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来啦,乖乖仔,快来快来剃龙头。”潘伯公拎出藏在矮屋角落里的剃头箱子,围上布,叫唤起来。
孩子们推推搡搡,嘻嘻哈哈,想剃但又不愿意当出头鸟。
“龙仔,你带头。”潘伯公抓住黎梓龙,往矮木墩上一按,围上一块粗布,拿起老式推剪咔嚓咔嚓地剪起来。
“哎哟,伯公,好痒!哎哟,好疼!”
“傻小子,有什么痒的呢?嫩皮仔,摸一下也说痒喊疼。”
“哎哟,轻点,轻点,伯公。”黎梓龙紧张得龇牙咧嘴。
“行了,抹点水就不疼了。”潘伯公到木盆里捞起一条湿毛巾,在黎梓龙的头上擦拭了一番,又嘎吱嘎吱地推剪起来。
“伯公,为什么年年就这一天,您才帮我们剃头呀?”
“就是为了让你们记住,今日是龙抬头的日子。”潘伯公停住推剪,很认真地说。
“噢,龙抬头,龙抬头……”黎梓龙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哎哟,疼,疼,剪到头皮了!”
“傻小子,谁叫你低头呢。”
其他孩子看到黎梓龙龇牙咧嘴地喊疼,便脚下发软,一溜烟跑到潘伯公的树屋里,不敢出来。他们在里面钻来绕去,开心得像一群小猴子进了花果山,欢呼雀跃。树屋外的半圆桌上放着龙船饼,孩子们绕出来一圈就抓上一块,嚼得满口喷香。潘伯公剃完一个孩子,就抓住下一个,按在木墩上,又咔嚓咔嚓推剪起来。剃了快两个小时,他才将五六个男孩的头剃好了。孩子们揉着刚理过的头,毛刺刺的,感觉头皮被铁钳揪过似的。
潘伯公直了直腰,拾起推剪刀具等,用布一一擦干净,放回箱里,又慢慢转身折到茶台前,唤孩子们快出来。
品着茶,吃着饼,潘伯公领孩子们来到老船厂的旧仓库里,取出放了多年的锣鼓、醒狮、龙头等,抬出来晒晒,清扫灰尘,准备下回择吉日引龙下水,练习扒龙舟了。
“伯公,听我爷爷讲,今年好些地方要起龙,我们村的龙船什么时候起呀?”黎梓龙嚼着饼,随口问道。
“是呀,西江龙那边,今日就有人起龙。我们是东江龙,起龙的日子还在后边哩。”潘伯公边说边拎起工具箱向矮屋走去。
“为什么我们叫东江龙呀?”袁子航接着问。
“我们住在东江边上嘛,这个都不知。”黎梓龙有些不屑地说。
“那您知道,东江龙是从哪来的吗?”肥仔好奇地问潘伯公。
“东江龙来自宋代皇室,我们村的奉聘金龙就是。”黄龙辉抢着话头。
“吹牛吧你,还来自皇室呢。上一届扒龙船你们村都输了,捡着个龙蛋呢。”袁子航有些不服气地说。
“你才捡龙蛋,你懂吗,你去看了吗?”黄龙辉的脸涨得通红。
“就是,捡龙蛋,捡龙蛋。”大家都这样传,袁子航也不示弱。
“你胡说,今年就把龙蛋送给你。”黄龙辉猛地冲上来,推了袁子航一把。
“哎哟,你敢打我。”袁子航一个趔趄,摔得四仰八叉。
“喂,别打了,别打了。”肥仔站在中间,张开手臂拦住黄龙辉。
“我就让你继续捡龙蛋。”袁子航爬起来,推开肥仔,用脑袋撞向黄龙辉。
“航仔,刹车,刹车,动口不动手。”黎梓龙开始以为是闹着玩,他们知道袁子航的“铁头功”的厉害,赶紧跑过来拦住。
黄龙辉一个闪身,躲开了袁子航的铁头功。袁子航反倒将黎梓龙和肥仔撞了个四脚朝天。
“哎哟,你个臭航仔。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黎梓龙气咻咻地说。
“哎哟,我的屁股。”肥仔疼得龇牙咧嘴,其他孩子吓得哇哇叫。
“我不是想撞你们,是没刹住车。”袁子航转头狠狠地瞪了黄龙辉几眼。
“住手,住手,好好的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潘伯公刚将理发工具放到矮屋里,听到门外闹哄哄的,赶紧踏着大步走出来。
“伯公,你来评评理。”袁子航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脸色通红。
“就是,就是!我爷爷说过,我们祖上就是宫廷画舫师。”黄龙辉也不甘示弱。
“好了,好了,不能伤了和气。你们还真别不服气,辉仔讲得对。奉聘金龙,确实有来头,不一般。”
“那,咱们村的遁地妈船呢?”黎梓龙紧张地问,其他人都不作声了。
“与奉聘金龙一样,都不一般。”潘伯公频频点着头。
“奉聘金龙厉害,那怎么会捡……没赢呢?”黎梓龙差点说漏嘴。
“比赛有输有赢是常事,不许拿这个取笑人。今年又有三年一次的龙船大赛啦,到时不知谁输谁赢呢,对吧?”
“哼!”黄龙辉咬着嘴唇,狠狠地盯着袁子航。
“下次再惹我,小心我的铁头功。”袁子航心里也不解气,硬声硬气地低吼道。
“孩子们,来,喝茶,喝茶。东江两岸一衣带水,水乡更是一家亲,更何况我们都喝汾溪河的水长大的呢,还能打得起来?”潘伯公摆着手,坐回树屋门口,招呼着大家。
“嗯,就是。航仔,别生气了。”肥仔嘀咕了一声。
“好,来来来,喝茶,吃饼。”黎梓龙想活跃气氛,带头走过去。
其他孩子也慢慢地跟着,袁子航鼓着腮帮子,似乎气还没全消。黄龙辉则背靠着老树屋,绷着嘴唇,远远地看着。
喝了几盏茶,潘伯公又招呼孩子们来到树屋前的草坪里,唱起新的童谣。
扒龙船,骑龙头
三个猪蹄煲莲藕
大只麻虾点豉油
…………
大家唱着跳着,气氛活跃起来。潘伯公头上戴着龙头玩偶,跳一下,玩偶便晃动一下,可爱极了。孩子们也围着潘伯公,一边玩游戏一边唱,有的猫在树屋里,有的倚在树屋旁,还有的坐在草地上,寂寥的河湾喧闹了起来……
唱得累了,孩子们又钻进树屋,屋里传来了嬉闹声。黄龙辉这才轻轻地走过来,低着头站在潘伯公旁边。
“辉仔,今日的事莫放心上,奉聘金龙也叫飞天金龙,和遁地妈船合称为‘飞天遁地’,以前都是咱们汾溪村的哩,不能区别对待。”潘伯公叮嘱道。
“知道了,伯公。谁叫他要说我捡龙蛋,欺负人。”黄龙辉还有些不服气。
“划船也是竞技,输赢都是常事。对了,你爷爷可好,还做船吗?”潘伯公转移了话题,亲切地问。
“嗯,做的。但爷爷说,做大船的单少了,一年就做一两条。”
“能做一条是一条啊,看看这家国营造船厂,当年多么威风,可现在,人去厂散,就剩一个空壳了,唉。”
“伯公,为什么这么大的船厂都开不下去了?”
“时代在变,产业也在变。这些老传统,喜欢的人少了,这厂迟早都要拆的。”
“嗯,我爷爷也担心家里的船厂会被拆掉。”黄龙辉凑过脸来,低声说。
“唉,担心也没用,大浪淘沙。你看,东江对面的那些蔗糖厂、木材厂,都变成大马路啦。” 潘伯公忧心忡忡地说。
“那我爷爷的船厂还能留多久?”黄龙辉担心地问。
“估计,就这几年了。现在都流行开电子厂、鞋厂、服装厂,老家汾溪一片是偏远些,但那些鞭炮厂、泥砖厂也都拆了。”
“嗯,我爷爷和爸爸说,全家都靠船厂吃饭呢。”
“可不是,但时代的洪流挡也挡不住啊,江湾县都升为市啦,变化可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