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阵,关禾不动声色地喝了口水。关枫却目光一闪,想起刚才未问出的话,于是急忙问道:“不知表妹现在可好?住在何处?可成亲了?”
关禾将碗放下,轻轻一笑。她早就料到,此次回来,不管是谁,肯定会问她这些问题,她也没有想过要瞒着,于是一一答到:“我一切都好,如今住在南盛京中,已经成亲了。”
关枫又是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嫁的是谁?带你可好?可有儿女?”
关禾仍是毫无隐瞒地回答:“我夫君是南盛武德侯嫡子慕容若絮,待我甚好,我们已有了二子二女。”
关枫一惊,在三确定:“可是前不久刚刚凯旋归来的慕容将军?”
“正是。”
关枫仿佛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说道:“原来表妹就是那一位智勇双全的慕容夫人啊。你如今是叫关禾,是否?”
“正是。”关禾笑了笑,但又有些不明,于是问道:“表哥怎么会留意慕容将军的夫人啊?”
“六年前,你得知慕容将军中箭,昏迷不醒,连夜赶往边关,替夫守城。独自一人指挥慕容军上上下下,后大败敌军,守住边境。这件事都被写成诗句,百姓也都纷纷议论说,南盛有对慕容夫妇,比翼双飞,相濡以沫。南北皆知,我又怎会不晓?不过,我早该想到,这世上的女子当中,唯有我表妹能如此。”
关禾这才含笑说道:“让表哥见笑了,当时真的是无他路可走。”
“怎么会见笑呢?”关枫本来是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却想到了在大骊,女子动武,带兵打仗,实为逆天之举。女子三从四德,方为正道。
关枫继续道:“你一心一意为夫君,不论生死,这才是真正的白头之约。就连陛下都颇为赞赏你这位一等国夫人。”
关禾轻笑了一声,说道:“陛下圣明,眼界开阔,治国有方。”
关枫这时想着,如今关禾成了家,有了儿女,这十年过的称心如意,与夫君也恩爱如初,这心中也就放心了。上官家有了后,在南盛也有了地位,最重要的是关禾过得轻松,没了那个从小压在她背上的石头。这样的结局或许才是最好的,至少相比之前他所以为的那个“好”,不知好了多少。
关禾忽然又道:“表哥,我还有一事相求。可否不要太过张扬,我是上官女。”
关枫心中知道关禾在关心什么,于是说道:“上官军内从未有人怪你分毫。”
关禾问道:“上官军还剩几成?”
关枫无言以对。那事过后,剩下的人确实不多。
关禾道:“拜托表哥了。”
离开十年,关禾发现,一切都变了。
除了当初随关枫连夜回京的一队人马,八万大军葬身火海,无一人幸免。关禾看着军旗上面还是像原来一样,绣有“上官”二字。如今领军的是关将军和小关将军,而当年的上官军也基本命丧黄泉,甚至身首异处。这一切根源当真不知从何说起……
“夫人?”
关禾回了神,看向旁边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子抱拳道。
他看上去很是眼熟,正是今日城墙之上的那位将士。
关禾道:“我记得这位大人,不知有何指教?”
“小人不敢,小人家中排行第六,所以军中都叫我小六。今日冒犯,还望夫人宽恕。”
关禾问道:“小六大人,你可知,我是谁?”
小六答道:“夫人是上官将军之女。”
关禾追问道:“那你可知我当年做了些什么?”
“夫人同将军一起对抗西异,打过无数次胜战,其中落水之战、阳关之战最为人知。”
“天和元年,八万将士丢失性命。”
关禾看了旁边的这位少年,她这才奇道:“你不恨我?”
“为何要恨?小人方才说过,夫人乃是功臣。”
“我还记得当时大骊上上下下,没有一人不恨我入骨。他们都骂我说不该跑到边关,还有的说我是上官家的耻辱。”
“他们自己胆小,不敢上战场,出了事,只会一味地指责他人。”
小六抬头看了眼关禾,她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于是解释道:“不瞒夫人,小人的母亲就是因为进村时,赶巧碰上了瘟疫,就被村里的人说成是诅咒,因此……”小六冷笑一声,继续道:“因此,我母亲就是活活被他们烧死的。”
关禾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听小六又道:“我从来不信有什么天命,我便是逆天而行,又当如何?”
关禾笑了笑,拥有这个想法的人不正是十年前的自己吗?谁说女子一生只能站在男子后面,谁说女子就不能维持家中荣耀,又是谁说女子不能领兵打仗呢?
逆天而行,又当如何?
只是当时不知,这逆天而行的代价太大了……
不管这错是她不是她,那又能如何呢?人们认定的是她,那便是她,只要踏上了这片土地,关禾心上就像是刻上了“大骊罪人”这四个大字。
“这过去的十年里,你可去过京城?”关禾岔开话题,意味深长地向小六问道。
“两年前,曾去过。”
关禾沉吟片刻,才又继续问道:“这些年来,陛下……安否?”
小六一愣,他一个小小驻守边关的将士就算去过京城,也断然不会知道天子喜怒。
关禾有意补充道:“我记得,城内的大街小巷里都会聊到皇宫里的事和皇宫里的人。”
方才关禾不便在关枫面前提及北骊天子,更不要说,问他如今是否安好……
小六想了想,却实在不记得有什么关于天子之事。他忽然灵机一动,将军营内听到的事情说了一说:“陛下仁慈,因灾情而一再减轻宫内用度,甚至将一日三餐改为一日一餐。”
关禾露出笑意,说道:“陛下爱民如子,是明君之风范,实乃我大骊之幸。”
夜幕降临,关禾与关枫迟迟不睡。二人一同商量对抗西异大军的对策。
已经与多罗结盟的消息关禾没有打算让关枫知晓。她将自己与多罗提前商量好的计策,加了点掩饰,向他提了出来,却遭到了关枫的反驳。
“所以表妹是想以攻为守?”关枫听了个大概,得出一个结论。
关禾看向他,问道:“表哥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吗?陛下与表哥只想到打压我军气势让敌军放松警惕,却忘了军心不稳这一说。若能用此方法,让我军气势大涨,那也不亏。”
关禾早年读兵书之时,便看到过若防守之时,两方将士人数相差太多则转守为攻,打压敌军士气,乱人阵脚。因为往往此时将士人数过多的一方会太过自信,恐无防备,这便是人数较少一方的机会。
当然若是没有那个多罗,关禾或许会用此一计,但是多罗最擅长的就是在人少之时,胜人多一方。
关枫明显不认同这个想法,他解释道:“但太冒险了,若不是阳光城的位置易守难攻,我们怎么能撑到现在,等待援军的到来。敌军十万,我军只剩八千将士,就算全部出城,也不见一线生机。”
关禾质问道:“难道等到援军到来,我们便可相安无事?”
“表妹莫忘,守城容易,攻城难。三万将士一到,定能守住阳关城。”
关禾笑了两声,本来不愿说,却不得以说道:“表哥当真觉得区区三万人能抵得住十万异人吗?陛下为何在这等紧要关头只派了三万人?若阳关城破,清河城破,再一路往东,那便是外族入侵,国破家亡。陛下手里可还有兵权?大骊如此军力,除我毁的那些,亦不当如此。是天灾,还是人祸?北骊究竟为何到此境地,我不晓,亦不想知道。表哥身为统帅,不得只看这一时,若他日绕道而行,从西南方入我边境,又当如何?”
“三万将士是从京城附近以及各城匆忙收集而来,东方海边自然还有兵力,只是……”
“只是恨当初没有斩草除根,留下隐患。”关禾的言语中带了一丝怒气。
其实此次当真是难上加难,早在关禾决定回北骊之时,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与多罗结盟,并且她有十足把握来说服他。只是没想到昔日敌对,竟在同一时间,想到了同一个办法。多罗率先找到了她,促成了此次结盟。
关枫问道:“那打压敌军士气以后呢?还是如此,还是要等援军到来,还是会有破城的风险。之前我无把握,只因我不想草率出城,在敌军之前,迎接援军,给了十万大军攻城的可乘之机。紧缺一武将守城而已,今有表妹便可无忧,我实在不明白为何非要……攻之?”
关枫毕竟是主帅,关禾不可冒然行事。十年前的那件事,关枫虽然没有像她那么自责,却绝不会相信多罗,与他合作。此时没有时间再调解这些关系,关禾随即编了个谎,她从怀里拿出了慕容若絮给她的令牌,说道:“韩郎助我引开多罗王子,那西异统帅是什么人,表哥不会不知,没了多罗王子,他定不会胜我。”
其实出城不过是为了一个机会……
为了不要让关枫起疑,关禾又补充道:“事先不想将此事告知表哥,只是因为盛皇丝毫不知此事,而私自调兵,表哥自然知道后果。”
关枫听罢,又看她如此执着,便也暗暗下了决心,他决定与十年前一样相信自己的表妹。
西异内乱,将有“武王”之称的多罗王子废为庶人,直到在南盛被慕容军逐出,战况惨烈,才将他重返军营。但他却不想着反败为胜,继续攻打南盛,而是北上,讨伐北骊。
起初西异是看上了南盛的田地,每年丰收甚佳。作为游牧民族的西异人不擅长耕田种地,再者,其天气变化无常,地形不适。北骊这些年来收成不好,常遭天灾,亦是从南盛进贡。如此,若能攻下慕容若絮驻守的徐营,则京城以西,宁阳七洲皆为西异所有,便不用担心冬日无粮食可吃了。
但事实证明,多罗做的决定也是正确的,有慕容军驻守,若常年打下去,西异怎能与南盛物资相比,定是先行撤兵,以败告终。
夜里,多罗率六千将士,夜晚绕城往东,望能让援军有去无回。而关禾私下则命马都尉领区区几十人前往助阵。
不过暗里其实只为盟约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