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以少胜多

  • 平国公主
  • caritas
  • 5302字
  • 2023-09-26 21:30:03

天景三年春,在经过了一整个冬日的蛰伏后,庞蒂格尔带着德勒兄弟卷土而来。双方陈兵对峙于乐游原以北六十里,长安以南五十里。

这里地势开阔、雨量丰沛、人烟稀少,很适合大面积耕种,往年还是大周的小粮仓。可惜肥沃的土地也因数年征战而荒废贫瘠、颗粒不收。战火之下,常住此地的百姓都陆续搬走,流民更是不见踪影,方圆百里空如荒漠。

早在一月前李霆赴任兵马大元帅时,他便按照陛下的旨意和李霩的建议,将五万大军整合为左中右三军,并分别任命纳南家和裴家为左、右大将军,各掌兵两万,自己则坐镇中军,稳住大局。

过冬以来,大战不曾开打,小摩擦却无数,于是左右两军轮番上阵抗敌。软磨硬耗的拉锯战中,大周逐渐走出乐游原,一步步逼近长安城。也许是在多日的试探中庞蒂摸清了大周的行军习性,也许是多日的忍耐消磨了军心,也或许是粮草不够了北邙急需速战速决,在一个草长莺飞的三月里,北邙大军屯兵长安城外,向大周正式下了战书。

(一)

率先迎战北邙的是右军。裴家在北地颇有余威,此番打头为的也是震慑敌军。

两万人浩浩荡荡集结在阵前,长矛兵和弓箭手涌上前来、乌泱泱就位,簇拥着为首的裴家四将军。裴雄剑一身铠甲金光闪闪,他骑着马傲居中心,眯着眼睛冷冷地望着不远处的敌人。

两万对敌军五万余人,这将是一场硬仗。他们看着魁梧,实则精气神不足。细作传来消息,北邙内廷有些动荡,三太子庞蒂被削兵、撤粮草,再加上他们盘踞长安一年多早已将城内外搜刮一空,若是再花极大的人力、物力蚕食大周北地,好处反倒不大。内廷隐约有了退缩之意,庞蒂再想领着一帮莽汉抬头挺胸往前冲,那可就难了。

兵法有云,攻城之计,攻心为上。他示意行剑上前骂人:越难听越好,越放肆越好。要骂出一种“就算你使尽全力我也可以毫不费力赶走你”的架势;骂出一种“我不想动你,是你没钱、没饭还要替朝令夕改、昏庸无能的汗王卖命”的气度,骂出一种“春土肥沃、牛羊肥美、大伙还不如各自回家喝酒吃肉”的胸怀。

裴行剑虽出身将门,可平日里和将士们同吃同住、和城坊百姓打成一片,早已对市井痞气信手拈来。他策马上前,吆喝一声,随后就是朝着庞蒂辱骂,对着他的痛处使劲儿戳。完了还不忘转头问候德勒家两兄弟和剩下的将士们:跟着这么没前途的王子,小命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尘土扬起,裴行剑骂完了便一溜儿回到原地。

大战开始,被激到的北邙人疯狂往前扑涌,第一波人潮被大周弓箭手射退。裴麒、裴麟身披重甲、头戴面具,策马扬鞭先后发起冲锋。随后第二波人潮涌起,裴雄剑和裴行剑执枪迎战。

春日中的这场鏖战来来回回打了三天,大周最终以少胜多,暂且逼退了北邙三十里。战后裴雄剑清点伤亡,心中却升起一团疑雾。大周将士战亡两千余人,重伤轻伤均为5千余人,而北邙此番战亡两千余人,其余都为轻伤,何以速速收兵、退避三十里呢?

他下令全军整肃休养,不得前进一里。同时安排副将速速将战报送至中军大元帅处。

(二)

李洛、季红和周姞、周妶随军出征,扮作医女的样子跟在大军后,每日为受伤退下的士兵包扎疗养。一连三日,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血淋淋的惨状。她背着两筐热布巾,每次清理伤口前都要仔仔细细把手擦一遍,生怕疼醒了疲惫的士兵。

可她哪里知道,他们的身体早已因为战争而破碎,离家千万里的心伤已无法愈合,又怎么会在乎触碰到伤口的一点皮肉疼痛呢?

连轴转了约有十日,才堪堪将一切事务整顿好。李洛也在照顾伤员的这段日子里收获了一肚子的故事。她觉察到很多伤员日日躺着、心中苦闷无法排解,于是心生一计,安排了平日里开朗爱笑的几个小兵与他们住在一处,她和周姞去换药时,总能在门外听见些笑声。一打听,原来很多孩子如今才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他们出身贫苦,为了谋生辗转多处,做了不少活计,几乎可以说什么都敢上、什么都做。

有的时候他们会给年长的将士说书,或者来个小杂耍逗大家笑;有的时候就讲讲自己这些年走南闯北、卖力气讨生活的经历,往往能引起不小的共鸣;要是说起老乡的美景小食,更能惹得好几个魁梧大汉沉默地流下两滴泪,大伙儿就逮着他们处处揶揄调笑。“大男人怎么娘们唧唧的”、“稀奇啊猛男也会落泪哟”、“哥们儿哭起来还挺有梨花带雨那味儿”诸如此类的趣话,空气里因战乱而引起的孤寂怨愤之情于是又一扫而空。

可是如此并不是长久之计。战线拉得太长,将士们心中的不满便会与日俱增。不管平日的玩笑还是朝廷实实在在的好处,只能解决短时之急,必须多打胜仗提神士气,或者最好能尽快收尾、班师回京。

可这又不对。前几日打了胜仗,大伙儿只是短暂地高兴了一下,随后还是陷入了沉闷低落的心绪中。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了?李洛收起药箱,朝营中留下照看的医女叮嘱了几句,便叫上周姞一起离开了。

“小姐你怎么了?走路都不专心。”走在回大帐的路上,周姞忽然伸出手搀了一把李洛,不然这颗小脑袋马上就要摔倒磕上碎石了。

“多谢。”李洛也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由得看向地面的沙石。“这里......几日前是战场,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血吗?”

“是呀。”周姞蹲下来仔细看看李洛有没有受伤崴脚,一边跟李洛扯几句闲话。不过很快她就觉得晕晕乎乎的,嘟囔着要走了。“这里闻着不舒服,我们快些走吧”。

脚下的土地确实是十日前结束战斗的地方。周人打败了北邙后便留下伤员驻扎此处,康健能走路的都在前面几里住下了。因此李洛每日要走两三里路去照顾伤员们。血液干涸在碎石沙土中,腥气随风飘散隐隐散发出恶臭,一到晚上就万分阴森瘆人。幸好如今早春,白日会越来越长,她自己又跟着小姐忙里忙外,才不觉得害怕。

回到自己帐中,自然是濯手、熏香,一套仪式下来她俩才香香地窝在床塌上休息。

夜色黑了下来。晚霞烧尽最后一缕余晖。

忙了一日的两人刚洗漱完毕,大帐中便差人来通报,原来是裴雄健寻李洛前去议事。小姐妹俩相互看看,疑惑中应下,随后也各做各的事了。周姞有些困,看了两眼医书就眯眼入睡,李洛则合上笔墨,吹熄榻边的烛火出门去。

(三)

“世叔,您找我?”李洛走进主帐四处张望。里头空空如也,哪里有大将军的身影?分明是她被骗了。

帐中现身的,却是风尘仆仆的旧人。

“属下红尘,参见公主殿下。”奔波数年,红尘像是老了五岁。本与李霩差不多的年纪却有着沧桑的面相。“属下悄悄混在朝廷粮队里至此,一路都有掩护,无人知晓。”

李洛扶起红尘,只见他从身上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殿下,这是王爷要属下带给您的。战事凶险,王爷特意为您求了一道平安符,里头还装着凝神健体的药材,愿殿下康泰。早日回朝。”

“多谢。”李洛收下小礼物,引红尘往里走,“坐下说话吧。听闻你一直在南方,怎么会来长安,是出什么事情了吗?与战事有关吗?”

红尘也不废话,简要讲了自己近日的行动。

南方诸郡差不多恢复了往年的收成,几月前李霩传来消息让他尽早收拾回京。于是两月前他打点好了一切,回了宸王府。向李霩汇报了各项事宜后,又被李霩命令休息了半月,歇息好了就进宫秘密会见纳南氏叔侄,商量如何找剑,奈何一直没什么消息。

再后来,陛下去城北祈春,召李霩同行。回来的时候,李霩怀里就多了两份平安符,交代红尘顺路送到长安。临行前一夜,李霩还交代了许多事,红尘也斟酌着向李洛透露了一些。

“这么说你要去西北了?云山和陇西地方大,人也繁杂,更何况你要深入虎穴,一切还是小心为上。”李洛贴心嘱咐道。

一想到红尘数年没见了,又是千里迢迢地顺路探望,自己却什么也没准备,她顿时就有些局促,“眼下时局,也没什么像样的见面礼,真失了礼数,不然你还是带上我的平安符吧。”

红尘低头掩笑,直指自己的胸口道:“多谢殿下美意,王爷另一份平安符正是给了属下。”

帐外响起了报时的钟声。

“殿下,时辰不早,属下该走了。况且暗卫不宜面见他人,请殿下将此事保密。”红尘加快了语速,草草结束这次匆忙的会面。

离开的前一刻,他还是将路途中产生的疑虑全盘托出。“殿下,属下认为此地不祥,似乎北邙动过了什么手脚。还请速速与裴老将军商议,另择他处扎营。”

他曾在来的路上遇见周军清扫战场、掩埋亡者。北邙的亡兵身上非常古怪:衣甲上有很多白色粉末,肉身的颜色更是与寻常不同,似乎是中毒的迹象。

“好,你万事小心。”李洛应下。夜色里她为红尘打了个掩护,送他去了裴麒的帐中叙旧。

(四)

真正的大将军此刻盘腿坐在毯子上,与行剑在一处。裴行剑擦拭自己的铠甲兵器,不时转头望向沉默的世兄,突然他揶揄道:“世兄,难道这酒里下了哑药吗?来小弟这儿半个时辰,你话都不会说了?”

“哈!”裴雄剑回过神,哈哈哈大笑起来,“在想事情,正好与你来商量。你过来坐。”

他给行剑倒了杯酒,将自己心中的苦闷和盘托出。北邙此次伤亡不大,为何大战三日后撤退三十里?若是有意设计诱我军深入,他们大可假意迎战,何苦熬三天?若是毫无计谋,此番撤军也不像他们平日作风。

“平日都是伤亡半数以上,偷袭败露才会匆匆撤离。”行剑补充道。

“正是。”他们到底打得什么算盘呢?若是仓促追去,也许中计,若就此驻军,也许他们还反扑。雄剑又陷入沉思,布满老茧的双手,正在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和微白的胡须。

“也许真的是因为北邙朝局动荡,他们不再恋战了?”裴行剑试图找到一种解释。

“也有可能。但庞蒂是个高傲又残酷的人,战事上又十分谨慎,前些日子数次偷袭只是我们发现得早,或是占了天时地利的便宜。他这性格,就算后院着火也是不会战前退缩的。”

“这次又败了,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打击。下一步我们是按照原计划,等三军汇合,还是乘胜追击?”

“报!中军回信。”帐外传来声音,不久下人便递来一个包着东西的火漆信封——里头装的是一束稻米。稻米做成米饭,乃是中原人的主食之一。

这是在提醒他,速速“饭”回。撤兵的意思。

“此处不宜久留。”季红的声音刚从外头传来,她人已经风风火火到了帐中。“此地,北邙人下了毒。”

她喘着粗气讲出了刚才的惊魂一瞬。

原本她在休息前要去李洛的帐中,结果李洛出去了,黑乎乎的帐中只余下熟睡的周姞。她察觉周姞状态不对,点了烛火便上前查看。

只见她脸色铁青、呼吸不畅、脉象紊乱、浑身冰凉。是中毒的症状。

“洛儿回帐中时见我在医治周姞,就马上告诉我红...红...就告诉我她看见乱葬岗的北邙人也是这种样子。”她解释道,“后来我便想到是中了毒。北邙人将高原的一种毒草磨成白色粉末状,夹带在身上,一旦有所动作,白色粉末便会飘散。细微的颗粒进入人体,会致使受伤的人精神不济、身体虚空甚至毙命;而粗大的颗粒掉落土地上,牛羊吃了也会生病。”

“那现在伤员营中......”雄剑问道。

“来的时候已经差医女安顿了,暂时无碍。只是周姞太过劳累,可能因为身子虚弱提前发病了。洛儿在照顾她所以没赶过来。大将军,还请尽早撤军。”季红终于平复了气息,说话难得严肃起来。

“庞蒂简直禽兽!让手下的人揣着要命的毒药,他们自己不想活了?”裴行剑愤愤不已,这残忍的手段简直闻所未闻,又再一次刷新他的认知。

“这你有所不知了,小叔。”与红尘秘密会面后,裴麒也赶到了这里。“红...红儿告诉我,乱葬岗的北邙人,八成本就有不轻的伤。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反而还被庞蒂先送走。”

“世兄,怎么说?”行剑转头看向雄健,期待他拿主意。

裴雄剑坐下,又起身。反复推敲中,撂下一句话消失在夜色中。“不撤。明日拔营,全力进军。今夜我会作书一封向中军解释。”

(五)

“他要攻城?他疯了?他想死吗?本王现在!马上!把他薅回来!”一封信被撕成碎片,李霆又惊又怒,吓得侍卫们动也不敢动。纳南嵩屏退左右,又将地上的碎片捡起来,看了几眼便点进了烛火烧掉了。

“殿下,右军未按照原计划等大军汇合,选择一股作气,也许有他的道理。”他分析道,“敌军伤亡小,本应反攻,但庞蒂仍旧选择退避,无非是两点。一为自身军心不稳、不敢贸然前进;二为假意撤退,实则保存实力或是试探我军虚实。兵家战术乃天时地利人和,很多情况下更是攻心为上。”

“那王爷以为,接下来两军该如何?”李霆前后踱着步子,又是愤怒又是着急,如此莽撞行事全然不顾商量好的战术,这叫他怎么对未来有信心?

纳南嵩并未立刻说出自己的答案。他只是看着眼皮底下的沙盘,脑子里翻涌了无数的设想,最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几个字。

“全力配合右军。”

鏖战三日换来的胜利,尽管残酷,但始终是胜利。这相比之前任何的小胜还要鼓舞人心。且兵贵神速,我们已经在战场耗费了一年半的时间,此刻军心涣散,不如搏一把,直取长安。

“胜算几何?”李霆有些担心。虽说自己并不贪慕军功战功,可是毕竟五万条人命背负在身上,若一夕战败,自己该如何向天下交代?

“七成。”纳南嵩在沙盘上演练着。

天时,我们算占了点。北邙前几年虽然因为干旱而减产,但今年春始,生产已恢复。想必自从将长安搜刮一空后,他们便战心不再了。内廷政乱,撤兵是迟早的事,除非庞蒂有吞并大周之野心。

地利,我们不占。起初在乐游原小胜几场,都是因为原上地势高、作战便捷,可是长安以南乃是平原,北邙人善骑射,又占据长安高城,拿下长安乃是险中求胜。

“因此,战机在于人和!”李霆也开了窍。

他想出了几个办法。

大力散布谣言,称北邙内乱、朝廷不久就会夺了庞蒂兵权、逼他撤退边境;大肆谣传庞蒂生性残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苛待伤员、残虐手下;最后,就是鼓足士气,不怯战、不怠战,一口气冲入长安。

“如此甚好。那就明日启程,与右军汇合。”纳南嵩附议。

五日之后,大军汇合在了乐游原北部五十里,准备向北邙发起总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