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母系氏族社会的产育观
原始人类的生殖崇拜是一种遍及世界的历史现象,黑格尔对此给予了应有的注意,他说:“在讨论象征型艺术时我们早已提到,东方所强调的、崇拜的往往是自然界的普遍的生命力,不是思想意识的精神性和威力,而是生殖方面的创造力。特别是在印度,这种宗教崇拜是普遍的,它也影响到佛里基亚和叙利亚,表现为巨大的生殖女神的像,后来连希腊人也接受这种概念。更具体地说,对自然界普遍的生殖力的看法是用雌雄生殖器的形状来表现和崇拜的。这种崇拜主要在印度得到发展,据希罗多德的记载,它对埃及也不陌生。”
我国的氏族社会是否也存在着生殖崇拜?众多的新石器时代的文物发掘已明确证实,我们的祖先同样也存在过这种人类的普遍思维方式。
一、女性生殖崇拜
母系氏族社会,人们生活在母性氏族长的羽翼之下,婚姻状态是外婚制,如野合婚、公房婚、男子到女家来的走访婚等,一直到母系氏族社会晚期才出现对偶婚、从妻居等现象。因此,人们开始只知有母,女性生殖的崇拜就是必然的产物。这种崇拜也经历了逐渐认识的过程。开始人们只注意女性生殖器,观察其构造及形状。继而寻找其象征物,加以抽象。再后来人们就忘记了这种崇拜物的原始意义,推广为一种文化艺术与意识形态了。这也是完全符合人类思维的进化过程的。
1.出土文物考略
1974年,青海乐都柳湾出土的一件人像彩陶壶,表面塑绘了一个女像。头面在彩壶颈部,器腹部即为身躯部位,乳房、脐、阴部及四肢袒露。乳房丰满,用黑彩绘成乳头。夸张捏塑的女阴,又用黑彩勾勒出轮廓(图1-1)。

图1-1 青海柳湾人像彩陶壶
再如,辽宁喀左县东山嘴红山文化建筑群址出土了多个个体女塑裸体部位,仅有乳房的就有一批。一个红陶裸体女塑像腹部隆起,臀部肥大,下身特意用三角形压印纹表示女阴(图1-2)。
我国广西南部也出土了石制的女性生殖器等。
新疆罗布淖尔古墓中出土了六件裸体人雕像,其中有五件木雕,一件石雕,皆为女性。它们有丰满的乳房,肥硕的臀部,明显的阴部。以裸体女像入墓葬,足见是希望她保佑子女后代多福。
这些完全说明了原始的女阴崇拜。
继而人们又寻求女阴的象征物,模拟女阴,以此表示对女性极大的尊重。如西安半坡原始人居住处曾出土两个完整的人面鱼纹彩陶盆,临潼姜寨也有两个人面鱼纹彩陶盆出土(图1-3)。因为鱼的轮廓,更准确地说是双鱼的轮廓,与女阴的轮廓相似;从内涵来说,鱼腹多子,繁殖力强。当时的人类还只知道女阴的生育功能。而后,贝壳类也与鱼一样用来比喻女阴。
大溪新石器文化中(约前4400—前3300年)母系氏族社会鼎盛期的丧葬品中有鱼随葬,有的把鱼尾衔在死者口中,有的把鱼放在死者身上,有的把两条大鱼分别垫在死者两臂之下等。

图1-2 辽宁喀左裸体女像

图1-3 西安半坡人面鱼纹彩陶盆
闻一多根据《诗经》《周易》及其他材料,撰写过一篇《说鱼》,指出中国人从上古起以鱼象征女性,象征配偶。他认为,鱼的这一象征意义起源于鱼的繁殖力最强,而且与原始人类崇拜生殖、重视种族繁衍直接相关。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也说过:半坡彩陶上屡见的多种鱼纹是希望子孙长久不断。
蛙纹(蟾蜍纹)是中国母系氏族社会文化遗存中的第二种基本纹样。它比鱼纹出现得晚,分布更为广泛。东起河南渑池著名的仰韶村、河南庙底沟,中经陕西华阴西关堡、临潼姜寨,西至甘肃马家窑、青海柳湾,有数量众多的蛙纹彩陶出土。蛙纹既有写实的,也有抽象的,纹样之丰富多姿,色彩之绚丽和谐,为世界所罕见(图1-4)。

图1-4 仰韶文化的彩陶蛙纹
青海柳湾的裸体女像彩陶壶上,补充纹样即是蛙纹,左右两侧为抽象蛙腹纹,背面是蛙肢纹。这裸体女像与蛙纹的有机结合,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在母系氏族社会,蛙(蟾蜍)也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
临潼姜寨一期的鱼蛙纹彩陶盆内壁的蛙纹,有一个圆圆的肚子,上面特意画了许多黑点。河南庙底沟的蛙纹,同样有一个圆圆的肚子,上面也画了许多黑点。从表象上看,蛙的肚腹和孕妇的肚腹形状相似,一样浑圆而膨大;从内涵来说,蛙的繁殖力强,产子繁多,一夜春雨便可育出成群的幼体。蛙纹上的那些黑点表示蛙腹怀子甚多。所以,蛙被原始先民用以象征女性的生殖器——怀胎的子宫(肚子)。广西左江岩画中有蛙形人,阴山岩画中同样也有。明清时代的中医妇科书中仍把女阴称作“蛤蟆口”或“蛙口”。中医书目中有《黄帝蛤蟆经》便是一个佐证[1]。青海柳湾阴部裸露的女像的
肚子,恰为陶器的腹部,两侧抽象的蛙腹纹亦呈圆形,裸女双手捧腹,十分形象地表现了对女性生殖器的强烈崇拜。
由对外生殖器女阴的崇拜,发展为对怀胎子宫的崇拜,这是人类对女性生育功能和繁殖过程认识的一次深化。母系氏族社会文化遗存中彩陶纹样的鱼先蛙后,正是对人类生殖第一个进程的写照。而临潼姜寨彩陶盆内壁鱼蛙纹的结合,则进一步表明在这一时期的远古人类对女性生殖器官已经有了整体认识。后来,人们又抽象地以花、竹叶及各种美好的东西来象征女阴,如称女阴为“玉门”等。再后来,蛙、鱼变成了社会生活中的一种“吉祥物”,人们甚至完全忘却了鱼、蛙的原始意义。
在父系氏族社会的文化遗存中可以见到鱼纹,在奴隶社会初期遗址出土的陶盆上仍可以见到鱼纹蛙人;河南三门峡上村岭出土的春秋时期虢国墓地中,有一百多件铜鱼,这与《礼记·丧服大记》“饰棺”中“君大夫鱼跃拂池”的说法完全一致;春秋早期的青铜器上可以见到鱼纹;在汉代的画像砖上、帛画上,在唐宋两期的官服上可以见到鱼袋,如《重订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序文中有“赐紫金鱼袋臣夏竦奉圣旨撰”;直到今天民间还流行“年年有鱼”“鲤鱼跳龙门”的年画,如此等等。我们甚至可以说,在长达7000年的时间里,鱼纹几乎成了中国装饰艺术中最主要的图饰之一,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深刻思考(图1-5)。

图1-5 半坡彩陶上的鱼纹
再接着,人们就把女性神化,当作能够促使人类生殖繁衍的神来崇拜了。如辽西红山文化牛河梁遗址出土的一尊真人大小的完整女性陶塑头像,各部位塑造得十分准确而又加以夸张,脸部肌肉的质感和唇部的动态感,加上精心设计雕琢的炯炯有神的淡青色玉眼,把有力的圆雕技法、柔和的线条结构、光彩的传神之目结合起来,形成了一尊有形有神的女神头像,使我们第一次见到了5000年前女祖先的具体形象(图1-6)。

图1-6 辽西牛河梁女神像
2.民族学知识佐证
民族学的许多资料,也提供了原始社会女性生殖崇拜的佐证。
在今天云南省境内,永宁的摩梭人把格姆山腰的山洼视为女性生殖器,左所摩梭人把泸沽湖西部的一泓水视为女性生殖器,乌角摩梭人把喇孜岩穴内的钟乳石凹视为女性生殖器,还有一些地方把村落所在的某种地貌视为女性生殖器。这些女阴象征物所在之处,大都有一幽泉,象征“产子露”(精液)。妇女在那里焚香、点灯,供上祭品,叩头祷告。待祭祀完毕,她们双手捧起泉水饮上几口。祭过女阴象征物的妇女,当夜都要与男子交媾,以达到生育的目的。这种女阴崇拜的遗风,现在还不同程度地保存着。
四川盐源县前所乡有一个打儿窝,该窝为一石洞,人们路过此处必往洞中投石,进则生子,不进则不育。据说该洞下通地河,也是巴丁拉木女神的女阴。
四川省木里县屋脚乡有一个“拉孜尼柯”岩洞,意为神洞。该洞内供有“巴丁拉木”,即普米族女神。女神是一个钟乳石柱,高1.7米,胸围1.5米,胸前有两个突起的石乳房。普米族妇女月经失调或不孕时,就要在巫师的带领下,到女神前烧香磕头,饮洞内水,当天在洞外与“阿注”(男朋友)野合,次日向白香树上丢毛球,毛球挂在树枝上即意味怀胎。
云南永宁纳西族把当地的千木山奉为女神,山上有一石坑,人们认为这是女神的生殖器,祈拜之则能生育。
四川喜德县泸沽镇观音岩上,有一个摸儿洞,里面堆满石块和泥沙,妇女求育时多到此烧香,用手在摸儿洞里摸泥沙,得石块者生男,摸泥沙者生女。
四川广元的女阴石、湘西辰溪的风流岩,也是女阴崇拜的遗迹。
在云南剑川石宝山石钟寺第八窟内,有一块女阴石刻模型供在洞窟正中,两侧刻有佛像,考古论证佛像是后来配刻的。白族语称“阿央白”,意为姑娘。当地妇女婚后不孕,即去叩头、烧香,或者用铜钱在女阴上划道,或在女阴上涂些香油,认为这样便可怀孕和顺产。
再如广西壮族自治区的左江崖壁画中的蛙神。壮族某些地区至今盛行的蛙婆节(蚂节),由其盛况可以想见先民们对蛙的虔诚崇拜:首先是找青蛙。每年正月初一清早,男青年都到田野去请青蛙,谁最先找到青蛙谁最光荣,他就变成青蛙丈夫,又称青蛙郎。第二还要敬青蛙。此时的青蛙呈冬眠状态,人们以为青蛙故去,以小木棺装殓,从月初到月底,青蛙郎必须同众人陪伴青蛙,为其守灵。第三是陪青蛙游村。每天早晨,青蛙郎为首,带着几十名少年,边歌边舞,抬着青蛙,挨门逐户报喜,唱歌谣。第四是葬青蛙。这是青蛙节的高潮。青蛙郎与少年们抬着青蛙棺材到野外埋葬。葬蛙的地点是通过占卜确定的,并认为葬青蛙的地里能五谷丰登。
这些民俗都是生殖崇拜文化的重要遗存和沉淀。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上述地区出土了许多铜鼓,铜鼓历来被南方一些民族视为圣物,铜鼓上比较多见蛙纹,又有蛙为“铜鼓精”的说法。此种风俗起源于以蛙象征子宫的生殖崇拜,因为铜鼓是蛙形的变形物。陕西宝鸡出土的周平王元年(前770)的石鼓也是由蛙腹象形而来的。
中华民族有一个共同的女祖先,那就是女娲,传说她创造了人类,又炼五彩石以补天,是我们的女神。她的丰功伟绩被人们传颂,经久不绝。女娲造人的传说显然是源于女性受尊重的母系氏族社会。
此外,一些有着古老传统的民俗舞蹈活动,形态各异而本质雷同,均可以看作女娲神媒的遗韵,如壮族的“抛绣球”,布依族的“跳花会”,傣族的“丢包”,哈尼族的“抛松毛”,佤族、阿昌族的“串姑娘”,苗族的“跳花山”,侗族的“芦笙会”,黎族的“三月三”,白族的“绕山林”,彝族的“跳月”,瑶族的“踏盘”,纳西族的“阿哩哩”,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的“追姑娘”。居住在贵州偏僻山区的彝族,有一种意为“变人戏”的“傩戏”,表演者用布把头缠成尖锥形,并紧裹身体,象征裸体,祝词有“儿孙如满天飞鸟”“子孙繁衍昌盛”等句。云南哈尼族叶车人,在“六月”节中,青年男女择偶交往时,在木鼓伴奏下,要跳一种表示异性相爱的舞蹈。女子将上衣衣襟敞开,裸露胸颈,含有炫耀自身青春美体以吸引男性的意味,这些都可视作典型女性生殖崇拜的例证。
二、感生产育观
女性生殖崇拜及女神的崇拜说明人们在寻找生育奥秘的过程中,已经意识到女性的伟大作用,然而还不了解两性生殖的基本知识,特别是不了解男性在生育过程中的作用。
在这种原始的婚姻状态及生殖崇拜中,先民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因而人究竟是怎样生出来的,这个问题在母系社会的很长时间里一直困扰着我们的先祖,于是各种对于产育的猜测便应运而生,后来经过文字加工便成了医学中最早的产育观念——感生产育观。如:
华胥踏巨人迹而生伏羲(《帝王世纪》)
女登与神龙接触而生炎帝(《帝王世纪》)
附宝见大电绕北斗而生黄帝(《帝王世纪》)
女节接大星而生少昊(《帝王世纪》)
庆都遇赤龙而生尧(《帝王世纪》)
握登见大虹而生舜(《帝王世纪》)
修己吞神珠薏苡而生大禹(《帝王世纪》)
简逖吞玄乌卵而生契(《史记·秦本纪》)
扶都见白气贯月而生汤(《帝王世纪》)
姜嫄履神人之迹而生后稷(《帝王世纪》)
女修吞玄鸟卵而生大业(《史记·秦本纪》)
母安登游华阳,有神龙首感之于常羊,生神农(《春秋元命苞》)
匈奴女与狼交媾而生单于(《后魏书·匈奴传》)
哀牢夷沙壶触沉木而生龙子(《后汉书·哀犋传》)
另外,在《魏书·高车国传》《隋书·高丽传》《史记·周本纪》等古籍中也有类似记载。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很长的时期内并不知道男女性交与生育之间的因果关系。起初,人们认为妇女之所以能够生育,不是男女两性交媾的结果。后来“即使他知道性交的作用,或者对性交有或多或少模糊的观念,他也绝不认为受胎实际上是取决于性交”(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
这些感生神话都是崇拜一个女始祖,相信女始祖生下了英雄人物,才开创和建立了该部族的基业,并不是英雄的父亲生下英雄的儿子,男性的生育作用被排除在外,所以上述神话表现了母系氏族社会的女始祖崇拜的特点。崇拜女始祖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崇拜她们生下来的半人半神的男性祖先,正是这些男性英雄使部族发达兴旺起来,所以上述神话的最后形成当在父系氏族社会甚至更晚。虽然这些神话的产生较晚,但却充分说明了母系氏族社会的产育观念,这种观念甚至延续到父系氏族社会,才最后形诸文字。
原始的许多图腾崇拜观念实际上亦是缘于感生产育观,这种图腾崇拜的文化遗存至今还可以在许多民俗中得到证实。
傈僳族有许多图腾,其中的虎氏族认为女祖先与虎相遇而生育了虎氏族,荞氏族认为女祖先吞食了荞子才生育了荞氏族。此外,熊、猴、羊、蛇、鸡、蜜蜂和火等氏族也有与图腾感生的故事。
哀牢山有些彝族信仰龙图腾,认为河或水塘里的岩石为龙图腾的象征,简称龙石。当地彝族妇女不能生育或者生下怪胎,就要到水塘里设法与龙石接触,坐、摸或脚踏龙石,才能生育。
西双版纳傣族传说,景洪过去有一个八百媳妇园,只有妇女,没有男子,她们是与狗通婚才生育了后代,而且只留女孩,让狗吃掉男孩,因此形成女儿国。后来妇女与曼贺山上的石祖发生了关系,才把儿女都留下来,开始男娶女嫁。因而他们以狗为图腾。
赫哲族信仰熊图腾,他们的木制祖先偶像既是人的形象,又披熊皮,表现为人与熊的合一,从而繁衍了人类。
贵州省雷山县麻料、空摇等寨子的苗族,每十二年举行一次召龙仪式。以竹子代表龙图腾,人们为其拴麻布、棉条,还在召龙的路旁插许多纸人,最后由妇女祭龙,抢若干纸人回家,认为龙能保佑他们多生子女。
这些感生神话和图腾信仰,都说明在某一个历史时期,人们一方面崇拜图腾,另一方面崇拜妇女,而且认为只有两者结合才能生育后代,男子的作用是被排斥在外的,这就是母系社会的生育观念。因此,当时普遍流行图腾和女神崇拜。
正是原始人的这种对于生殖繁衍的迫切需要,使他们最早观察到了女阴的构造,研究了女性生育特点、生理周期、胎产等。马王堆帛书中的《胎产书》是迄今为止最早的妇产科文献,也是早于中医其他学科的专科医学资料。这正好说明:生殖崇拜文化促使中医妇产科早于其他各科得到了充分发展。马王堆帛书《天下至道谈》中已记载了女子生殖器官的十二个部位及名称:一叫金光(沟)(即阴道口),二叫封纪(大小阴唇),三叫涧瓠(阴阜),四叫鼠妇(尿道口),五叫谷实(阴蒂),六叫麦齿(处女膜),七叫婴女(阴道后穹隆),八叫反去(阴道壁皱折),九叫何寓(阴道内左右穹隆),十叫赤缴(阴道内穹隆),十一叫赤、赤珠(子宫颈),十二叫磉石、昆石(阴道内子宫直肠陷凹处)。这在世界解剖学史上恐怕也属较早的记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