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15日，算是个特别的日子，王云云站在汕西头二小门口，她不想进去，仅有五层高的楼房遮住了太阳全部的光芒，她不喜欢阳光，却也不喜欢站在如此厚重的阴影下，她搞不明白这里为什么永远这样安静，难道里面的人都是哑巴么。
王瑞堂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她，他在目送女儿进去，这让王云云想起了她第一天去上幼儿园的时候，那扇双开门的铁栅栏前全是小朋友的哭声，他们犹如恐惧这扇门会将他们和父母永远分离一般扒着双亲的衣服死活不肯放手，对着那样好看的年轻女幼师尖叫挣扎，其中不乏还有动手辱骂以示决心的存在。
可王云云不一样，她当时只觉得新奇，这个陌生的地方看上去很有趣，充满着让人温暖的感觉，于是头也不回的和爸爸说了再见。她仍记得那个幼儿园老师笑得很甜，嘴角还挂着两个酒窝，她说起话来就像是舞台上的滑稽演员，女老师的手不大还带点儿凉，就是刚好能握住一个小朋友的拳头。
在那栋楼房里，王云云看到所有东西都是小小的，可爱的，颜色跳跃的，整齐的，和她家里完全不一样。
印象中她家里好像永远充斥着昏暗的灯光，衣服鞋子洗好的没洗好的全部堆在床上，唯一的一张桌子还是王瑞堂从工地上拿来剩下的木块自己钉起来的，就摆在床头一侧，另一侧则是窗户，桌子正前方是一堵灰色的水泥墙，上面有一张用饭粒粘着的九九乘法表，周围墙皮空白部分全是些不明所以的人物小像，倒不是用蜡笔或者其他什么贵重材料画上去的，不过是王云云无聊时抠着玩而已。房间外面连着厨房，上面的油渍又黑又黏，只有锅碗瓢盆清洗得很干净，厨房旁边就是厕所，里头连盏灯都没有，也不知道在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是不是藏着什么八条腿的怪物。
虽然回忆里，幼儿园的小楼房就像个棉花糖雕砌起来的的城堡，但体会其滋味却并不能让人感到愉快，具体为什么会这样王云云已经记不清了，只有偶尔路过那条街，看见那扇被永远锁上的铁门，兴许还会想起几件自己曾经干过的蠢事。
“诶，站门口干什么呢？你哪个班的啊？迟到了知不知道！”
是昨天那个门卫大叔的声音，王云云吓了一跳，本能后退想要逃跑，却被追上来的王瑞堂一把拽住拉上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人通知我有时间，她是一班的，一年级一班。”
万幸门卫大叔还记得王瑞堂，他非常好心的告知了第一节课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并且指明一年级一班在最前面那栋教学楼，靠近操场的位置，进去走廊右转第一间就是。
在王瑞堂的催促下，王云云只能拖着缓慢的脚步，诚恳祈祷时间能的再慢一点就好了，可惜一年一班实在太好找，她甚至还没有走过走廊右转，女老师的声音已经传到了耳朵里。
没什么好怕的不是吗？反正以后每一天都要来，她总不会把自己吃掉吧。
怯生生的探出半个脑袋，那一刻门里的人都看向了她，女老师也停止讲课，她看上去很生气：“好好站着，你迟到了知不知道！”
王云云没敢说话，她就乖乖站着，显然女老师还在气头上：“知道几点上学吗？”
“……八点。”
“那你还迟到？故意的？”
短短几句话，王云云感受到铺盖地的目光正在注视她，她大气都不敢出，心脏像疯了一样跳动，王云云感觉自己要窒息了，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决定结束这一切。
女老师没有理解王云云的局促，她只晓得快要下课了，而她还没有完成进度，在王云云以摇头为自己开脱之后，她决心放这位小朋友一马，让她去第四组第三排的空位置上坐好，课桌上有早就为她准备好的课本。
第一节课王云云感觉自己就像一块木头，她根本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桌上的课本和那天徐校长给她看得那本很像，她一度盯着封面看了很久。
不同的是这本上面画地是一间蘑菇房子，小兔子妈妈和小兔子在蘑菇房子门前说着什么，右上角铺着浅蓝色的天空，女孩坐在月亮上望向远方。
王云云只能看到这些，除了颜色和画面，她想不出来任何别的什么，况且开始她甚至都忘记要翻开课本。
一直到下课王云云满脑子回荡着铃铃铃——的声音，女老师拖了大概几分钟后离开教室，只一呼吸间，周围那些和她一般年纪的孩子们好像终于活了过来，满耳的嘈杂比起菜市场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是在此刻王云云才知道，汕西头二小里没有人是哑巴，他们大概率同自己原意交好的人有说不完的话，只是这其中并不包括她，所以反而显得她更像个哑巴。
王云云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一整天，几乎没有大幅度的走动，她好奇的观察其他人的言行举止好让自己或许能融入一点，但她又很害怕自己一动会做错什么出糗的事情，好在她目前只有一年级，暂时还没有人会因为她的无知而笑话她，他们只不过会在背后小声的议论王云云这个中途出现的异类以及她不同寻常的黝黑肤色，几个小团体围坐在一起为自己的脱口而出的各种猜想如同老母鸡一般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这些王云云都看在眼里，但她连吭声都不敢，更不敢反驳回去，身心都充斥着一种说不出委屈。
王云云低着头迅速蓄满眼泪，她说服自己那些话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作为同龄人，她不应该计较这些没所谓的事情，何况他们说的也是事实而已。
她有多黑或者多么不好看，作为一个小女孩，自她有意识以来便被不停评价，直到往后的二三十年，甚至更久的岁月里，王云云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自己别扭的性格还是外貌更加惹人生厌一点。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三点放学，一年级的小朋友被要求必须跟同老师一起离开学校，班主任让他们所有人按照座位顺序站到走廊里，并且为了防止有人走散，需要和同桌手拉手一起行动，王云云转头看了他同桌一眼，其实这一天里她也观察过不少次，那是个瘦高的男生，不论长相，他说话及其刻薄，对王云云的嫌弃几乎不加掩饰，巴不得和每一个路过他身边的人吐槽一遍对这位新同桌是如何一言难尽，甚至一度捂着鼻子，说她身上有股怪味。
牵手是不可能牵手的，在众多小朋友中，班主任要怎样才会注意到夹在队伍中间有两个小鬼并不愿意手牵手走出校门。我们大可不必为此苛责这位年轻的班主任，毕竟她今天已经忍受的够多了。
一年级放学很早，校门口早就已经围满了人，看过去以老年人居多，每个班的班主任都带着自家小分队走到各自校门口接送的位置，尽可能确认孩子们都能在人群中跟自己相识得家人离开。
人群其实散的很快，只有王云云一动不动。
班主任在忙碌过后终于注意到了这个小丫头，她正躲在自己身后，垂着脑袋像一只被丢弃地小猫儿。
“王云云？”
“嗯！到！”
王云云吓了一跳，今天一整天她都在努力降低存在感，这么突然被叫到名字还有点紧张。
见王云云这么大的反应，班主任好似被逗乐了，她拍了拍王云云的肩膀，弯下腰轻声问：“你家里人没来吗？”
王云云有点受宠若惊，逃也似的憋出了句：“我自己能走回家。”
她在说谎，刘老师是个经验丰富的班主任，她当了十几年老师，虽然不懂王云云在害怕什么，但她依旧强行把王云云拉回了学校里，并郑重其事又问了一遍：“你家里人呢？”
“不知道，爸爸应该不会来吧。”
“你才一年级，你爸爸怎么可能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以前幼儿园我都是自己回家的。”
“……”
刘老师看着女孩格外闪亮的眼睛，明白她家里应该是有些问题在，不过作为班主任她心底仍然不放心王云云一个人走回家：“你知道你爸爸手机号吗？”
“嗯……”
那天，王云云听从刘老师的话，在传达室等了三个小时，她目送一波又一波的学生离开，眼见学校一点又一点的安静下来，太阳西沉已经快要看不到影子。
爸爸真的会来吗，他从来没有接过自己放学，刘老师说话真的这么管用的吗？
事实告诉她是真的管用，在王云云等得快要睡着的时候，王瑞堂蹬着他的自行车，在马路对面大叫王云云的名字，她一下子清醒过来，飞也似得跑过去扑进爸爸怀里，她闻到了爸爸身上香皂的味道。
“刘老师打电话给我，你不知道回家的路，别一个人瞎跑。”
“可你也没说来接我啊？”
“谁知道一年级放学这么早。”
“哦，那以后我都要等你来接我吗？”
“太远了，还是我来接放心一点，你以后就在传达室等，和今天一样，听见了吗？”
“哦，知道了。”
“今天上学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学了些什么”
王云云撇嘴不想说话，王瑞堂又哪里能看到她的小表情，于是又问了一遍，王云云只好随便敷衍他两句，就说还行。
“你的课本呢？”
“在包里。”
“都带回来了吧，名字写上没有，等会我看看，家里有点旧报纸，可以把书皮包起来，课本是很重要的东西，你要保管好，听见了吗？”
“嗯。”
王瑞堂的心情极好，虽然不懂女儿为什么不肯多说点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他父亲的威严又让他不好意思细问，不过这些也无所谓，只要她肯好好上学，一切都不重要。
此刻王瑞堂对女儿的未来充满了期待，他穷尽一身的遗憾或许就在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