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光留影:浊漳河佛寺演变史
- 朱文广
- 15字
- 2025-02-22 12:20:12
第一章 浊漳河流域佛寺的选址原则
第一节 建于清静优美之处
佛教本身就是以出世为目的的宗教,所以许多寺院选址于清静幽远之处。此外,风景优美,山环水绕的地理环境也为寺院所青睐。
一 远离尘俗,清静幽远
佛寺选址一个重要的原则就是清静。儒、释、道三教中,儒家最看重现实社会,鼓励人们追求功名以实现自身政治理想与价值。但是,即便如此,儒家也有超脱世俗的一面。儒家虽不提倡隐居,却也认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世原则。为达到治理天下的目的,儒家有一套完整的修身流程,即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这些环节中,格物、致知、修身都讲的是个人修养。只有个人品行达到层次,才能管理好个人、家庭、国家乃至天下。个人修养是一切行为起点。不过,儒家的个人修行,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始终忧国忧民,也有其放纵随性的一面。《论语》记载了孔子与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的一次对话: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晳后。曾晳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1]
孔子对四名弟子理想的点评与我们想象中的有所不同。曾晳的理想并不符合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不应该成为孔子欣赏的对象。其余几人,都是在实践儒家家国天下的理想,他们都应该是孔子欣赏的对象。出人意料的是,在这个故事中,孔子最欣赏的恰恰是曾晳。曾晳被称为鲁之狂士,行为同道家的放纵任性有近似之处。这说明,即使最正统、最强调礼法的儒家也有其洒脱的一面,有超脱世俗的潜质。
道家及后来的道教都将顺应自然视为一贯的追求,出世特征更加明显。
换言之,儒、释、道三家事实上都有一种亲近自然、跳出世俗牵绊的情怀,只不过表现各异罢了。
佛家是三教之中最超脱世俗的一派。寺院建于远离尘俗的清静之地表现了佛家不与俗世合流的理念,而僧人修行的许多必要功课,如禅定、诵经,也需要安静的环境。当然,也有许多佛寺建立在繁华的都邑城镇之中,但远离世俗的理念也从未消失。就长治浊漳河流域而言,很多寺院会建立在山林之中,与村落相距近而与都市相距远。宋元祐五年(1090)的《新修潞州壶关县紫团山慈云院碑铭并序》碑刻提及:
按五毗尼教说,安住法云,应先筹量,静其出入,有好林树及清水泉,绝烦扰音声,无毒螫风热,方结同意,共相安稳,坐禅说法,为真比丘。山林之中“群山回合,中面豁开,寂无染物之尘,宛是修真之所”[2]。
二 灵气汇聚,环境优美
修行者认为灵气可加快修行效率,提升速度。同时,优美的景色能使人心旷神怡,利于修行,也更易于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在长治浊漳河流域,既有灵气,又风景优美的地方恐怕就只有山水之间了。
平顺县北泉村金灯寺“东望瘦驴岭,西至麦积山,南下甕洪,北连双塔,诚一方之胜境,西来之乐地也”[3]。明人游金灯寺的一首七言古风长诗将寺院与山水树木交融的情景描写得淋漓尽致:
太行千里亘地轴,隆虑西来群峰矗。谼峪岭下梵宫开,景象端严拟天竺。玲珑乱垂如倒莲,石龛空洞似华屋。栋宇追琢皆文章,千佛万佛骇人目。神工运巧如世灵,泉水涓涓绕佛足。昔闻清夜现仙灯,半信半疑心未服。花朝携友一登临,诗囊酒榼随童仆。晓行红日上高岭,俯瞰白云满空谷。行行杖履近青霄,寥寥尘寰真一掬。半山雨落湿樵薪,山上朝暾凝树绿。来来往往人攀跻,香火朝神相陆续。辘辘千尺下琼浆,岩底行人消吻酷。洞垂佛手浴清冷,顶偃古松苍盖覆。平生癖性爱烟霞,天下奇观可称独。夕阳对酌发高歌,近夜看灯试默祝。忽然对山一星明,清辉晃晃如行烛。须臾数点起四山,眼底漳中五灯簇。乍明乍暗焰荧荧,还远还近光煜煜。分明出现摩尼珠,龙女呈来照林麓。游人大诧号佛声,果是山灵酬我欲。僧人邀我坐禅床,手捧清茶奏梵曲。细问此山开何时,住持谁者留芳躅。云昔修定芊上人,石窟端居虎自伏。示寂一性返灵山,百年遗骨香如玉。宝塔幽堂卧俨然,过客咨嗟尽瞻肃。圣境须生圣者成,梵天巍峨表亭毒。闻言不觉竖颠毛,胸中愁烦消万斛。禅宗我悟最上乘,诸此佛灵莫敢渎。同行俱是青云流,纪胜教予书柬牍。灯下走笔思若狂,漫吟只恐大家辱。西山奇迹满襟怀,归家可作卧游录。小窗一枕醉春风,清梦夷犹伴猿声。[4]
这首诗既描写了山、洞、水、云、树、星,又描写了金灯寺五灯闪烁,宝塔幽然的情景,呈现了自然景观与佛家气象浑然一体,既浑厚又空灵的景象。近来笔者曾亲自去金灯寺探访,发现该寺坐落于山麓之下,面临山涧,背靠青山,环境清幽,空谷传声,确实是一处修行的上佳场地。
清康熙时,地方社会重修襄垣县西营镇静业庵,撰文者冯柽明确指出:
尝谓天下名胜之区,大抵皆古刹之地也。历阅诸邑郡,其间梵宫壮丽,萧院辉煌者,固难仆数。即山之巅,水之湄,山重水复,四面环绕,萃两间秀异之气,而为川岳之所降灵者,亦莫不参差掩映,使人指而目之曰:“此某庵也,某寺也。”嗟嗟!降自近代,禅林大半居天下之胜概耳。余僻居山谷,未获纵观天下诸名胜,然而一丘一壑间,亦间有林麓萧□,烟云缭绕,饶有雅逸之致。即如余舍之东南隅,地名道场者,负山面河,烟火数家,大有古隐之风,迤逦而上,峰回路转,半隐半现,引人入胜者,则有明季毛县主所题之“净业庵”在焉。登其堂,地少无尘,惟见竹篱花坞之傍茅屋数椽而已。[5]
这大致说明了佛寺的一个选址原则。长治浊漳河流域山水交错,是典型的山地农耕区,所以寺院也适逢其会,因地制宜地建到了山水之间。平顺县南耽车村南山山巅在清初被称作明山胜景:
东临漳谷,潭深百尺;西倚松峰,逸云往来,皓鹤时至;北绕漳河,南则明山,又号锦峰。相传其景有十:曰松峰集鹤,曰丹山露明,曰翠尖虎穴,曰涧下龙潭,曰岩崖见佛,曰红霞晚照,曰烟云时封,曰银河如带,曰□岩似锦,曰四时翠蔼,岂不佳山水哉?登是祠也,四面奇观,一览收尽,诚神明之所窟,游人之憩。[6]
正因为如此美丽的风景,所以山上早就有供奉释迦的佛殿,后来颓废。清代山民张安梦中有感,倡议修建了正殿三楹,内塑三教圣人像及观音大士像。后又有道人真明拜访乡里大姓许连科、段文焕,在他们的支持下建立东角殿三楹,内塑碧霞元君像;西角殿三楹,内塑白衣广生子孙祠等像。[7]
武乡县黄岩村甘泉寺选址在村西山下,自建造至清乾隆时二百九十八年未曾迁址,就是因为此处:
山不高而秀丽可悦,水不深而清流可挹,奇峰怪石,难以名状,僻壤也,亦佳境也。骚人韵士,恒流连焉。
……
推其建造之意,虽曰尊崇佛教,亦以风景所关。[8]
武乡县圆通院所处之地风景奇特。每当雨过天晴之际,该地便有云气起伏,若隐若现,而主峰直冲云霄,恍恍惚惚,不可测度。等到登上山顶,又见天涯漫漫,人飘飘然如在云中一样。此处云峰合一,宛如仙境。清嘉庆年间,僧人悦和惊叹于此地景色之美,于是就地建起圆通院,修行弘法。[9]
寺院建于山水之间也有其实用性的考量。为满足取水需求,寺院附近必有河流。当然,直接建于河边的寺院也并不多见,因为除了取水问题外,寺院还要注意防洪问题。浊漳河地区原是水量丰沛的地区。精卫填海故事就流传在长治浊漳河一带。该故事最早出于《山海经》:
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10]
这说明早期长治浊漳河地区是一片洪泽大湖。郦道元《水经注》载华北地区“长湍大浪唯漳河耳”。[11]
唐时岑参的《精卫》则言:
负剑出北门,乘桴适东溟。[12]
从长治地区的漳河坐船直接可以入海,说明此时漳河水量仍极丰富。
直至近现代,虽然总体雨量偏少,旱灾多于水灾,但水灾也并非罕见。比如,壶关县的真泽宫,就因为水势暴涨导致宫殿被淹,不得已迁移庙宇。此外,长治浊漳河流域还有大禹庙遗存,也间接验证了这一带的雨量较为丰沛。
于是,在综合考量之下,寺院会优先考虑建于离水源不远的山上。
三 山环水绕,风水佳处
除了以上考虑外,风水也是建寺者需要考虑的问题。在传统观念中,山环水绕的地方属于风水宝地。这是历代修建寺院时都要考虑的问题。
在僧人眼中,宋代平顺县实会村大云院所处地理环境与佛法相融相合。该寺位于双峰山下,举目四望,但见祥云遐迩,瑞气千条,“三十八将出具足”。“大神俱备,四神并全”,林木森森,如铺白银,百鸟转枝,走兽奔走。漳河水环绕四周,“前后有朱雀玄武,左右有青龙白虎”,“东有菩提大挂,西有龙凤之罡”,正好适合供养各类佛家神祇。僧人某来到此处,就地结庵,建立寺院。宋太平兴国八年(983)已经获得官方敕赐,由民间寺院之身纳入官方体系;天禧四年(1020),该寺又一次获得朝廷敕赐。[13]
元代黎城县看后村有七佛祖师堂。该堂位于山水环抱之中:
漳水掖其左,锡岗挟其右;翠岭之刑峙其前,南砘白兕之峰倚其后。……此山川钟秀之地,而作为祈福之田,倚欤盛哉![14]
明代黎城县寿圣寺选址于寺底村的原因也在于此。寺底村所处山形险峻,水源浩瀚,“东接卧龙,西连洞府,北背辽阳,面朝早春,甲太行之秀。观其崇峰峻岭,奔崖走壑,草木茂而烟霞明,洞府深而水泉冽。四顾林峦甚美,八景之丽尤佳,蔚然而深秀,灿然光辉者此景也。真为仙佛宝胜居之境,堪为时人不舍之地。乃于宝峰山下而建立寺焉。其寺雄镇一方,为众僧之所慕而人人共仰者,感佛之灵应也”[15]。
明代壶关县南岭村竹岩寺的地理位置同样如此:
其寺之形胜,当太行山脊,脉络蜿蜒,风水环抱。其山也有曰佛龛山,有曰三崇岩。其他诸山……峭壁悬崖,耸云峰,高万丈,四时奇美足观。其水也则瀑布泉发源自西北山而来,绕于寺左,波流萦廻,滩潭荡漾,至东南而出,拖蓝拽绿,一带清流可爱。山水之间有平原地三亩,敞豁壮丽,尚古时人卜筑为斯福地。其故基遗址尚存。洪武初年祖师祥全鼎新盖塑,殿宇峥嵘,金容俨雅。[16]
清代长子县赵家庄村白衣堂之所以选址于村西,就在于该地势特点:
介两峰之间,羊山拱秀于巽地,紫云环绕于乾宫,且清流激湍,树木葱茏,脉络溁洄,洵美且盛矣。[17]
民国年间,武乡县地方社会重修崇城岩圣泉寺,在修建碑文中,明确指出该寺特殊的地理位置是保持其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
面寺皆山,而寺后一峰尤为奇观,削壁千仞,仰之悚然悬空而倾似盖者,崇城岩也距寺十余步,时闻水声□□而涌出于岩底山腰,不盈不涸者,圣泉也。斯寺之名胜甲于吾邑,固在乎山水之间。[18]
在人们眼中,空有山水并不是真正的风水宝地,山水只有与修行之人同在,才能交相辉映,共成大事,元代《灵通济物兹惠法师道行碑铭》就明确指出:
天地之间,仙山灵岳,必为异人神士之所居。如广成子于崆峒,陈希夷之于太华,司马子微之于天台,陆修靖之于庐山,烟萝子之于天坛是也。大抵山之有仙则名,水之有龙则灵,若山无仙,则虽峰嵓耸翠,林麓参差亦空山也。若水无龙,虽澄澜湛滟,浪涌波源亦空山也。山仙相资,乃所以成洞天福地;水龙相契,乃所以成龙宫水府。或山名而镇一方,或水灵而应百里。古今学仙者无不逸志于名山福地洞渊水府也。[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