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双城明月共此时

  • 平国公主
  • caritas
  • 5217字
  • 2023-07-19 21:30:02

年关已至。

金陵城里家家点了灯笼挂在门口,盼望着新的一年能有好运。偶尔有些新开的店家为了招揽生意,特意买了两串炮仗噼里啪啦炸街,门口还摆了免费的酒水供客人取饮,一下子吸引了很多主顾,把场子炒得十分热乎喧闹。

屋外,鞭炮声、锣鼓声、吆喝声、孩子追逐打闹声、爹娘叫骂声此起彼伏,屋子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

李霩在揽月楼包了一处厢房设宴,将大理寺卿卢照请了来。外人只当是卢大人年节休沐,来揽月楼听书赏舞了。

卢照要了些小菜,悠悠地坐下饮酒赏乐。他支起右臂,倚靠着高台栏杆,歪着脑袋看向楼下水台上的舞娘、乐姬,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诶呀这揽月楼就是香啊。”他连饮三杯,咂嚒嘴里的佳酿,似乎是要把牙缝里的残酒统统嗦进肚子里。

家里受婆娘的气,朝堂上受陛下和百官的气,好容易回到自己的地盘大理寺,还要受苏贵妃的气。一天天的!过的要多憋屈就有多憋屈。

这所有的账都得算在宣王头上。他看着端上来的满屋子菜式,心里愤愤地咒骂。

若不是宣王捅出大篓子,他何以忙到深更半夜!光是下人就抓了三百,连驾车的马夫都不放过,一个个连夜审问,终于问出了大东西。

好巧不巧,偏偏宸王两日前又交出王大仁,称此人假死,乃是通敌的细作,更进言朝廷说要彻查。这样一来,事情更复杂许多。

宣王和那沐夫人,若再扯上王大仁,不知要获罪几等了。

只是卢照细想,觉得有些蹊跷。

王大仁先前是平国公主遣人押送回来的要犯。因平国公主在慷县城目睹了细作生乱、倒卖粮食,险些引起民愤、酿成大乱,这才命人押送了县令关进大理寺。平国公主的手书便是这么说的。

在那之后陛下也曾派人去调查,但证据所剩无几,未能将其定罪。关了几个月之后,王大仁忽而又被下毒,那毒手也被抓自尽。

因两人均是横死,找不出什么物证,故草草收了尸身,也没查到谁的手笔。

谁知,就在查办宣王时,他冒出来了!跟说好的一样!

卢照苦闷抓头,重重叹了一口气,心里冒出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来。

会不会是李霩救下他?还是李霩设计害他、藏起他,只为绊倒宣王?按理说李霩身为嫡长子,资历、人脉、功绩,无一不远在其他人之上,他何苦设计如此呢?

啊这都什么事啊!他慌乱又烦躁地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官人,有位公子说是您的好友,特意请您享用这道炭烧脆皮鸭。还让小的带话说,他在清晖殿等您。”黄律扮作小厮,传完话便端上一盘脆黄渗油的鸭肉,转身离开。

卢照望着肉,心理更是惊惧。他今日才得圣旨赐休沐,何人约他相见?

沐青青假冒身份进入宣王府,窃取了大量金陵城及大周各地的消息,屡次耽误长安战机,甚至密谋诱拐裴家孩子扰乱军心。可是她的同党皆已伏诛,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若是宣王府一脉的人。宣王手底下人不干净,在粮食上做了手脚,致使灾民暴动,这也是因沐青青招供而查出来的铁证。先前在朝堂上对宣王做何处置,已然是争论不休,怎么的下了朝还会如此执着?

那还会是谁?见还是不见?

“诶呀!”他怒气冲冲,恶狠狠咒骂一声,双拳捶在桌上,震碎了酒杯。听曲赏舞已全然是泡汤了,难得休沐竟弄的如此狼狈。

“来都来了,本官倒要看看是谁。光天化日的难为朝廷命官不成!”吞了两片鸭皮,酥脆细腻的口感都化不去心中的怒火。他愤而离席,向楼上走去。

(二)

“公子,人到了。”黄律推开门,引卢照入。

饮酒数杯的卢照此时又愤又急,加上三分醉意冲上脑门,他双眼微眯,仰头瞥向屏风后起身的俊朗公子。

只是待他听清“卢大人,幸会。”的声音,看清对面站着的是李霩后,再糊涂的脑袋也清醒了。在这脑袋还未掉地上之前,他哆嗦一下,噗通跪地。

好在李霩并不在意这番礼数。他虚扶一把,恭敬地将其引进内室中。此番,他只想借机问清楚李霙与沐青青之案的进展。

清晨入宫时,陛下将其召入暖阁训斥。言语中像是猜到了什么真相似的,那些斩钉截铁的命令让李霩十分不快。

“人抓到这里就可以了。”

“此事乃是沐青青一人之过失,朕会在朝堂上着大理寺彻查。你就不必插手了。”

“至于霙儿,朕会轻轻揭过,关他三五月后便放出来。你们是兄弟,朕希望你在朝中多多提携他、宽恕他。”

父皇不是那种会轻轻揭过的人,除非他不得不轻轻揭过。我只能暗中查到案件的进展,才知道为何父皇会下这样的旨意。

“王大仁与沐青青之事牵连甚广,小王想请教卢大人,此二人该定何罪?”李霩见卢照的眼珠子咕噜咕噜飞速转动,想必他也在斟酌这话该怎么回。今日早朝李霩照着皇帝的意思给李霙求了情,但王大仁和沐青青,他可没求。

“殿下,这......大理寺的要案,下官不好透露。且今日朝堂之上,下官禀告了王大仁倒卖军粮,沐青青贩卖人口之事,证据虽然不十分充足,但约莫还是要流放的。余下的还请殿下高抬贵手,下官不敢乱说。”不知怎么回答,卢照就索性认怂。

可李霩,是问了就一定要知道答案的主。“流放?时间有长有短,地方有近有远,要是不小心流放到漠北,这不正好给北邙送了大礼么?卢大人你说是不是?本王的左膀右臂都在长安前线,以生死护我大周国土,若此事轻轻揭过,必会寒我大周将士之心。”

“殿下所言甚是。可证据就如此,下官......下官也只得按照规矩办事啊。”卢大人依旧眉头紧锁,装出难为情的样子,“就像殿下为宣王求情,可是宣王乃押送粮草之人,账本上处处是证据,您再怎么求情,宣王还是难辞其咎。再加上沐青青之事,陛下在早朝将其禁足几月已经是最大的开恩了。”

李霩一言不发地听着。

卢照也许是酒劲儿又上来了,也许是心理有苦说不出,见李霩皱眉像是还在为李霙担心的样子,他继续喋喋不休大倒苦水。“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宣王殿下从小与您一起长大,风流多才、爽直仗义您是知道的。大族子弟虽有家学,却多是仙风道骨之人;寒门出身的武将也多在守城戍关,因此宣王于情于理,都不会有什么事。倒是我大理寺,能人不多啊。”

于情于理,都不会有什么事......只要朝廷还在用人,只要打仗还在用钱,李霙就不会有什么事。所以今日陛特赏休沐三日,竟是让他歇着、少再深究的意思么?

流放已是极为重的罪罚,就算再查出来什么证据,难道还能处置得更重吗?

“殿下?殿下?”李霩冷笑一声,卢照赶忙收了话匣子问候起来,“下官酒后胡话,还请您别放心上。日头不早了,下官还得回家伺候夫人呢。”

李霩又笑一声,互相作揖便告辞了。

(三)

歇了几日,转眼便要过年了。

这个年过的不甚有意思。

雪主和霁月住在宫里带孩子,偶尔和裴麟传信;纳南岑和圆润设计了一把沐青青,也算是有功,纳南琰便请了旨意要去地下室中“读书”;皇甫和赢河清得了方便,也常朝着御书楼跑。

李霙被放出来五日,参加了除夕家宴。陛下还特意叫来苏家父女与其见面。席间聊着聊着,都是说李霙纳了个不省事儿的女人,这才连累皇家名声,皇帝也有此意。

“男子总是更为意气莽撞一些。更何况霙儿年轻气盛、又自小长在宫中,哪会知道世间人心险恶。稍不留意就被外头的女人骗了。”

家宴上皇帝赏着舞,瞥见低头沉默的李霙便知晓他心中不服气。为了一个女人甩着脸色,到底是年轻。他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朝着苏家老爷为李霙开脱。

“朕倒是不怪他,可是总得让他吃点苦头,才知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一个宽恕,三个谢恩。苏家父女恨不得按着李霙的头叫他跪下。

“宣王府还是缺个知心的女主人。贵妃,此事你好好办,切不可叫霙儿伤心。”

苏贵妃领了圣意,笑着给皇帝斟酒,连连称是。

李陀像是想起了什么,小酒下肚,又望向雪主道:“先帝当初说什么来着。过两年也给你相看一户好人家。你也不小了......”

雪主专心逗弄着霁月的孩子,冷不丁听见这句,心都慢了半拍。好在平日里她也想过这事,于是镇定后离席行礼,恳切陈情。

“儿臣多谢父皇挂心。只是长辈常教导儿臣要温良忠孝,儿臣一介女流无法保家卫国,只求多在宫中尽孝。父皇安则大周安,皇家安则天下安。求父皇成全。”

见皇帝似是愣了一下,一口酒下肚没说句话,华阳便清了清嗓子,微笑道:“果真是陛下和贵妃从小教养在身边的,雪儿的心意最是难得。陛下不如赏她一份差事,倒也给陛下分忧了。”

“姑母所言极是。臣妾也喜欢这孩子。”江皇后饮了口茶,也附和道。

家宴的最后,大伙儿都高兴得领了赏。

李霩找回孩子、处置细作立下大功德,赏了金百两;李霆督查运河有功,赏金百两;雪主得了“御前执笔女官”的职,也顺理成章继续留在宫中。

宴后,苏贵妃在宫门口送走了自己的父亲,便朝着低头慢步的李霙骂道:“做什么呢!家宴上给你这么多台阶不下,板着张脸是怨本宫吗?”

“哪家公子禁足了还嬉皮笑脸的。”李霙漫悠悠上前,沉着脸嘟囔道。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被前头的贵妃和后头的雪主听见。

你少说两句吧!雪主心中叹道。她上前拉住李霙,试图隔开母子俩的距离:“母妃,您别生气。霙儿受宠惯了,一时吃了苦头,气不过才顶嘴的。”“霙儿,快赔不是。”

不知怎么抽风了,李霙吹着冷风就跪下来哀求:“求母妃看看青青吧。青青在牢里吃不了这苦。”

青青!青青!自己都禁足了还想着青青!青青!青你个头!真是气死老娘!贵妃踹他一脚,狠狠咒骂道:“起来!像什么样子!”

觉得不解气,她更是一边跺脚一边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知道你外祖为了平息此事打点了多少吗!天下女人多得是,你怎么就这般不开窍!”

说罢了不解恨,又在他肩头狠狠掐一把,强忍着没哭出来:“都是她连累了苏家!再多的话本宫也不说了,犯不着为青楼女子失了分寸。你就在这冰天雪地里跪上一个时辰好好反省!”

骂罢,便上了马车头也不回地往宫里去了。她今日本来想住进宣王府,看看李霙是不是缺东少西,她好帮衬着,总不能让宝贝儿子吃了苦头。

现在不需要了。

沐青青事发之时,谁也没想到她也是北邙的细作。结果查得越来越深,很快牵扯到李霙送粮事情上。

父亲找了个心腹安排在霙儿手下做事,实则借此机会“做生意”。对方的人扮作山贼截粮,这便不会怀疑到谁的头上来。到了慷县,再做个调包计以新换陈,这又是一波营收。

本来各取所需,相安无事,都怪那多事之人。虽说苏家家底丰厚,可也禁不住这三五年来一波波地刮油水啊。

一想到这儿,贵妃的头竟开始痛了,她让马车走快些,好早点赶回殿中歇息。

马车远走,夜色朦胧。宫外的空地上跪着李霙,站着雪主。

“楚辞,上前来。”雪主叫上身后跟着的一位侍女,那是她当年在秦淮河畔收下的。为了报恩远道而来,谁知被沐青青冒了名。

雪主安排她进了府,可她始终不受李霙待见。不久她便又重新跟着雪主做事了。换了名字,换了身份,也换了一种心境。

“霙儿为了个女人想不开。楚辞,今日时机正好,你便把话说清楚吧,让他睁眼看看,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是什么货色。”雪主也懒得再管教什么。她叫了一辆马车,爽快入了内,舒舒服服地回到车上烘手、吃点心。

时不时地,她会嚼着小嘴,掀开车帘看看李霙跪的直不直。

人总要吃些苦头才知后悔。

茫茫天地间,只余下寥寥数点。

(四)

“今儿的月色真美。”长安城外乐游原上,周姞陪着季红晒月亮。说是晒月亮,实则与数百小兵一同守夜。

北邙吃了几个小败仗,退守长安城,但不代表这个年他们会过得太平。实际上季红猜他们会拿准了中原人过年会放松紧惕,来个突袭什么的,这才提出每夜都要有人守着,年节也不松懈。

在长安过了两个年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家乡的月色更美。”季红望着月亮忽而答道。“不过昆仑宫的月亮会比金陵的更大更圆。大得吓人。”

周姞一听就乐了:“大的吓人是多大?这么大?还是这么大?”说完还要再比划比划,很损。

“你师父还好吗?”夜色里,岭南王扶着胸口缓缓走来。好些年没见着虚渊了,当年还是他将季红送到公主府,也是他给洛儿带来了茋参花。

季红见状,忙拉来一大块薄毯给岭南王披上,又叫手下人弄些热水来饮。“挺好的,去年我抽空写了封信,季青说又多了几个弟子。如今昆仑宫内仍是大师伯在执掌,师父还是和往常一样去山上采药,或者下山给穷人看病。”

周姞从帐子里舀了一碗热乎的肉汤,递给岭南王:“喝些肉汤吧王爷,这汤专治水土不服。”

岭南王咳嗽两声,颤抖着接过来,吹了两口才慢慢喝下。

袖口露出一小截纱布,季红遣别人走远了些,蹲下身悄悄说了句:“王爷,您切不可再往自己手上动刀了。”

将军既然征战沙场,毫不夸张地说,那身上每一块肉都有用处的,每一滴血都是人的精魂。

从前季红不知道岭南王滴血入药之事,只在一次偶然间看见手腕上的白布,她才知晓此事。她甚至都未曾与裴麒说过,才这么瞒住了半年。

“只是时间越长,会有越多人发现。王爷,您要好好保重身子,至少等这些疤痕消了吧?否则公主那边、将士那边,您如何交代?上次您没勒住缰绳,差点从马上摔下,您忘了吗?”

季红缓缓起身,接过新送过来的热水,递给岭南王喝下。那惊慌失措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她不能再让王爷冒险。

“夜深了,这儿就交给我俩看守吧,王爷您该歇息了。”周姞收拾了一下,似在催促岭南王快些入帐休息。主帅这么大晚上的坐外头吹冷风,实在不好。

“大夫人,公主又做了噩梦浑身滚烫,医女请您回去看看。”下人匆匆来向季红禀告,说是侍女经过李洛公主的帐子时,听见里头有哭喊声。进去才发现,公主似乎做了噩梦,浑身滚烫、伴有发烧。

“切勿惊动他人。周姞,寻执羽来守夜。季红你与本王一同去看看。”岭南王一听消息,猛烈咳嗽数声,才终于缓和下来。他迅速下令,安排好人守夜,便焦急地赶往李洛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