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孝陵告祖

翌日清晨,紫金山麓。

孝陵神道白霜未消。

朱由崧在下马坊的百丈之外便弃辇步行,与数十名重臣一道祭拜太祖陵墓。

他穿的比昨日更加正式——冕十二旒,冠顶覆綖板,饰珠玉,身着玄衣纁裳,上用金线刺绣十二章纹,腰系朱红色大带,前悬方形蔽膝,上绣海兽戏波纹路。

迈步走上石像生道,十二对石兽和石翁仲分列道旁。

朱由崧定睛看了几眼石兽下的青苔,心中感慨万分。

洪武一朝离今足有近三百年了,早都物是人非事事休了,唯有这坟前石兽依旧。

走过梅花山道,到了享殿近前。

顾锡畴手捧祭文正要上前,没想到朱由崧却抬手制止:

“今日朕独自要与太祖皇帝英灵说话,顾卿不拘此礼。”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站在前排的史可法心头一颤,抬头望向这位新登基的皇帝。

阳光透过云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

史可法陡然思量,这位在淮安仓促即位的新君,此刻面对的不仅是太祖陵寝,更是大明二百七十六年积攒下的沉疴痼疾。

顺天陷落、崇祯殉国的消息传来不过月余。

李自成早已占据半壁江山,满清鞑子在关外虎视眈眈。

左良玉、郑芝龙等地方实权派各自为政,留度朝廷中党争不断。

这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当真还能撑得住么?

看着眼前的朱由崧,史大人不知怎的,居然陡然升起了几分自信,能撑住的!

朱由崧展开自己连夜写的祭文,声音低沉,但又充满决绝:

“不肖子孙由崧,谨以明水庶羞,敢昭告于太祖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

“呜呼!

“皇天崩摧,地维绝裂。

“神纲解纽,九鼎播迁。

“逆贼猖獗,陷我神京。

“先帝殉国,血染禁垣。

“三百载基业,几倾于一旦。

“由崧以疏宗孱质,谬承大统。

“每念及此,汗透重衣。

“中夜扪心,惭惧交并。

“然忆昔太祖提三尺剑,扫荡胡元,开大明万世之基。

“其时群雄并起,天下鼎沸,而太祖以布衣之身,秉天命,奋神武,十五载而成帝业。

“念之如何不令人感怀激荡!”

诵至此处,朔风骤起,卷动朱由崧的冕旒玉藻四处飘起。

史可法仰见晴空忽暗,层云如墨自钟山深处奔涌而出。

万壑松涛,有如东海潮水起落聚散。

狂风卷地,吹得享殿檐角鸱吻口中的铃铛叮当乱鸣。

“今江南半壁尚存。

“史、路、高、姜等士,皆社稷之臣;

“左、高、黄、金诸辈,亦熊罴之将。

“若能用之得宜,未必不能效盘庚迁殷、光武中兴之故事。

朱由崧话音未落,天际突然滚过一声闷雷。

史可法抬头望去,方才晦暗不明的天空此刻已乌云密布,如同子夜一般。

眼见狂风大作,即将骤雨倾盆,顾锡畴面色大变,急令赞礼官:

“快取华盖来!”

“不必。”朱由崧头也不抬,继续诵读祭文,

“昨日梦中,见太祖立于孝陵享殿,手持玉圭,指北而言:

“闯逆僭号,暴虐无道,虽势若燎原,终失天命。

“未及期年,樯倾楫摧,潼关喋血,长安倾覆。

“胡尘骤起,铁骑南驱,趁我内乱,窃据神州。

“建虏虽假仁义之名,行豺狼之实。

“剃发易服,毁我冠裳;

“圈地投充,虐我黎庶。

“天怒人怨,四海同愤;

“华夏衣冠,岂容夷变?

“今当捐弃前嫌,合流寇余烬为犄角;

“共纾国难,驱东虏腥膻出汉关。

“旌旗所指,必使日月重光华夏;

“鼓角所闻,终教山河再正衣冠!

“由崧惊醒,汗泪交流。

“今特来告祭,愿太祖神灵,默佑后嗣!

“若天命未改,由崧必当效太祖栉风沐雨之志,继先帝励精图治之心。

“若大明气数当终,则由崧愿以身殉社稷,无负太祖开创之艰。

“呜呼哀哉!

“大江奔流,钟山巍立。

“太祖之灵,实式凭之!

“尚飨!”

朱由崧想自己念祭文,最大的理由在于想借助祭文让留度群僚睁眼看看。

咱们日后最大的敌人不是闯军,是鞑子!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当年石敬瑭北弃燕云,徒令契丹坐大。

大宋便记死仇,搞出联金抗辽的歪招,最终酿成了靖康之耻。

尽管殷鉴不远,但南明朝廷却坚持采取联虏平寇的国策。

全然看不见李自成实际上在北方替明廷抵挡着满清铁骑。

若要改变这种短浅的目光,靠自己劝慰是难以说服他人的。

若是付诸于鬼神之说,将朱元璋的魂魄拉出来。

再等山海关大战的消息传来,到时候南明朝臣,大抵就能不再坚持所谓的联虏平寇。

众臣听闻朱由崧在祭文中说到太祖托梦,的确难掩惊愕,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毕竟占据北方的是李自成,就算是当今圣上假意托梦,也是说的平闯之事。

可陛下却说梦到太祖告诉他,鞑子要占据中原,让我等联闯抗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福王有天命加持的谶纬之说早已传遍江淮之间。

此番莫不是太祖显灵,真的托梦给后世子孙了?

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很快连成倾盆之势。

朱由崧衮服上的金线在雨中黯淡下来,祭文墨迹被雨水晕染,字迹模糊不清。

史可法见皇帝衣衫尽湿仍屹立不动,心中震动。

“陛下,务必以龙体为重啊。”

他刚劝说,却听朱由崧决然回答道:

“孝陵松柏经数百年风雨犹傲然挺立,朕与诸卿何惧今日细微风雨?”

这话如惊雷般在史可法心头炸响。

他偷眼望去,雨水顺着皇帝面颊流下,却冲不散那眉宇间的坚毅。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享殿朱漆大门内,有个模糊的身影正注视着这一切——头戴乌纱折上巾,身着盘领窄袖袍,腰系玉带,赫然是太祖朱元璋的装束!

“陛下......”史可法喉头发紧,却发现那幻影已消失不见。

是错觉?还是太祖真的显灵?

史可法没有意识到,自己年事已高。

兼之亡君立储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出现幻觉也不是第一次了,尤其是在这种坟茔之地......

“史爱卿,你怎么了?”

史可法低头道:

“微臣,微臣似是看见太祖之灵!”

朱由崧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史可法不敢确定,但自看见洪武之灵后,再去看朱由崧。

发现此刻的朱由崧确实像变了个人。

那单薄的身躯在雨中竟显出几分顶天立地的气概。

祭文念毕,朱由崧亲自将帛书投入燎炉。

湿透的丝绸难以点燃,火苗在雨中挣扎跳动。

就在众人屏息之际,一道闪电劈开乌云。

火苗“轰”地窜起,一团朱紫之火跃起二三丈高,将祭文吞噬殆尽。

“天意啊,此乃太祖皇帝之意!”

在这个敏感的时分,无论发生什么都会被理解为神绩。

高弘图颤声喊道,不顾地上积水,重重叩首。

其余大臣纷纷效仿。

朱由崧本想带着留度群臣淋两下雨,烘托一下气氛,但见面前白发苍苍的老臣纷纷在水中跪下,心中难免有些不忍,赶忙言道:

“诸臣工快起身,入殿来避避雨。

“朕今日昭告太祖,已得圣训。

“自即日起,当与诸卿同心戮力,光复神州!”

史可法早已热泪盈眶。

一个月前,当他听说这个沉迷酒色的福王世子在淮安被推上皇位时,何曾想过能看到今日这一幕?

此刻雨中挺立的,哪还是谣传的那个在怀庆时纵情声色的藩王?

分明是承继太祖遗志的真龙天子!

待雨势几乎停了之后,朱由崧在众臣簇拥下这才离开了孝陵。

史可法驻辔回望,孝陵享殿在雨雾中若沉若浮,恍如太祖魂灵未远。

“史爱卿。”

朱由崧在车辇上对着史可法招了招手。

史可法策马近前。

朱由崧的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朕方才也看见了太祖。”

史可法心头剧震:

“敢问陛下,太祖......可有何圣训?”

朱由崧目光悠远,一字一句说的清清楚楚:

“太祖只说了一句话,‘大明气数,在尔一念之间,若联寇抗虏,则天下有救矣。’”

唉,朱由崧不免悲哀,要让众人看清形势,竟还得用谶纬鬼怪之言。

雨渐渐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朱由崧湿漉漉的衮服上,金线重新闪耀起来。

史可法皱眉思索着“联寇抗虏”的含义。

莫非太祖庇佑,闯军真的气数已尽?

今日孝陵之行,真能为这个垂死的王朝带来一点转机?

史大人整了整被雨水打湿的官袍,郑重地向这位曾经不被看好的皇帝深施一礼:

“微臣多谢陛下告知天机。”

身后,不知哪位大臣轻声吟道: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车队徐徐回到应天外城附近,即将抵达皇城殿宇。

顾锡畴打马近前,翻身下马,恭恭敬敬走到车窗边低声道:

“陛下,已到应天外城郭附近。

“您已践祚登极,可以走朝阳门进入外郭。

“等行到东安门,请您下车行降舆之礼,最后从东华门入宫城,从此便入主乾清宫,宫中已洒扫以待。

“不知您意下如何?”

朱由崧撩开幕帘正色道:

“不可,顾爱卿所言有二不可。

“朕一不可从朝阳门入,二不会入住乾清宫。”

顾锡畴大惑不解:

“敢问陛下,却是为何?”

朱由崧道:

“朕虽已登临九五,但是山河破碎,黎庶遭灾,朕断不敢从先皇之礼。

“此行朕要走城北太平门,入玄武门,以示复我太平天下之意。

“乾清宫也是住不得的。

“朕今临此位,战战兢兢,惟恐不能尽力以承祖宗之业,万民之请。

“因此,应暂居春和殿内,恭谨自处,待大事有望,复归正殿不迟。”

顾锡畴和史可法在回程路上一路交流,已经对龙辇中坐着的是天下圣君这一事实深信不疑了。

此时朱由崧在外城说出这些话来,倒是没令顾大人感到特别意外。

顾锡畴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回道:

“陛下圣明,臣谨遵圣谕,这就去办。”

朱由崧点了点头,接着道:

“诶,顾爱卿,告知史爱卿,明日卯时朝议。

“朕登极以来,首次早朝,当在奉天殿议事。

“一切礼仪由卿定夺,从简从实。”

顾锡畴欣喜激动,连连称是。

除非是升调北都,否则留都群臣在这二百年之中,别说上朝向皇帝奏事,就是见皇帝一面都是天方夜谭。

现在皇帝的谕旨就在眼前,明天就能上朝奏事,聆听圣训。

这则消息传入留都群臣的耳中,无不欢喜雀跃,恰似孩童得到一块新奇的糖果一般。

可是群臣们开心了没一会儿,便又各自愁眉不展,担惊受怕起来。

留都衙署除了兵、户二部外,大部分是虚职虚衔,并不实际处理政务。

久而久之,许多人便除了享清福外,正事也就不那么上心了。

可当今圣上可不像是好糊弄的人。

明日上朝讨论国家大事,万一皇帝逐个点名,要他们发表见解、介绍职能,到时候一个个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再被同僚奚落两下,在新皇面前丢人现眼,那岂不是要了他们的老命。

顾锡畴将明日早朝的消息散给史可法,史可法再通知高弘图、姜曰广、程注、张慎言等留都重臣,群臣们赶紧各自回到各自衙署,召集属下群僚召开紧急工作会议。

兵部武选司下去搜集江南各地各府镇还有多少军队,职方司核查将官驻守何地,武库司核查现在朝廷手中还有多少武器、军饷、存粮。

留都户部本不设福建清吏司、四川清吏司、广东清吏司等实职官员,但是眼看皇帝要在留都建立班底,户部尚书高弘图一头扎进户部,尽一切力量搜集起了各地财务税收的数据。

顾锡畴、朱之臣、姜曰广等人也各自回到礼部、鸿胪寺、詹事府主持政务。

这些闲散部门平日里一年也没有三五件要紧的机务需要处理,但是在此时,冷清的衙门里也热闹了起来。

留都各职各司的大小官吏恰似第二天要被私塾先生检查功课的总角孩童,赶忙掏出四书五经开始背诵复习一般。

自从成祖爷打进金川门,建号永乐开始,留都两百多年来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朱由崧一路到了春和殿,早有内侍相迎,还有不知从哪儿七拼八凑来的十数个宫女侍立一旁。

朱由崧这几日车马劳顿,纵横南北,和顾锡畴畅谈谥法,与留都群臣纵论今古。

昨夜在行馆熬夜写下祭文,今晨与群僚拜谒祖陵,又拼尽丹田之气一字一句真情诵读,还淋了一场大雨。

这么个魔鬼日程,早让他疲惫不堪。

喝下一碗鸡汤,扒拉了几口米饭之后,朱由崧吩咐常应俊明日丑时将自己叫醒,然后未解袍带便倒在榻上昏昏睡去,没有十秒钟便响起了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