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洛是在三日后再次醒来的。
原先,纳南嵩帐中几人谈话结束时,李洛便短暂醒来过一次。当时她浑身高热、嘴巴微张、喉咙发紧,似乎身上全部的毛孔都张开了,拼命地呼吸,又像是有什么力量挣扎着想从这具躯壳中喷涌出来。她眉头皱紧,努力控制住。终于是没忍住,睁开眼,爆吐了一口血。
旁边照顾她的医女吓破了胆,在极度惊恐后反应过来,高兴得喊上郎中来看。守在门口的小兵也激动地跑去传信,结果喝两口水的功夫都没到,李洛又倒下了。
这三天有点邪门。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高烧、出汗、口渴,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白天的时候,季红让侍女熄了帐中点的安神香,打开帘子给她吹点原上的新鲜空气,到了晚上再给她擦擦身,盖厚些的被子。这么两三天,还是没什么起色。
烧也退了,脉象也没什么问题,怎么就醒不来呢!季红早中晚都要来一趟,恨不得将李洛从床上薅下来。直到第三日晌午,来看望的裴麒随口说道:“也许是她不愿醒呢?”季红忽而就泄下气来,谁把她魂魄拐去了呢?怎么就不愿意醒呢?
“你别太担心了,大过年的呢!我听乡野的郎中说,有时候病人虽不能动,但耳朵是能听到的。”裴麒蹲下来跟季红一本正经安慰道。他朝裴麟使了眼色,弟兄俩一起宽慰着揪心自责的季红。
“大嫂,不如就让周姞每日来捏捏公主的手脚,再跟她说说话,也许真能凑效呢?”裴麟眼珠子一转,想到了这个办法。周姞在一旁抓起李洛的手点点头:“奴一定能让小姐醒来的。只是金陵那儿还是得瞒下此事。不然白白惹得大公主担心。”
众人互相看看,心中便记下了。周妶巡营回来,轻手轻脚卸了盔甲,身上熏了些香上前来:“红姐,外头有些伤兵叫唤着医女们去换药呢,要不您去看看?这儿我守着就行了。”
众人见状,知道是到了轮换的时候,便互相寒暄交代几句,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一)
周妶松松被子,从里牵拿出李洛的手细细摩挲,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上午巡营半日的所见所闻,忽而使得她想起了小时候的苦日子。
“小姐你知道吗。今早一个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跟了我一路。十里啊。我骑着马一会儿就走完,她却跟在后面跑。”她捏着李洛的手指,看着她苍白的熟睡的脸。因常年习武射箭,指尖的皮肤已经隆起一小块茧子,硬硬的厚厚的,全然不像养在深闺的小姐。
“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了。那时候我不认字也没什么钱,带着妹妹
四处乞讨,搓着冻红的手求贵人赐点东西吃。她长身体吃得快,我就只能把自己的半个冷饼分给她,结果有一次天太冷,她手一抖把饼掉地上了,可她还是捡起来吹吹灰,马上再吃掉。地上的灰哪里吹得完呢?”
“有时候再碰上溜子,便是冷饼也没得吃了。不过我们俩运气好,挨饿的第二天就遇见了你,远远站在门口盯着八方行人,于是我上前打听。就这样,我俩被你捡回了府里来。”
她温柔地描述着与李洛初见的场景,回忆着那年的冰冷寒风和细密小雪,眼里全是两个时辰前见到的那个倔强不屈、说自己会做针线干农活的小女孩。“我给了她一张饼,看她吃完我才又给了她一包干粮。她说家里还有年迈的祖父母和幼弟。我们何日才能收回长安呢?我们何日能给大周的百姓带来真正的安乐呢?”
她继续摩挲着李洛的手轻轻放在颊边,讲述在巡查中的所见所闻。“百姓们吃不了饭,将士们吃不饱饭,而副将以上的军职,都是住着一顶独帐,自带着吃不完的饭和制作精良的衣甲。小姐,有时候我恨自己,顶天立地又一无是处。我遇见了你,成全了自己,可是我成全不了别人,放不下我的这颗心。”
说着说着都快哭了。只是床上之人回应她的仍是轻柔的呼吸。
太阳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在天空洒下一片细细闪闪的金粉,便从此消失在晚霞中。李洛就在此时,睁开了眼。
帐内已经点上了烛火,侍女微小的步子都会使它兴奋地跳动。
“水。”她吞咽一口,明显感觉到喉咙干涩,便发出一声请求。
很快,李洛苏醒的消息传到了大帐。此事并未泄露到大军,因此大家也只是认为公主懒得出来,在里头歇了三日而已。裴老将军遣了裴麒季红来,岭南王也只带了侄儿过来,大家速速赶到李洛营帐,支走了所有侍女,独留下周姞周妶随侍左右。
“我,很好。”她支起身体,简单漱了口,端着周妶刚递来的温水喝了两口,见该来的人都来了,便如此“汇报”。
纳南嵩解下风衣折在手里,盖住手腕上结痂的伤口。他上前几步关切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你这一睡就是三天,着实让大家担心。发生了什么能跟父王说说吗?大家都在这儿或许能给你出出主意。”
季红也暗自观察着她的脸色:明明晌午的时候还有些苍白,此刻却红润了许多。像是真的康健了?这简直不可思议。等会儿一定找个机会给她把脉。季红看了一眼裴麒,摇摇头心中想。
梦境一别,人间竟然已过三天了。还好我回来了。她心想。
“没什么。只像是鬼压床了,动不了、醒不来而已。”她瞒下梦中所见,只扯了些别的糊弄过去,“不过说话是能听见的。我并非不愿醒来。”她朝着季红笑道,又俏皮地眨眼。
大家伙儿七嘴八舌地又问起她身上觉得如何、饿不饿、累不累云云,无非是些慰问大病初愈之人的体己话,她都一一笑着回答了。有些平静,有些狡黠,终是对付了过去。
“我还是想出来走走。躺太久骨头都软了。”李洛在众人的“观察”下用完了晚饭,便提出了要周妶陪她散步。
事实上,这小半会功夫她嘴上没停下,眼睛也咕溜溜地转,偷偷在找自己从梦中带来的东西,等瞥见床头那一小盒迎春酥,她笑得更开心了些。
季红和岭南王均认为不可。“你刚醒,应以静养为主。”两人几乎同时发声。李洛看看裴麒,谁知他一脸抱歉地努努嘴:“你别看我,我听季红的。”还未等她转头看纳南琨,他倒是先识相地回话了:“我觉得叔父说的对,大冷天的就别出去了。”
“好吧。那我稍后随你们去大帐中向大将军问候一声。”李洛叹了口气,装出妥协的样子,“然后就回帐睡觉,这下你们总该放心了哦?”
(二)
明月高高挂在星空,皎洁而纯净。远在千里之外都不减清辉。四周荡起一圈迷雾,笼罩在乐游原上。不时有小将点着火把经过,让这诡异的深夜多了一丝安稳。
李落早已将食盒里的迎春酥分发给大帐了,亲自看着他们吃下后,她才告辞回帐中休息。速速吹灭了灯,她在黑暗中思考。
亥时一到,几班人便换了岗,李洛与周妶换上了身便衣,偷偷来到大军营地后面的伙房。
屋里亮着灯,木门微掩。里头传出干草木的味道。李洛捏捏鼻子,透过窗子看到一个小姑娘在灯下缝补衣裳。她示意周妶先进去。
“姐姐你来啦。”小女孩抬眼看向周妶,忙起身迎接她,闪动的眼眸中尽是兴奋和谢意。
“嗯。你今日晚饭吃饱了吗?这里还住的惯吗?”周妶温柔得摸摸她的头,李洛环顾四周:屋内一半的地方被柴火填满,只在窗前铺了一床被子、放了一张小桌。
“吃饱了。多谢姐姐让我住这儿。我以后会更努力做事的,我今天下午挑了十篮菜,还有和面、刷锅、洗碗这些我都会做,姐姐。”小姑娘吸溜着鼻涕,努力将自己的价值展示在周妶和李洛面前,“我以前住在长安城的大宅子里,我爹是大老爷的车夫,我娘是厨娘,我什么活都会做。”
李洛盘腿坐下,看向周妶问到:“你打算收养她在此处?”
“是。”周妶答道。“我想要留下她。”
她解释说,阿奴今年十二岁,本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是父母早亡,家中无人做主,连活下去的钱也没有。既然阿奴如此聪慧肯干,不如将其暂且收留,每月从她这里领些钱就是了。
“为何不入军籍?”李落反问。军籍制早在十几年前父王随先帝伐陈时已经建立了,成年男子只要不是贱籍就能入军籍,可任职将士卒、兵工造、伙房夫等,人数、驻地这些信息均归入户部和兵部统一管理,每年俸禄也不低,到了四十还能拿一小笔钱归乡。应该说是周人除了读书之外比较体面的出路了。
“朝廷近年来抗灾、平乱、开凿运河,已经用掉不少钱了。”周妶帖耳过来说笑道,“听闻陛下去年新收的美人,是陇南第一富商家的女儿。专门与胡人做生意,富可敌国。”
“姐姐再说什么?阿奴怎么听不懂啊。”阿奴不好意思笑笑,“阿奴只会做活。就像衣衫破了,扯块布来打上补丁就又能穿了。”
李洛心里想着国库空虚、如何填补军用开支,听到这话心中不禁顿了一拍:“你说什么?”
周妶和阿奴都愣住了,阿奴更是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吓得磕磕绊绊重新讲了一遍:“打个补丁......就......又能穿了?”
对了就是这样!朝廷没钱了拆东墙补西墙,若我们在大周的版图上打块补丁呢?
(三)
黑夜狂奔,李洛高兴得冲回大帐。周姞在帐外见她们回了,还没等她伺候李洛更衣,李洛便自己甩下夜行衣,点灯坐于案前了。
师父曾告诫,我自新帝登基以来各地游历,已一年有余,这实在有违祖制。幸大周风气开明,官家女子亦可读书游学,若我能将游历所得做出好文章来,也许能给天家一个交代。
过了年,我便是十三岁了。不知为什么,日子过得很快。一切好像变了,一切好像又没变。但总归是变了的。她想。
一年前的自己,定是想不到离了长安还会回来,也想不到自己的身体竟如此康健勇猛,可迎战庞蒂格尔,更不会想到自己竟是姜湖的转世。这一年都发生了太多事来不及细细梳理,那且放一放,在寻个空隙思考也不迟。
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守住乐游原、收复失地、直捣北邙。
再观军内,两位开国大将军坐镇中军指挥作战,似乎夺回长安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实则并非如此。这四五万人,乃由岭南王军、裴家军、长安守军、朝廷援军组成,现在虽然已经整编成一体协同作战,但仍有隐患。若是细作挑拨,那必会军心生异、诸将失和。其二,营中将士已经苦战一年,体力且不说,心中已经疲惫。裴将军说节后整军攻打长安,虽然能振奋士气,但还不够。其三,北邙深入关中,粮草军备、援兵补给必有一处不足,为何他们能撑一年?
带着这些问题,李洛在灯下思考者、推演着,奋笔疾书两个时辰后,才被周姞发现睡在了案上。
她确实是累了。这一日,先是大梦醒来恍惚了好久,再是去大帐请安,再是去见阿奴。挑灯作文还没弄完,已经是东方既白了。
纳南嵩进来的时候,看见周姞给她准备好了晨起的洗漱,还轻轻给她盖上小毯子,他便知道这一晚她又没好好歇着。走近案几,他轻手抽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就着帐外的朝阳看起来。
等季红来给李洛把脉时,他已经悄悄看完了五张稿纸,站在清冷的晨风里沉思。这封信明显是写给陛下的。从前洛儿只会写给宸王,这次又为何抛开一切直达太极殿呢?
除了考虑过李洛在文中提到的问题和解决办法外,纳南嵩还考虑到了若是陛下真的看到这篇“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文章,会是什么态度?会召见谁来问罪?大长公主已经年迈又是长辈,不会;锦煖十年来静居公主府,出门都很少,更别说深宅贵妇懂这些军政要务;宸王、庄王、还是宣王?还是福宁公主?这些孩子都曾与洛儿相处过或是与长安军务有关联,会是他们吗?
想到最后,纳南嵩眼里甚至出现了皇帝那气急败坏的嘴脸。他都能想到皇帝读到一些关键句时的冷笑、甩手,甚至一气之下朝宫人开骂“什么东西”的样子。他以前还会拍案呢,大约是年纪上来了拍不动了,也可能是猛然醒悟此番大动作有辱帝王斯文,登基后倒不怎么动手了。
帝王态度终究是隐患,洛儿这么认真写的东西也断然不会压箱底,终究还是会送出去的。既然宸王与我们一向交好,不如飞书一封给他请他帮忙说话?反正他每日进宫忙的焦头烂额,多一件烦心事也不嫌多。
算了。纳南嵩摇摇头笑了。这种倒霉事还是不要连累前途大好的宸王了。
他决定不插手:不帮李洛改,不找任何人在陛下召见时求情。他就当全然不知此事。
“怪事。”季红把完脉也摇摇头出来了,“王爷,她的脉象比昨日还要好。看她的身体,虽只有十三岁的年纪,可实则已近十四五岁了。”
“那就是好全了?”
“从脉象上看,何止好全,好得很。”季红还是不忘记强调,“总之王爷,蕴魂草也差不多用完了,您的血也切不可再放出来了。大将军已经定下开春整军全力进军长安,请您保重好身体,年后又是一场苦战。”
“嗯。本王心里有数。”纳南嵩点头,却又在季红行礼离开时叫住了她。
“季红,她这个年纪本该静待闺中,在公主膝下承欢。本王想请你,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好好爱护她,教导她。她不仅是本王的女儿,也将是一个女人。”
季红心中一顿,瞬间明白了意思。李洛依然是李洛,可是成长的变化也在身体中悄悄进行。“是。王爷爱女心切一如既往。季红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