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经到了冬月,湿冷的水汽漫长地覆盖着整座城池。
丑时一刻,金陵城还未完全苏醒。深灰的夜空闪烁着几许星光,照耀着宫门口的三两处馄炖摊子。
在此处支摊还不被撵走的,靠山不是一般的大。因此上朝的文武官员们也只是与店家浅聊几句,就呼着白气专心喝馄炖,好赶在宫门开前用完早膳。
“要辣油啊?热乎热乎身子吧。哎,如今事情不好做,越办越多。”一位白须老者扒拉着手指仰天长叹,“先帝在时也不过寅时一刻上朝,现在足足早了一个时辰。”
“老夫看,不如咱老哥俩去打鸣叫早得了,省着农家老鸡那般忙活。”附和声起,顿时惹来隔壁桌几位老家伙咯咯笑。
不过玩闹间,他们只朝大街瞧了一眼,就站定行礼、乖乖噤声。
原是雪主与驸马王筠到了。两人掀开了车帘子问候老臣,似乎并未听见老头子们的抱怨。只是两人朝他们瞥去的那一眼,真是令人冬日胆寒。
奇怪,这对不是新婚蜜月北上游玩了么?怎么在这里?
难道是吵架了?
不能吧?这才三个月就?
那他们回来做什么?难道是战事有变故?
几人眼珠子咕噜噜转来转去,谁也没开口。
“入了冬就快要年节,事情越办越多实在正常不过。”雪主抬眼看去,面上笑得温和,眉目却素净而凌厉。王筠接话道:“事多年味浓,越忙越热闹。”这哪是没听见抱怨,是直白得提点他们,宫墙角下少说两句呢。
两人也并不作逗留,点了点头当作回礼,放下帘驱车就进了宫,留下擦汗的老油条和看热闹的小油条依次进了去。
(一)
丑时二刻。呼啦啦一大群人迎着晨曦和烛光迈进太极殿内,却惊奇地发现,宸王李霩也早已立在最前。
哦哟呵!他该回来了。跟平国公主的那点男女之事,已经是满城皆知,要是再不回来,二十多年的清誉就不保咯。
说起来府中还有两位侧夫人呢,怎么纳了两年还无所出?老夫当年可是偷偷下了注的,现在可是亏大了。
不会就因为这,千里迢迢跑去长安吧?你说怎么就跟那小丫头厮混在一处了?可差了一轮呀!
“咳咳,既已上朝,诸位大人就莫窃窃私语了。”队伍后方的一个小御史盯着李霩冰冷隐忍的后背,转身朝四周悄声道。那一小片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李霩向后睥睨了一眼,殿堂之上的百余官将站得更直了。
前方的光芒陡然增亮。李陀被内监们簇拥着,缓步坐上龙椅。一见阶下的李霩便打趣道:“舍得回来呀?朕前月才往行宫送去了药材,盼着你早点回来做事。结果有人告发你跑去了长安,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尽管已经知道来龙去脉,李陀还是要表现出一无所知、龙颜震怒的样子。
“陛下,儿臣在行宫遇一江湖郎中,称儿子的病要想好得快,得去风大雨少的干燥之地疗养。儿臣觉得长安很好。”
谎话张嘴就来,可谓敷衍,但谁能找到那郎中呢?李霩无心在别的事上纠缠,早早将话题引向了细作之事。
什么儿女情长?都是捕风捉影罢了。而那捕风捉影的人竟然是细作,这就得好好做文章。
他抬眼望向高高在上的父皇:“儿臣本在长安静心疗养,少有人知晓行踪。可偏偏有人在福宁公主和驸马进长安的队伍中,安插了细作日夜监视儿臣,惊扰得儿臣夜不能寐。他们甚至还添油加醋、歪曲事实,捏造儿臣与平国公主的不实消息。”
未等百官反应过来,李霩就伸出手腕示意御医诊断。等老太医颤颤巍巍把了脉、验证了李霩的“症状”后,李陀真的“相信”他的儿子睡不好、吃不香。
李霩大手一挥。
秦澜紫会意,将两大包黑乎乎、会蠕动的东西扔进大殿。李霩不紧不慢解开绳子,继续一条条数落细作的罪状。
“天宝十六年,南涝北旱,多地颗粒无收,粮仓空空。有贼人多年蛀食存粮,通过慷县运往西域,偷卖给外夷,大发横财。”
“天景元年,长安地动,周边郡县有多处山体塌陷,矿石裸露。可是半月后这些矿石一夜之间消失无踪,陛下可收到奏折?时任知府苏大人可知晓这件往事?”
李陀的眼神黯淡下来,瞧向远处那老头。老头眉目闪躲,正欲下跪告罪,却被李霩挡住:“苏大人别急着跪。有的是你磕破头的时候呢。”
“去年慷县粮食疑案震惊朝野,只是人证物证都已经被有心之人抹灭。不过儿臣在长安休养时,倒听裴将军聊起战事。北邙这一年多来粮食充足、兵源不断、器具完备。反观长安,流民中有成百上千人消失,这些人却又出现在了北邙营中。父皇您说是谁在搅弄风云、大发国难财,甚至通敌叛国呢?”
口说无凭,李霩从袖中拿出了被救流民签字、画押的证词。他们无家可归收紧欺凌,能吃上陈年腐粮已经算是命大,而那些被骗至深山的人,更是过着惨无人道的生活。他们被北邙人奴役,日夜不停得打造兵器,最终这一支支箭都射向了周军自己人。
慷县官场从上到下彻底腐蚀,那些人只为一己私欲,甘愿沦为北邙的帮凶。逃出去的人被灭口,逃不出的人继续苟延残喘,直到王大仁被捕,这些真相才浮出水面。
他在长安协助李霆期间,就注意到了附近郡县的动态。红尘途经慷县后,方觉也来信与他通了气,他这才猛然惊觉这一年多来为何粮草紧缺、局势动荡。近几日拷打出细作背后的人,他更发觉这是一步大棋。
他是该庆幸两位将军力挽狂澜、保住长安,还是该绝望这一切的肮脏手段只是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
父皇多年纵溺六弟,他全当父子情深。如今事关国本,他已不能再忍了。
一宿无眠,李霩连夜赶往太极殿。
在这段匆忙的车途中,他也悟出了流言背后的计谋。
真是一石多鸟。
一来,污了一家人的名声。世人会以为洛儿毫无教养、姑母有意攀附、岭南王蓄意谋权;
二来此事牵扯到自己,必然连累裴家和江家。外祖脸上无光、裴家心生不满,以至于天下士人离心、君臣情义冲淡,甚至自己数年来积攒的口碑、清誉毁于今朝;
三来,长安军务由裴家和纳南家把持、朝廷派李霆持中调和。此事搅弄两家心思,于军心不稳,更于大局不利。局势越乱,苏家越能乘机敛财、坐收渔利。
那么在这场阴谋中,李霙扮演什么角色呢?他是否与苏家一样的打算?人一旦有了关系,便有了牵扯,有了牵扯就有了软肋。看似拥有无上的权势,你被高高捧起,实则人已经成为权势的奴隶。身为皇子他得不到自由,可天下人又有多少真正得到了做主的自由呢?李霙的处境,他自己知道么?
群臣的窃窃私语将李霩的思绪拉回朝堂。
李霩一手托着厚厚的证词,一手撩开衣摆跪下,随后攥起细作虚弱的呼吸,让陛下看清。他面容淡然,眼神凌厉,坚定地望向前方,最后缓缓吐出几句话。
“证人和证物俱在,想必父皇已经猜出通敌叛国、谋权篡位者是何人了。”
群臣噤声,齐齐望向龙座上的帝王。一双幽如深渊、威如雷霆将落的眸子,牢牢锁定李霩,再扫过阶下群臣,脸上忽然一丝微笑也没有了。
众人吓破了胆,纷纷低下头,听候发落。
“你想做什么?”一向宽容大度散漫随性的李陀,今日难得紧张严肃,发出洪钟般威严肃穆的声音。
“儿臣顾念父子之情,兄弟之谊,只愿查清真相、按律惩处。望无辜之人洗清冤屈、该死之人永不超脱。请父皇早日决断,不要放过。”
说罢,他将证词交给忠德公公呈上,又在众大臣惊异的目光中起身告退,阔步离开了太极殿。
点到为止。做得太绝就不是储君而该是皇帝了。
今日过后,所有人都会知道,洛儿是无辜的、自己是被污蔑的。奔走在战场上为百姓守国门的人,不该被这么对待。
(二)
薄雾消散,晨曦初现,尉迟将军和贺兰将军在太极殿外换岗。两人顶着黑眼圈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鼻间嗤出一声笑。
在禁军当差几年了,这是头一次陛下将这么多大臣“留宿”宫中,真是苦了禁军。两人各自带队,奉旨围守大明宫和太极殿,秘密封锁所有人员,任何消息都不能流出。对外的说法只有“宫中失窃,陛下彻查”寥寥两句。至于失窃的是什么,皇城外无人知晓。若有宫外人打听消息,宫女内监也个个噤声不言。
五日了,陛下始终未曾上朝。而大理寺和监察院忙得黑灯瞎火。当日在场的大臣统统被关在了太极殿内,日日有内监送来热水和饭食,家人亲眷不得探望。若是有心生不满、出言怨怼者,自会有大监将其拖至显眼处,仗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这么一来,百官们只得安安分分呆在殿内吃饭、睡觉,大眼瞪小眼。什么话也不敢说,什么事也不敢问。然而,时不时有几个人被叫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这无疑让殿内的氛围压抑到极点。
第六日一大早,两队内监推开了殿内大门,鱼贯而入。忠德恭敬地捧着圣旨入内。
清晨的阳光洒在殿内石板上,晃得好几个老头眼睛疼,见到黄灿灿的绸缎还以为眼花。江太傅倒是气定神闲,收拾了一下朝服就干净利索地跪迎圣旨。
苏粟,一切都结束了。你们苏氏一族在广陵做生意起家,低贱至极。苏媚珠能邀得陛下盛宠,生下李霙,已是苏氏的福气。如今落败,要怪就怪自己贪心不足、吃里扒外、叛国通敌。
还想凭小小宣王谋求大宝?他被你们养成如此骄奢淫逸、嚣张任性的样子,还有什么指望呢?这十七八年的荣宠,该到头啦。不枉本官和宸王早早筹谋、隐忍不发,搜集了这么多证据。
“陛下有旨。”忠德扫了一眼跪得歪七扭八的朝臣,微微叹了口气。这几日关在这里真是苦了老头子们了,他想。
他缓缓展开这块烫手山芋,开始宣读。可是边读边看,止不住的心惊肉跳,不由得冒出层层细汗。
苏家倒了。惨烈,却罪有应得。
苏贵妃父族多人倒卖军粮、贩卖军情,通敌叛国,罪情属实,买卖官职、贿赂朝臣之罪属实,欺压百姓、圈地建府、奢靡无度证据属实。数罪并罚,抄没一切田地和家产,全族男女一律斩首。苏贵妃贬为苏才人,禁足殿中、宣王禁足府邸,府中女眷、孩童一律贬为庶人。
陛下还是念着贵妃的旧情和宣王的功劳,留了他们母子性命。
只不过宣王一辈子就将住在这所宅子里。王府中人养尊处优多年,如今一朝落败,可想而知将来变卖完了家当,一家人走的走、散的散,将永远销声匿迹。
可是转念想来,有多少百姓因为苏家,早早便家破人亡了呢?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忠德合上圣旨,深深沉了一口气,退到一边。如今朝局明朗,储君之位已经板上钉钉了。
跪在地上听旨的老头子们,像是吓破了胆一般,哆哆嗦嗦抖个不停。五日前宸王殿下就站在忠德脚下这块石砖上,那铿锵有力的陈辩犹如一块巨石,短短五日就将风光回朝、如日中天的宣王一族砸入海底。
一道颀长的黑影在大殿外站定,他正对龙椅,背靠初升的太阳,缓缓踏步迈入殿中。
李陀拖着疲惫的身体从金屏后走出来时,正好就看见这一幕。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小六,也终于决定将两股下的宝座传给自己的长子。
“众爱卿都听明白了吧?苏氏觊觎皇位,是朕养肥了他们的野心。朕留着宣王母子性命,也是给众人一个警醒。众位爱卿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应当为大周竭尽全力做事,切不可生出贪念、妄念,徒增这许多罪孽。”座下众臣无不俯首称是。
“不过此事,倒是平国公主无辜受牵连。”李陀转头吩咐忠德,“着人送些好东西去长安、公主府还有顺德殿,也叫姑母一家人宽心。”转而想到了什么,他又压低声音点了忠德一句:“他们叔侄在宫里做客够久了。嗯?去吧。”
“是。”忠德会意,如今纳南岑和纳南琰在宫中,住得越发顺心得意,俨然三清殿半个主子,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趁着平国公主的事情,赐他们宫外宅子去住,再给些赏,是最体面不过的了。
就在李陀准备下朝时,殿外传来内监的通报;“平国公主求见。”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谁求见?平国公主?她不是在长安吗?怎么突然就来金陵了?”
“不知道啊,也许是高阳公主传家书了吧。”
“不会是那位......不行了吧?”
在众人微微躁动的议论声中,李陀清了清嗓子:“朕很久没见到外甥女了。说起来收复长安她也有功。今日都叫众爱卿看看朕的大周人才济济,女子亦是英勇。宣吧。”
内监高唱一声“宣”,殿内缓缓迈进一位少女。众臣见李洛神色低沉、略施粉黛,衣饰端庄规整、毫不逾矩,礼节得体庄重、从容不迫,顿时觉得很新鲜:这位公主常年在外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听说还打了几场胜仗光荣负伤?有意思。
然而美中不足的却是,她浑身上下少了许多女子的娇媚、柔弱,只剩下自然淳朴、坚毅果敢。众臣眼神悄悄扫过她那身型,又想起家中妻妾们柔美娇嗔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才两年多未见,这是怎么从一个小姑娘变成这么膀大腰圆的样子?有些老头甚至嘴角撇了撇,微妙的表情出卖了他的心思:诶哟谁家女子养成这个样子,也就是岭南王了吧,这以后谁敢上门提亲啊。
李霩面无表情看着他们,甚至与那老头对视时,嘴角微微一笑。
李陀倒是无所谓,在李洛行礼拜见时微微点了头。这外甥女承袭了高阳的清秀自然,也有几分纳南嵩的呆板木楞。真是令人又爱又恨。
眼神扫过李霩,内心又开始不解:他俩的事情......算了。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楚,是该给未来的太子物色些女子了。江家的、裴家的,一个都不中用。
“启禀陛下,母亲传来家书说祖母身体不大好。洛儿远在长安担心不已,这才匆忙赶回。”李洛两句话带过自己归京的原因,随后抬起头请求道:“洛儿自小在祖母身边长大,养育之恩万不能忘,恳请陛下准许我住进宫中,时时照顾祖母,尽一份孝心。”
说罢,深深磕了一个头,等待皇帝的恩准。
在场的老头们闻言,不由得小声议论起来。有的说这姑娘情深意重,有的说祖母病成这样才回来莫不是作秀,有的怀疑她就是想住在宫日日与宸王相见,还有的干脆假惺惺哭起来,边哭边跪地,为她在陛下跟前说好话。
李陀瞥见台下混乱的一幕幕,心里不禁翻了白眼,若不是忠德下去传旨了,他必要对着忠德好好剜一眼,再冷哼一声表达不满。“洛儿孝顺,该当世间女子表率。众爱卿就不必再议论了。退朝吧。”
准了。李洛抬起笑颜望向李霩,又向上座天子行礼答谢。
回金陵七日了,她每夜都悄悄去顺德殿看一眼祖母,在偷偷回城中客栈住下。她不能顶着污名进宫,不能让闲言碎语打扰祖母养病。
直到今日,她才能光明正大进宫,洗清一身污名在祖母膝前尽孝。她还向母亲传话,告诉母亲在府中好好养病不要担心,宫中有很多人疼她,她不会有事的。
(三)
顺德殿周围栽满了鲜花绿植,是前年江皇后下令栽种的,意表天子孝心。
那年夏日里,华阳公主笑呵呵地看着花匠、木匠们忙前忙后。做完活的匠人们躲在树荫下乘凉,最后结工钱时还收到了华阳公主的赏赐,个个高兴地磕头道谢。华阳公主叫人扶他们起来,好吃好喝送出了宫。从此后,顺德殿就成了草木茂盛、清新怡人的好地方。更何况,这儿离太液池也近,许多宫妃、命妇和宗亲都喜欢来坐一坐,喝喝茶,再去殿中和公主说说话,那阵子,华阳公主过得并不孤单,可以说是宫中最闲适自在的老太太。
雪主接过宫女煎好的药,跟李洛絮絮叨叨讲起从前。她与王筠出宫游历几月,脸上笑容多了,性格也开朗活泼了些,只是提起姑祖母,她的眼神暗了暗。
“再后来大约是战事吃紧,宫中不常有命妇来请安,顺德殿冷清了许多。大长公主自己也省下好多银钱送到长安,渐渐地身子就清减了。”侍女将华阳扶起,雪主吹吹药羹,舀了一小勺苦药抵到华阳嘴边,可是华阳双唇泛白、脸色平静毫无生气,还在昏睡中。
“祖母的身子就是那时起......”李洛把烤热的棉布轻轻附上华阳的双足,力道不轻不重地按捏着,太医说这能促进公主体内气血通畅,说不定会醒来。
雪主点点头。“你知道的,自从打仗以来,宫中各位主子日子就不大好过。连我的俸禄也削减至从前的半数。母后身子弱,霁月要带孩子,来侍疾不妥。其他的宫妃品级低微,自然也不配到顺德殿伺候。所以只有我能略尽孝心了。”
一勺汤药喂下去,半数滴落在脖巾上。雪主还是耐心地做着重复的动作,不辞辛苦。“你要争气些,莫再让祖母担心了。她见你好好站在面前,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李洛双眼泛红,低头答应。“祖母您听见吗?雪儿姐训我呢!洛儿答应过祖母,您看我这不就全须全尾得从长安回来啦?我还立了功,皇表舅赏了我好多东西。父王很好,母亲也很好,您快醒来吧,醒来就能看见啦。”
雪主好笑得剜她一眼,似是在警告她不许告状。“好啦。祖母服了药得好好歇息,你少说两句。”
过了一个时辰,两人在宫女的帮助下,给华阳铺上暖和的新被褥,拉着手出去晒太阳散步。温和的阳光晒在背上,湿冷的空气顿时变得舒适,整个身子都慢慢暖和了。两人裹上锦披、拿上暖手炉,一深一浅走在殿内小花园中。
“你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雪主摸到洛儿手上的茧,想起她在长安练武的那些日子。“不再去军中历练了?”
李洛摇头笑笑,并不回答。在外两年多,从长安到云山,再回到长安,见了许多人、知晓了许多事,习得许多技艺,唯独对家人亏欠良多。自己的生命开始有了起点,有了厚度,实实在在地成长开了。
可是寻求的越多、得到的越多,最后发现失去的也越多。她察觉到了父亲的衰老、感受到了母亲的孤单,醒悟到了祖母的期盼。她们忍着身体的疼痛、内心的清苦,给远在长安的亲人亲手织锦披、做衣服,一想到这里,她就不由得红了眼眶。自己的生命在成长,亲人的寿数却在削减,好像长大就会开辟新的生活,却也一点点丢失自己原有的领地。
她奔赴乐游原陪着父王,也想回金陵陪着祖母和母亲,更想把很多美好的东西留住。她失去了正常的人生,半辈子都活在对焰魂的恐惧中;她失去了朋友,新罗、丽姬再不会盛装来朝,拉着她夜游金陵;她失去了平和安乐的生活,穷苦的百姓更是不知何时才能从战争的废墟中恢复过来。
她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更多......更多......
她要守住珍视的所有东西。不过是一个年轻气盛的、渺小的女孩,却想要一步步逼近命运的红线,一点点撕开弥漫在头顶的乌云。她想依靠自己、依靠所有的力量,只是为了守住自己、守住家人、守住朋友。
生命是什么构成的呢?是由什么东西支撑的呢?是如何漫延、如何消散的呢?她好像慢慢明白了。原来人的一生,除了能看见太阳殿的红和月宫的金,还能看见天的蓝、夜的黑、水的青绿;除了能看见孤零零的月桂树,还能看见茂密的草木、鲜艳的花朵和草原上飞驰的骏马、田间安心吃草的老牛;除了忍受漫长的孤独和冷落,还会有人对你笑、跟你说话,在你哭的时候安慰你,在你脆弱的时候拥抱你。
她定定站在那里,眼睛突然变了颜色。身子也不听使唤地动了动,伸出双臂像是在辨明什么方位。
雪主走出好几步才发现李洛没有跟上,不由得转身寻找,却发现洛儿似乎是哭了?她伸开双臂也不知是为什么。
“今日天晴不会下雨的,洛儿你怎么伸手接雨滴了?”雪主提醒道。却见李洛微微张大嘴巴、目光疑惑地打量着自己。
雪主退回李洛身边,抬手摸摸李洛的额头:“发烧了?怎么这么突然呢?”再次对上李洛陌生的双眼,她有些着急了:“李洛?李玥珑?你发什么呆?你发烧了知不知道?快些与我回去。”她连忙拉起李洛的手,却被李洛躲闪开了。
“怎么了?”李霩和王筠小跑来,将雪主和李洛拉开。
他俩本是来看望华阳的,结果却在院子里发现了两个女孩。雪主看向王筠,李霩看向李洛,终于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朝明。“李洛”定定得看向李霩,微笑着用唇语说出了这个名字,谁也没听见,谁也没看懂。
“公主殿下想说什么?”王筠问道。“是因为发烧的缘故,所以嗓子哑了吗?还是刚才吃了什么东西?见了什么人?怎么在这儿怔愣着?”
雪主指向前殿回忆道:“我们原先在殿内服侍大长公主,不曾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然后就相约来这后花园散步,边走边聊,也没有外人在。”
“然后我就问她准备在这里住多久,是否还会回到长安军中历练?我想着,她在外两年见了世面,成熟不少,为了孝顺长辈迫不得已回家,心中定是十分为难。我只想问问她今后的打算,没想到她一言不发。我再走近些看,就是现在的样子。”
王筠认真回想着雪主说的经过,心中疑惑为何公主回突然发烧、不能言语,像是谁都不认识一样。
他再次打量起眼前的少女:今日入宫侍奉华阳,她着装十分素雅清丽,像是平日里常穿的风格。衣服的纹样、织技和全身上下的饰品花色、样式,也都是一品公主该有的规制,这没什么问题。只是她的眼珠似乎不是黑色,而是一种玛瑙色:浅棕的眸子里闪过一些金黄和湖蓝。
他正要叫雪主看她的眼睛,却被狂奔而来的小道士打断了思路。
“天有异相,圆润大师请各位主子入殿避开。天有异相,各位主子速速进殿!”小道士在四人跟前滑跪磕头,叫四人赶紧回殿内,言语中透着慌乱和害怕。
他身后乌云席卷,豆大的雨珠很快倾泻而下。几人就这么匆匆忙忙赶回了顺德殿暂避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