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风雨山海关

淮安如如室中,朱由崧黄袍加身,接手华夏神器的这一日,千里之外的山海关正笼罩在春末的浓雾里。

这一年的辽东走廊时而飘起冷雨,时而卷起暴风雪,比起往年更加寒冷彻骨。

李自成的大纛刺破晨霭,七万顺军甲士破开茫茫晨雾,踏着霜色晨光,抵达山海关......

再往后还跟着两万明军降兵。

这座天下雄关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辽东走廊的寒风裹挟着海腥味,城头杏黄色“吴”字帅旗被吹得猎猎作响。

山海关的故事还要从一个半月前说起。

三月初,李自成军攻破大同,顺天危急无比,势若累卵。

崇祯皇帝六神无主,五内俱焚,火线拔擢吴三桂为平西伯,命其飞速撤防宁远,回援京师。

同样的求援诏令也被传达至昌平及蓟镇西协总兵唐通、山东总兵刘泽清处。

刘泽清何等轻狡,他早就有南下之念,一接到诏令更是像看见了阎王爷一般头也不回的火速南下,直到一头扎进骆马湖中和四藩相见......

唐通的军队就在顺天左近,他表现得耿直异常,忠勇无比,立刻下令全军飞马回宫面圣。

唐总兵哪里是忠勇耿直,实则是回去见一面有如风中残烛的皇帝,再决定下一步是去是留。

崇祯皇帝在今年年初,便已经被天下大势折磨得完全失去了睡眠。

他每晚批阅奏折、给边将边官去信,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但是又放不下心让太子南下,如果放太子南下,按照大明群臣的尿性,到时候应天能不能守得住不好说,顺天绝对是要没了。

在紫檀木的靠椅上,朱由检但凡一闭上眼,便能看见十七年前的天启临终前握着自己的手,说着“吾弟当为尧舜”的那一幕。

到了三月,崇祯帝已经完全进退失据,他心力交瘁,面无血色,仿佛坐等末日的到来。

唐通进到殿中,看见颓唐无比的皇帝,也是大感吃惊,自己去年明明见过皇帝,此时却已经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陛下,陛下。”

“末将唐通,叩见大明皇帝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帝睁着双眼,却因为长时间的精神涣散,一时间没看见走进殿中的唐通,直到唐通开口,这才回过神来。

“啊...唐卿,唐爱卿。”

皇帝见到真的有人前来护驾勤王,当真是痛彻心扉、痛哭流涕、痛陈心迹,十几天来他没掉一滴眼泪,却在这时泣不能止。

他忽然起身,险些踩到自己的龙袍摔倒,唐通赶忙伸手相扶。

“爱卿!唐将军!唯有你是大明的栋梁,唯有你是柱石,唯有你可以救我大明了!

“群寇违逆天意、毫无畏惧,残害百姓,卿迅速平定叛乱,那便有如立下举天之功!

“朕要,朕要重重的封赏,朕要封侯封公,朕要封你太子太师!

“不,只要你能抵挡闯贼,朕直接封你为太师!”

唐通见到皇帝已经神志混乱,既感到悲哀,也生出阵阵恐惧。

他当即涕泗横流,拍着胸脯担保道:

“圣上勿忧,有臣在此,定保顺天无虞!

“幺么党类,戕害百姓,人神共愤。

“臣藉二祖列圣之威灵,皇上如天之覆庇。

“但愿捐躯报效,使元凶大憝,速就歼夷,不畏一死!”

话说的豪气干云,唐通倒是也真生出些许酸楚来,但是这个念头也只有一瞬,很快便烟消云散。

崇祯帝见唐通如此忠心,龙颜大悦,下旨赏赐唐通带来的八千零八十二名官兵。

总共赏了四千两,每个士卒尚分不到五钱银子......

唐通见到这么点银子,心中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委屈,而是深深的不解。

大明都快没了,就剩老子一个总兵率军来给你卖命,你不给人马,不封官爵也就罢了,他妈的拨出四千两银子算是什么意思?

我去哪儿找不到这四千两?

劫掠一个县衙都不止这屁大点银子。

打发要饭的呢?

唐总兵本就做好了两手打算,崇祯皇帝这四千两银子算是彻底断绝他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大忠臣大英雄的念头。

崇祯帝的命令不仅如此,还派遣监军太监杜之秩与其一同领兵去守居庸关。

国家危亡,叛军来袭,孤将收官,太监监军,皇帝昏庸。

这是崇祯年间还是天宝年间?太监是杜之秩还是边令诚?老子是唐通还是高仙芝封常清啊!

想到这里,唐通赶忙拱手叩头,飞也似的离开了顺天,奔居庸关而去。

李自成的大军来的颇快,三月十五便抵达了居庸关。

居庸关人称天下第一塞,明初,徐达和常遇春还曾亲自策划修筑这座千余年的雄关。

监军太监杜之秩捧着尚方宝剑跟来,尖着嗓子催促:

“唐总镇还不开关迎敌?”

两人早已商量好,唐通装模作样地鼓噪出关,摆出一副不死不还的架势迎战闯军,杜之秩趁势打开居庸关,向闯军投降。

唐总兵领着人出城不久,终于看到数万顺军赤色旗海自八达岭奔涌而来。

他先是装模作样痛苦大呼,连砍了几个顺军士卒,然后唉叹了几声腹背受敌,不得不降,敛了敛崇祯皇帝赐的四千两银子,奔李自成的帅旗而去,另谋了高就。

后来没过几天闯王李自成便攻破顺天,厚葬了崇祯帝。

捎带手任命唐通与大顺政权的兵府左侍郎左懋泰共守山海关,让他继续干带兵守关的老本行。

唐通领命,却并没有急着带兵前往山海关,因为山海关此时是掌握在吴三桂手中,他便先给吴三桂写劝降信,待收到吴部进京投靠闯王的消息后,这才领着八千人马换防山海关。

再将时间回拨到三月初,崇祯皇帝四处求援勤王之时。

辽东总兵吴三桂此时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但狐疑狡黠、左右逢源的机变本领已经是时代的超一流水准。

他早就看出大明北方已经难保,自己守来守去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脚下这块土地?当然不是,为的其实是手中这三四万精锐人马。

他早就悟到,此间乱世,唯兵权是恃。只有拥兵自重,方得进退自如。

顺天的探马和哨骑来了一拨又一拨,求援信函的措辞一次比一次更强烈。

吴三桂收到声嘶力竭的求援信后,其表情并非冷若冰霜,而是目露精光。

他似乎看见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和富贵,展现出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振奋。

吴三桂接信之后,不但不催促兵马,反而让步兵在前缓缓行军,高高举起“勤王”的大纛,关宁铁骑则紧跟着步兵的旗帜逡巡前进,游赏也似的缓行。

就这么走马观花似的行军,吴三桂终于在三月十九日从关外的宁远镇行军至山海关。

此时崇祯皇帝已于煤山殉国,但是其讣闻却尚未传到此处。

吴三桂在山海关与高第所部一万余人汇合,总兵力已达五万,在这之中还包含七八千大明边军最后的精锐——关宁铁骑。

吴三桂登上关城,在城楼之上俯瞰辽东走廊,仿佛自己才是天下的主人,仿佛可以在乱世之中搏击风浪,没有半分惊惶与恐惧。

他的指腹有节奏地敲击着案头,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样式不同的三封信函。

左边是李自成加盖永昌玉玺的劝降书,信里说自己的大军已经兵法顺天,明朝两百年的国都已经风雨飘摇,指日可下,劝吴三桂尽早倒戈卸甲,以礼来降。

右边是多尔衮盖着和硕睿亲王印的密函,这位满清权力的核心比自己小五个月,但是手握八旗铁骑十数万,关宁防线在他潮水般的冲击下已经摇摇欲坠,再难支撑。

中间则是从顺天方向逃来的溃兵手中收来的求救信,有皇帝的,有顺天将官的,还有满城文官的,字迹俱是模模糊糊,还有血迹晕染其中,几不可见。

吴三桂将左右两封信函装进袖带之中,将中间这封信函叠了又叠,默默揣进怀中。

吴三桂稍作休整过后,继续擂鼓聚将,指挥众军向顺天方向缓缓行军,依然是骑兵在后,步兵在前。

三月二十二日,吴三桂慢吞吞行至永平府地界,终于突获京师陷落,皇帝自缢的消息。

吴三桂当即下令后队变前队,回守山海关,握紧了手中最后的筹码。

到了这时,手下诸将才知道吴三桂行军阵势的奥秘,骑兵本来在后面垫步逡巡,如今变成前队,飞也似的冲回山海关。

从山海关来此,足足走了三天半的路程,回去时只用了三个半时辰便抵达关下。

吴三桂厉兵秣马,整修山海关,准备在北面的清军和南面的闯军之间来一场最后的豪赌。

关外的清军炊烟与关内的顺军旗鼓似乎皆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之中,但是清军和闯军越近,吴三桂似乎便越兴奋,似乎是水中的鲨鱼闻见血腥的气味一般。

不日,唐通带领手下八千人马,赍李自成手书来至关前。

吴三桂丝毫不把唐通放在眼中,大大方方将他请进了关,倒像是唐通势穷来投,自己则是老板面试伙计,要看看唐通究竟有多大能耐。

唐通也知道吴三桂不好相与,对他非常恭敬,还盛赞李自成礼贤下士,许诺吴三桂父子封侯封公,必然永保富贵云云。

吴三桂经过一番考虑,接受了李自成的招降。

一则李自成毕竟是汉人政权,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心理包袱;

二则是自己的家小尚在顺天,自己投降李自成也可保其安全。

吴、唐二人谈的甚是畅快,当即决定交割防务。

唐通率军接过防地,吴三桂则率领大军继续向顺天进发,准备面见李自成,接受封赏。

吴三桂再次行军至永平府,从顺天逃出的家丁却带回了家人惨遭凌虐的消息。

吴三桂闻听血灌瞳仁,目眦欲裂,当即下令回军叩关,兵锋直指刚刚驻守山海关的唐通。

唐通自从降了李自成,军中士兵有家国之念者便怨声载道。

八千多士卒从居庸关跑到山海关,连日辗转更兼国家破亡,此刻连自己现在吃的谁家军饷都摸不着头脑,还提什么战斗力。

看见吴三桂的数万精锐黑云压城,唐通的八千余人不堪一击,大部分摆烂投降。

唐通刚刚投降李自成,实在没法再次投降,率着亲卫一番厮杀,来时八千人,回时仅率着八个骑兵突出山海关。

唐总兵倒是颇有忠义之气,身被七创,血染征袍奔回顺天向李自成告急。

李自成闻得唐通急报,当即派遣高杰的老上司白广恩叩关,意图逼降吴三桂。

白广恩当年打不过满清,此刻难道能打得过吴三桂不成,其结果当然是一碰便碎,全线崩溃。

屡遭挫败之际,李自成决意再施展诚意破局,亲拨四万两库银犒赏关宁铁骑,金银辎重昼夜兼程运往山海关。

吴三桂大喜过望,照单全收。

明里焚香拜受闯王恩赏,暗地却缄封密信星夜北驰联络多尔衮,以“复君父之仇”为辞,引清军铁骑叩关南下。

至此,山海雄关已成闯、清、吴三桂角力之棋局,九边精锐尽作逐鹿之赌注。

四月十三,李自成终于难以忍受山海关重地就这么归属了清军,决定趁其尚未达成和议,拿下山海关。

李自成亲点起十万闯军主力和两万明朝降军,旌旗蔽日,浩浩荡荡杀向山海关。

素来宽厚的李自成还带上了吴三桂的老爹吴襄,希望通过君亲之义招降吴三桂,结果却掉入了缓兵之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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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汝宁府。

袁宗第心中不安,手按着桌上被捏的皱如牛嚼的一封信,眉头禁咒,再三诵读。

“福藩致大顺袁宗第、刘体纯将军书:

“孤观星象有异,蓟北妖氛蔽日,夜观云气,知山海关当有血战。

“吴三桂狼子野心,首鼠两端,待贵军定鼎顺天之后,必伪降闯营,然其暗通建州,将引多尔衮铁骑叩关,不过旬月间必生巨变!

“闯王忠勇,欲御驾亲征荡寇,然建奴狡诈、三桂阴毒,恐高岗龙旗终为腥膻所覆。

“呜呼!

“昔贵军裂我社稷,本为朱明仇雠。

“然今神州陆沉,非闯顺与大明之争,实华夏与建州存亡之搏!

“卿等皆豫陕豪杰,岂容东虏践我漢家冠裳?

“若山海败讯至,奉劝二位速收拢忠义,焚辎重、毁关隘,护老营妇孺北上开封、西奔关中。

“孤已密谕高杰、桑开第等暂驻归德整兵,共图驱虏大计。

“山河破碎之际,惟愿暂捐旧怨,同举炎黄旗纛!

“若建州牧马江南,则闯营明军俱为齑粉矣。

“此非孤之危言,实乾坤倒悬之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