫了吗？她的侍女呢？她的朋友呢？她在想什么、愁什么呢？不知为何，李霩心中莫名其妙生出一股怜惜。仿佛是一位相交很久的旧人，在等待他的宽慰与安抚。
正当他抬腿想要靠近时，身体忽然就被什么力量疯狂拉扯住了。他惊出一声冷汗，拼命呼号挣扎，奈何毫无办法。离她越来越远的时候，他看清了那是一处很冷清的宫殿。大殿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座与一棵树。半个人影也见不到，她就在这里孤独地静默了很久。
光芒逐渐暗淡，李霩的眼睛仿佛被蒙上了黑缎。他什么也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在茫茫的黑暗中试探出脚步。而后，毫无预兆得他的身体极速下沉，仿佛从高处一跃而下。
心脏在胸腔里猛烈锤击，要跳出来了。
在惊吓中，他两眼一睁，结束了梦境。
“来人。”他摸摸头上的汗，又看看周遭，确定了是在自己的寝殿中才安心下来。殿外的侍女闻声进屋了。一番收拾之后，为他端上了洗漱的用具。
“今日是何日？”他忽然这么问起，身边的小奴只能磕磕绊绊得回答是小寒。
“小寒了。一月前是洛儿的生日。一月后是立春。今日是好日。不如就进宫赏雪吧。”他站起身子穿衣时，正好看到窗外的细雪，便随口一说。小奴颤颤巍巍不敢回话，他也并不在意，漱了口、洗了把脸，便穿上锦袍披风大步跨出了殿。“去西院叫上两位夫人，一同伴本王进宫。”
秦澜紫得了令，遂备下两辆马车停在王府门前。
（二）
太液池边，圆润大师笑呵呵地同岑公展盘下棋。纳南琰收起书卷，和皇甫站在一边观战。庭外细雪微微，庭中笑意盎然。
圆润刚煎好给陛下的药膳，就被岑公请来雪中对弈。“雪景难觅，闲情难得，大师切不可辜负这满园冬景。”
岑公和圆润一样，都是情致高雅的闲人。自叔侄俩搬来宫中后，渐渐与三清殿相熟，岑公更是常与圆润在一处品茗、试药。纳南琰也不便凑上去，只得多往御书楼走动，看些闲书打发时间。
不远处传来阵阵笑声，赢河清与鲁王的小孩子们下了学嬉闹，跑出一身汗。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让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孩子朝结冰的湖上扔石头玩。他们在岸边奔来跑去，捡石头朝着太液池扔出一条美丽的弧线，骄傲地比谁丢的远，来年就能在功课中远超旁人。
“陛下用过了，精神头甚好。”小道士带着食盒回禀了圆润。“徒儿亲眼看着福定福宁两位公主伺候陛下喝的，陛下说这药膳清淡可口，做的很不错。”
“呵呵呵，陛下喜欢那就好。下去歇了吧，仔细雪天路滑。”圆润盯着棋盘苦思冥想，头也不抬地回话道。
一子落下，还是输了半盘。圆润懊恼不已，惹得岑公叔侄俩低笑。
“拜见宸王殿下，拜见两位夫人。”小道士应声退下，才走了没几步，便看见李霩带着两个衣着素简的女人来了，他便远远地低头行礼。待一行人走过，他才探出脑袋端详了一会。
后宫素日提倡简朴，前线又在打仗吃紧，因此王公贵族、公主额驸们纷纷仿效，今日一见宸王殿下，虽无锦缎华服加身，也难掩气宇轩昂。就连两位夫人也是端淑贤惠，丝毫不减风华。
“今日雪景极美，没想到大师与小王，竟如此有缘共赏美景。”李霩微施一礼，大伙儿也互相行礼问候。
“前些日子听闻王爷家两位孩子丢了，不知现下可有消息？”圆润拍着李霩的背轻抚，“裴家和纳南家一同在前线效力，岑公听闻这个消息也是着急的不行。奈何在深宫养病不宜外出。不过老道的三清殿倒是人手充足。”
下人又搬来了一只小火炉，大伙儿围坐下，随意闲聊起来。
娇婧福身行礼，李霩则拉着圆润和岑公苦笑着回应：“多谢好意，只是大师的三清殿乃是陛下钦点的圣地，小王不敢以一己之私劳您费心。”
“草民听闻殿下已经加派了很多人手，想必孩子们吉人自有天相，会很快找到的。”岑公安慰道。
“岑公在这儿住的可好？缺什么少什么尽管与雪主说。”李霩看着纳南家的叔侄，关切地问道。
“要说缺什么，草民与侄儿在此养病，倒什么也不缺。只是我这侄儿喜欢看书，听闻御书楼有处地下暗室，因此草民斗胆请一个恩典......”纳南岑看着圆润，后者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地下暗室？”李霩也知道似乎是有这么个地方，不过他没想到纳南岑会提出来这样的要求。“你确实斗胆。”雪景中闪过一缕明黄，皇帝拢了拢华袍，缓着步子向小庭走来，后头还跟着两位公主。
狭小的庭中一时间挤满了人，众人心绪飘乎，紧张得都能听见心跳声。女人们见状，逐渐错开身子，站到台阶下。
“父皇，儿臣们去陪孩子了。”雪主行礼告退，朝着霁月和两位夫人递了个眼色，霁月接了一句“天色寒凉，父皇莫贪雪景。”便也懂事告退了。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随意。他只是喝了药出来赏景，就听到纳南岑肖想御书楼的地下暗室。
心中不快，他随手抄起炉火上的一杯清茶，喝了一口嫌烫，又不耐烦地倒了。这在李霩和忠德等人看来，是一种警告。
“你们叔侄俩进宫养病才不过月余，是如何知道御书楼有暗室的？”他坐下掸了掸衣服上沾湿的水珠，波澜不惊地询问。
旷野无声间，纳南琰拖着跛足，向前挺直身子跪下：“回陛下的话。先前，世子郡主们都曾在御书楼与小人玩捉迷藏。因此小人知道了这回事。小人痴迷诗书，想见见御书楼暗室内藏了什么绝世珍宝，故与叔父陈情，想求陛下恩典。”
“仅此？”皇帝李陀盯着他，转而又看向纳南岑。帝王之心最是阴晴不定，此刻无人敢说话。
“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纳南琰伏地磕头，久久不曾抬起。
李陀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处的白雪沉思。正要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发话答应时，他又松口大笑。在众人变幻莫测的眼神中，他起身离开，笑着朝纳南琰道：“今日心情不爽，朕偏不遂你的愿。何日收复长安，何日你再来求朕。”
龙爪一挥便摆驾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