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城文子于大正十一年(1922年)出生于带广市,娘家姓野江。文子于昭和十七年(1942年)出嫁,随之改为夫姓中城。
文子的娘家曾经在带广开过布料店。如今,该店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布料店。店主野江寿一先生是文子的妹妹——野江敦子小姐的丈夫。文子与中城结婚后,妹妹敦子小姐留在家里,招了入赘女婿。
敦子小姐比文子小十岁,现已年过四十,但看上去非常年轻。不愧是姐妹,长相跟姐姐十分相似;从其音容笑貌中仿佛能看到生前中城文子的影子。她削肩俊貌,身材娇小,身高大约有一百五十二厘米,长相端雅、大方,一双温柔秀目焕发炫目华彩。这个眼神是这姐妹俩非常显著的特征。端详文子的每一张照片,让人印象深刻的都是那长长的睫毛,以及其洋溢出的浓浓的女性气息。
敦子小姐不顾傍晚的忙碌,不仅给我们看了文子留下来的日记本、报纸的合订本和照片等,还客气地跟我们聊了一些往事。
这姐妹俩尽管身材、面貌很相像,但是性格方面似乎恰恰相反。相对于文子的积极好进,敦子小姐更消极保守些。这一点,从双方的婚事上看,也能一目了然。文子十九岁就早早步入了婚姻,离开了娘家;而敦子小姐则听从父母之言,留在娘家继承了家业。
文子出嫁时,给这个小妹妹留下了载有自己美好回忆的各种各样的纪念物品。其中的数本日记和作文本,至今依然作为缅怀伊人的遗物陪伴在敦子小姐身边。
日记本里的内容除了普通的生活记录,时而还记有一些感想。此外还记有关于报纸存在的意义啦、对于真实报道和因此带来的悲剧的愤慨啦,等等深刻的社会批评。简直无法令人想象是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孩之手。与此对照,作文本上却溢满着青春激扬的情感,字里行间尽是心细如发的敏感神经。
敦子小姐对于这个姐姐的回忆最多的是她经常窝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背靠着墙壁读书的身影。每逢此时,可以说文子必然会抓着点心在吃。倘若点心吃完了,文子就会让敦子小姐去买。买回来后会给她一点儿跑腿费,然后自己继续吃着点心看书。
敦子小姐还记得姐姐曾经领着她去街上的咖啡馆吃过泡芙。泡芙之类在如今虽然已经算不上什么美味了,但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期,毫无疑问是一种非常奢侈的、像模像样的美食。
关于孩提时代的文子,文子已故的母亲——野江菊江女士留下的影集和文章做了最好的传述。
文子是野江家庭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深受父母和祖父母的宠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文子,自小娇生惯养、任性不羁。
她刚刚上小学的第二年,野江家的二女儿美智子出生了。感觉到父母对自己的疼爱有所减少的文子居然说出了“小美为什么不死”这样的话,把父母吓了一跳。也许她后来临死前所表现出的异样的执着心和独占欲,从此时便已经开始萌芽了吧。总而言之,文子从小就是个早熟的女孩。当别人问她“长大了想做什么?”时,她铁定会回答说“我要做有很多很多钱的大富翁的媳妇”,惹得大家一阵大笑。
文子念小学的时候,成绩很好。但是或许因为突然被置身于很多小伙伴当中的缘故,起初她似乎不太爱交朋友。听说老师曾经还提醒过家长:“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树下,不愿意和小伙伴一起玩。”也许这个时候的文子已经远离欢蹦乱跳的小伙伴,开始一个人畅游在自己的感性世界里了吧。
也许是这个缘故,同年级的朋友对她这时的印象比较稀薄。和她小学同一个年级的鸭川寿美子女士回忆说,只记得她是一个瘦瘦的、高个儿的漂亮女孩,此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但是,同为一个年级的河内都女士可能因为曾经和她是邻桌,关系比较亲密的缘故,却是这样的印象:文子不仅人很聪明,模样也俏丽可爱,所以不知不觉间,让人不由得从心底接受了她那种像公主般的任性自我的行为方式了。
从这个时候开始,文子就把一些厚厚的童话书和少女小说带到教室里读了。休息时间自不必说,有时候连上课时间都沉浸在里面,无法自拔。由此种种,比起同龄人来,文子更为博学多识。再加上争强好胜的性格,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居然经常跟男孩子吵架。那时的河内经常被文子当作挡箭牌来使。文子乍一看似乎是一个文文静静不太显眼的女孩子,但是在不必忌惮的极少数的朋友们面前,却也已经显示出了她任性自我的大小姐脾气。
不过,让她们记忆鲜明的,还是进了女子学校以后的文子形象。在这里,她已是一位无可置疑的别具风格的女生了。
进了女子学校以后,文子依然十分清瘦,还因此得了一个“黄瓜小姐”的绰号。根据前文所提及的鸭川的记忆,文子体操方面完全不行,数理化也不太好,但是作文等科目却十分优秀。因此,她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例文来读。每当老师读到自己的文章时,文子总是用一种陶醉的眼神聆听着。但是当老师批评她的文章徒有美辞丽句,欠缺真实性时,文子便不加掩饰地表现出不满的情绪。
老师发下来作文后,鸭川经常和文子在勤杂工室的一角或者图书室里互相交换着阅读彼此的作文。据说那时候文子的作文,已经写得不像是女学生作文了,而是显露出拿腔作调的成人气息。
两人在女校时代身高相仿,一直邻桌而坐。文子在上课时,经常躲过老师的视线,在笔记本的边上写一些诗词好句,悄悄递过来。对于文子来说,也许上课正是所谓的枯燥无趣。人虽然坐在座位上,她的脑袋里却不断地在浮想联翩,内容均与课堂毫不相干。
不管怎么说,文子都不是那种勤学苦读型的女生。女校时代也没有怎么认真记笔记或者听老师的话,而是热衷于诗词歌赋、舞文弄墨,期间偶尔做做笔记。可即便如此,成绩依然很不错。
当然,这个成绩既取决于她的天资聪颖,也因为她会投机取巧。一到考试前夕,她一定会把朋友们喊到自己家里来,对照着她们的笔记,听她们分析考试可能会出的题,并理解吸收。
河内和鸭川她们,经常这样被文子叫到家里。
但是,虽说是为了考试,可一群女生凑在一起,到别人家里过夜,毫无疑问也是一件十分令人兴奋的乐事了。半夜学累了困倦时,文子就会从楼下悄悄拿水果和罐头之类的来吃,吃完后,将空出来的罐头瓶子藏在窗外的大广告牌后面,彼此缩头缩脖地乐在其中。因为家里开布料店,有时候文子还会偷偷拿出当时还是很稀缺的绸料袜子送给朋友。因此文子在朋友间很受欢迎。
更有甚事。为了提高自己不擅长的数学成绩,文子竟然给年轻的数学老师写了一封情书,而这一举措大获全胜。看着成绩单上赫然印着的“优”的评价,文子吐舌笑道:“说是老师,也不过是个男人嘛。”
其任性自我,爱恶作剧的性格这个时候开始已经慢慢在成型了。
学生品行册上,从一年级时的“少言寡语”变成了二年级时的“能言善辩”。行为举止的勤惰之类的评价,也从一开始的“优雅、平静”“规律生活”“勤奋”等下降为“普通”了。随着高年级的升入,文子也从单纯的乖乖女,化身为喜好浮华的女学生。
比文子年级高的浜中千枝还存有文子刚进女校时的印象——才一年级就化妆,感觉很傲娇啊。的确是一个让老师和高年级同学感到无法理喻的所谓“需注意人物”。女校这一绚丽舞台,遇上情感发达这一青春时代,栖息于文子深处的自我意识终于开始觉醒。再加上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入手的布料店千金这一优势,使文子越发化身为艳丽、早熟的少女。
在这所女校里,最为引人注目、能给人留下华丽印象的是舞蹈部的舞台。文子一年级和二年级时曾在这里跳过舞。但是那并非独舞,都是和很多人一起跳的群舞。想比别人更闪耀突出,成为人群中焦点的文子,升入三年级时,曾经申请过一个人的独舞,被拒绝了。十分不满的文子立即离开了舞蹈部,转到了戏剧部。在这里,她也自己提出了要当主角的要求。
可无论文子如何美貌多才,把她这个半路转到戏剧部的人一下子提拔为主角是不可能的。最终,这个要求也没有被通过。再次放弃了戏剧部的文子又转到了文艺部。在这里,总算于第二年的春天,即升入四年级的时候,被推举为文艺部部长,安定了下来。
这个时期,文子开始了广泛阅读。其中,尤其热衷于登载在《少女之友》上的、由中原淳子配图的川端康成的《少女之港》专栏。她还曾经多次剪下图文,做成剪报,屡屡模仿上面的字体等等。
文子那右侧略略上倾的豪放字体,便是此时练就的。一直到写下临终遗作的稿纸上的文字,终生未变。
女生中常见的所谓“S”关系在这里也十分盛行。文子在上下各个年级层的同学之间都很吃得开,身边从者如云。在高年级同学眼里,她是个可爱的疯丫头;在低年级同学看来,她是个成熟豪放的小姐姐。
而且,文子会把一些甜美的优雅文章赠送给接近自己的“姐妹”们,由此越发迷倒了追随者,获得深深的满足感。
美貌奔放,虽然因此招致了一部分同年级同学的反感,被看作异类分子,但是女校时代的文子也相应收获了大量粉丝。
野江文子从这所省立带广女校毕业是在昭和十四年(1939年)。该年春季,文子毕业的同时,如愿以偿地升入了东京家政学院。虽然父母希望她能留在家里帮忙,但是文子却擅自提交了报考志愿,参加了考试。对于当时的文子来说,带广已经十分狭小,大多数人的观念都太陈旧了。
想去开放自由的东京,见识一个崭新的世界,文子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带广。
初次步入大城市,文子的双眼马上因为好奇而烁烁生辉。
当时,虽然二战尚未全面开始,但是日本已经多次入侵中国,街上渐渐到处都是卡其色士兵服了。如此情境中,文子宛如妖精一般的娇小身材,包裹在荷叶长裙里,烫着彼时一直被批为过分招摇的波浪发,昂首阔步在东京街头。也是在这个时期,比她晚半年进东京的河内都因为没有化妆去见她,被她再三说教,然后被上了整整一天的化妆课。
家政学院学制两年。学校正如其名,课程是以“家政”为中心,但文子最感兴趣的是作为一般通识科目的文学。
在这个时期,文子已经明确宣言,自己要成为女性作家了。
“我家里是带广第一大富豪呢!”不断地跟朋友们如此吹嘘的她,拿着家里寄过来的学费等,大方挥霍请客,将朋友纳入了自己的麾下。甚至读了与谢野晶子的短歌集《乱发》之后,她也曾经豪言壮语地宣称:“这样的短歌我也能写出来!”
此时的国文教授是池田龟鉴先生。文子也曾跟他通过多次信。
最初是文子拿着自己所作的短歌,请池田龟鉴先生讲评。
当时的龟鉴先生对她的才情表示质疑:“可以看出写得非常努力,但是有点儿矫揉造作,太过恃才好胜、锋芒毕露。能不能再写得率真一点儿呢?”当然,对于文子后来的短歌,龟鉴先生给予了高度评价。
两年后的昭和十六年(1941年),文子从家政学院毕业了。
文子是坚决想留在东京的,可是父母却双双进京,强行将她带回了带广。
时光已经切进日本对美决战前夕,硝烟弥漫的战时体制下,一个柔弱女子要在东京生存下去是十分艰难的。
回到带广的文子先是留在家里帮忙。之后,第二年的四月份,文子和相亲对象结婚了。
结婚对象是毕业于北海道大学工学院,就职于札幌铁路设备部的年轻技师——中城弘一。
从文子自少女时代便爱做梦的性格来看,文子一直渴望的是双方能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然后再结婚的。但是像当时那种战时状况下,且身处那么一座小城市,这样的想法是很难实现的。最终,文子不得不这样想:反正也不能热恋成婚,那就选一个不输于其他任何朋友的优秀对象结婚,过上让别人都羡慕的婚姻生活吧!
这不能一概定论为文子的虚荣心,而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想要的婚姻生活,只是文子的好胜心和时刻都要成为焦点人物的自尊心,比别人强一些而已。
从这个意义上讲,出身北海道大学,就职于国家铁路局的年轻技师中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合适人物。文子的朋友当中,有几个已经婚嫁,但是抛却人品性格不谈,她们的结婚对象无论才华履历,还是形象气质,都无人能胜过中城。文子的婚姻受到了大家的艳羡。人们不断感叹:“果然是昔日公主殿下的婚事啊!”
婚后,文子移居札幌。同年十月份,因为丈夫的工作变动,又移居室兰。
继而次年五月份,长子孝出生。
婚姻生活,算是顺利开始了航行。
再下一年的五月份,中城荣升为铁道管理局函馆出差所所长。文子也随夫移居函馆,在此生下了次子。正如婚前所有人所期待的那样,中城顺利地走上了升官发财的大道,文子也化身为年轻的高官夫人,过上了相夫教子的平稳日子。
这段时间里,文子用她略略男性化的豪放笔迹,写下了孩子们的成长记录。
孝的记录——
孝,生于五月八日晚上七点三十分。出生时体重约三点一九公斤,是一个脸蛋绯红、非同凡响的小小生物。此后过了五六天,当空袭来临之际,我从心底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守护这个小家伙。
快满两个月时,他会笑了。
第三个月初,他开始变得活泼好动,能自己舔小手了。
快满三个月时,不肯再老老实实地待在被窝里了,能自己滚到榻榻米上了。担心他会有危险,不能把孝一个人放在家里出门了。因为奶水不太够喝,用奶粉补充着。今天奶粉喝完了,去买了牛奶。小家伙胖了不少,很可爱。清晨等情绪好的时候,会一个人“咿咿呀呀”地大声说话了。
八月十六日,孝六点起床。风很冷,上午一直在睡铺上玩耍。给他用大浴巾做了一件衣服。好可爱。舔他的脸他表现得很开心。今天似乎有些便秘。到十五日的昨天,已经一百天了。
十月十日,今天孝甜甜熟睡了。老公去了东京。
这一阵子,孝开始长牙了。总是嘟着嘴巴,“噗、噗”地吐唾沫。乳头被他用力咬住,疼得不得了。报纸之类会撕得“噼里哗啦”的。能伸手抓东西了。拿到分来的点心,会开心地一直舔。担心不卫生,想给他夺出来时,便会“哇哇”大哭,让人毫无办法。已经完全记得我的模样了。
十一月八日,第一次看笑着的小孩看呆了,好想让大家都来看看。不停绽放似的笑声,从孝小小的喉咙里蹦了出来。对着天真烂漫的孩子,想一下为母自豪的心情。看着那纯洁无瑕的水晶般的眼睛,祈祷孩子平安长大是母亲的心愿。
二儿子彻不幸于出生后三个月时,脖子上长了肿瘤,手术后夭折了。期间的如实记录也是母爱盈溢。
那本日记里明确记录了各种各样的幸福生活。
然而,文子并不知道,在这幸福的背后,已有黑色的阴影在逼近。
昭和二十年(1945年),中城突然被调到了札幌。原因是作为铁路管理局函馆出差所所长,受过厂家招待一事曝光。虽然中城本人并无恶意,但是,可以说是受到邀请便无法拒绝的柔弱性格成了他致命的弱点。
第二年三月,长女雪子于札幌出生。
这时的文子也写下了《雪子日记》,将为母之喜寄托到了短歌当中。
阳春三月生,痴母爱女情,祈祷健康美如樱。
爱女北国生,故以雪命名,愿雪子玉貌花容。
在这之前,战争已经结束。丈夫在左迁的过程中,生活逐渐紊乱起来。
一朝受挫,脱离晋升主流的中城,受不了闲职,在朋友的怂恿下,开始染指非法倒卖物资的黑市掮客工作。最初经手的只是一些衣物类小件,渐渐胆子大了起来,甚至把手伸向了与铁路相关的钢材和枕木,本职工作越发怠惰了。
文子参加短歌杂志《新垦》,真正开始创作短歌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起初创作的短歌不多,内容也都只是借短歌抒发一下心中郁闷之类的东西而已。
这期间,丈夫也未停止散漫颓废的生活,夫妻之间渐行渐远。不过,在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的秋天,宛如要阻止两人的分开一样,三儿子洁出生了。这是文子犹豫再三,最终才决定下来的分娩。
因为左迁至札幌,无法发挥出才能而闷闷不乐的中城,在三儿子出生三个月后自己要求调回了故乡——四国的高松。
文子领着三个孩子,收拾好家当细软,随夫回乡了。此时,文子从娘家收到了很大一笔额度的经济援助。可是,这些资金只不过都填堵了丈夫做黑市买卖失败带来的损失而已。
原本期待能带来新转机的四国生活,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正因为曾经是社会精英,一旦从高坡上滚落,中城便一落千丈。来四国半年间,中城最终连国家铁路局的工作都辞掉了,专职做黑市倒卖工作了。
因为做的是钻法律空子的工作,收入不稳定。即使偶尔有点儿钱入账,他也几乎都不拿回家用,只自己吃喝便花光了。同时,在外留宿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深夜,喝得烂醉如泥回到家里的中城身上,昔日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铁路官员形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2
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文子背着出生仅半年的三儿子返回了带广。此时开始,度过了无忧无虑、生活滋润的少女时代,迎来了人人艳羡的婚姻生活的文子身上,开始清楚地显示出了悲剧的形态。
此次回归故里,距离昭和十七年(1942年),结婚时离开带广恰好七年。
说句实话,此时的文子并无回乡的喜悦,或者说,内心充满了与喜悦相去甚远的苦涩。
文子一面走上月台,一面不断地告诫自己:这是为了要在带广开始新生活,自己先行一步,在丈夫和两个大点儿的孩子之前,抱着吃奶的婴儿先回来了;不久后丈夫和孩子们也会赶回来,然后就在这片土地上开始新的生活。
可不管语言怎么粉饰,文子自己比谁都清楚:回乡是因为四国的生活已经走投无路,已经无法继续追随陷入迷乱生活中的丈夫了。落魄之后,最终可以依靠的唯有自己的娘家。正因为曾经是受到大家的祝福,深受人们羡慕的婚姻,所以文子才对如今的状况深感失望。
文子身穿毫不起眼的藏青色毛衣和裤装,背着孩子,外面套着背孩子专用的棉袄。双手拎着的袋子里装着孩子的尿布和临时替换的衣服。还有不远千里从四国带过来的一点儿橘子和白米特产。从这身行头来看,她们不过是一对在车站上随处可见的、长途旅行疲倦不堪的平凡母子而已。
无论怎么找借口,对于文子来说,这次回乡都是一个耻辱。
曾经在朋友中间,如女王般盛气凌人的文子如今如此凄惨地回来了。然而,此时的情况却不容她在意那些面子或者虚荣了。别遇上任何熟人,悄悄赶回娘家,正是文子此刻的心愿。
虽说已经四月份,可日暮时分的带广街头依然冷气逼人。人们立着外套衣领,行色匆匆地赶着路。暮色苍茫的天空上,又圆又大的夕阳向着遥远的货场西倾,低旋的冷风从站前广场呼啸而过。
文子双手拎着行李,立在那样的寒风当中。
广场前面的主道上,左手边有一家木头建筑的两层楼旅馆。右手边是市内公交车售票处。沿着主道一直向北,是一排排沿街的低矮住房。这一切,都是文子从小看惯的风景,几乎毫无变化。
可是,这原本习以为常的风景,如今却仿佛外人一般疏远,冷淡无情。似乎正在悄然盯视着文子的一举一动。
同一趟车上下来的一群人纷纷穿过站前广场,走到了大路上。当最后一拨人快要从广场上走过去时,文子已经背向街道,走进了斜后方的电话亭里,从那里往家里打电话了。
接电话的会是谁呢?文子在电话亭里屏息凝神地听着。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文子一听就知道那是妹妹的声音。
“小敦吗?”
“是的,啊,是姐姐吗?你现在在哪里?”
“在带广啦。”
“是吗?已经到了啊。妈妈一直担心你什么时候来呢。”
“这趟车的车票是偶然买到的。现在能不能来车站接一下?然后,我到了的事儿先别跟妈妈说呀。”
“为什么呢?”
敦子反问了一句,文子却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
刚刚,候车室里上下车的乘客还人满为患,如今却已经空空荡荡。剩下的二三十个人都聚集在火炉旁,也许是从主线火车上下来后,在等着换乘分线吧。这群脖子上围着毛巾,脚上蹬着长靴的男人们,和穿着棉袄的女人们,一看就知道是农民。
从车站到文子娘家,以女人的脚力也用不了十分钟。与其等待车次很少的公交车,还不如走回去更合适。这一点文子很明白。但是不知为何,她却不想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虽然坐在火车上时,一直在祈祷着尽快到家,但是到了带广,反倒有些惶惑了。
敦子好像放下电话立即跑过来似的,不到十分钟就出现在了候车室。
“姐姐,你回来了!”
大概是刚从学校回来的,敦子在学生服的上面穿了件藏青色外套。
“很累吧?是从四国一直坐回来的吗?”
“在东京住了一晚上。”
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尚处于混乱期。粮食不足,火车数量也很少,买票首先是一件大难事。这次的车票也幸亏丈夫曾经在铁路上工作的关系,好不容易才买到。不过带着个孩子长途跋涉很不容易。吃顿饭都要去所到之处的食堂里,用没领米的米券换领食券,以此来领食物吃。
“真不容易啊!”
敦子看着姐姐的脸,感慨道。
这时的文子连小自己十岁的妹妹都对自己表示同情了。曾经觉得是幼稚小孩完全聊不上正事的那个妹妹,如今却是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小大人审视着文子。
“好可爱啊,睡了吗?”
敦子将脸凑近背篼里露出脑袋的洁。
“小雪和孝呢?”
“我一个人没法带三个啦,再加上他们还要上学,说好了,等第一学期结束了,由他爸爸带过来。”
理由怎么说都行。但是妻子置丈夫与两个孩子不顾,自己回娘家这事绝非寻常。这一点,连敦子这个女学生也应该能明白。
“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今天到呢?”
“就是买到票,也不知道几点能坐上火车,没法预测呢。”
“可是,在函馆不就知道了吗?从那边发个电报过来的话,就提前来接你们了。”
情况的确如敦子所言,但是文子不发电报有她自己的原因。
乘船到达函馆栈桥时,文子手头上只有一百日元了。她从高松出发时,原本就没带多少钱。只要带够能到带广的自己的饭费和孩子的奶粉钱,再加上能在东京住上一晚的住宿费就够了。因为到了带广,就到娘家了。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事儿了。文子是这样算计的。
然而,谁知在到大阪之前,火车还算顺利,那之后遇上了黑市大米检举和列车等待复原等事件,行程比预想的晚了很多。而且,在东京住了一个晚上之后,原本以为能坐上的火车却没有坐上,排了好长时间的队,最终在当天夜里坐上了车。坐火车的坐票也是在黑市上买到的。
拜这些乱事所赐,到达函馆时,文子钱包里连给小婴儿买奶粉的钱都没有了。
虽然没人可以索取,但是借的话,函馆还是个十分合适的地方的。因为结婚不久后在那里住了一年时间,现在也还有几个熟人。向他们寻求帮助的话,应该可以很轻松地借到钱。
然而,文子却无心向他们借。函馆时代,丈夫时任铁路管理局设备部函馆出差所所长,是文子人生当中最为荣光的一段时间。虽然就结果来看,那段荣光最终成了丈夫的致命伤,但是,在当时却完全没有想到会有现在这样的遭遇。结果如何暂且不说,在这个充满荣光回忆的地方借钱,是自尊心极强的文子所无法容忍的。
可是,后面这几个小时的火车行程里,没有奶粉是没法度过的。
思虑再三,文子拿着一块毛毯,按照看板指示去了车站后面的当铺。毛毯是包孩子用的。在船上或者夜间很冷的时候,可以把洁包在里面,抱在膝盖上睡。虽然文子对之后前往北方的旅行心感不安,但是将孩子包在背袄里,总能克服的。
掀帘走进当铺对文子来说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高松结婚时,她把妈妈送给自己的白金戒指拿去当掉了。虽是由于丈夫收入不稳定而采取的无奈之举,但是当时的经验对这次却很有帮助。
谁知,这家偶然走进去的当铺,其女老板,竟然是文子带广女校时代同一个年级的同学浦谷初江。只能说是颇具讽刺意味了。
女校时代的初江,姿色一般,毫无特色,完全不显眼。把一条毛毯抵押给这样的女人来借钱,向当时不如自己的女人低头是让文子感觉很不舒服的。
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若不在这里借上点儿钱,母子两人从当天晚上开始,就要挨饿了。最终结果是,初江没有要文子打算抵押的婴儿毛毯,借给了她五百日元。当时的五百日元相当于现在的五万日元。文子接了钱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店铺。
走在去往栈桥站的柏油马路上,文子口中不停地念叨着“讨厌、讨厌”。
贫穷、凄惨、被人怜悯,还有对此过于在意的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好讨厌,好令人上火。
她急急忙忙地返回函馆站,可离火车出发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文子从栈桥站附近的杂货店买了奶粉,进了相隔两家店前面的可用食券的食堂,在那里要了点儿热水,给孩子兑好了奶粉。
完全不知道那是母亲深受屈辱才拿到手的东西,洁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奶水。看着天真无邪的孩子,文子内心深感凄惨忧虑:婚姻会让女人的立场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啊!
在函馆没有发电报,坐上火车也没有跟娘家联系,正是因为此时的这件事让文子深受打击。即便母子俩因为那笔钱得以饭饱,有座位可坐,文子的内心依然没有平复。
都被那个人同情了。
从函馆到带广的十二个小时,同时也是这种悲哀与不甘内心纠葛的一路。而且,到达带广时,难以直接走上街头的惶惑,也是因为这个悲哀依然在文子心中存留着。
但是,文子并不想把在函馆的这段经历告诉敦子。即便说给她听,也只会徒增悲惨而已。那种悲惨感在函馆感受的已经够多了。
“咱爸妈没说什么吗?”
“说起来,之前老妈说过,弘一先生真愁人啊!”
“真愁人是指什么呢?”
文子背着孩子,边走边问道。
“那个倒没怎么听说,不知道啦……”
“但是,他人并不坏啦,只是性格稍微有点儿柔弱……”
母亲说得很对,丈夫的确是个让人头疼的人,这一点,文子比谁都清楚。因此而备受劳苦的正是文子本人。可是不知不觉间,文子却在替丈夫辩护了。连妹妹她们都这么说,太受不了了。
“要是有个正经的社会地位,他会很快如鱼得水的。他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
“但是现在,不还是在做着黑市倒卖之类的工作吗?”
“只是偶尔在做而已啦。因为现在的工作太无聊了,才开始做那种事的啦。”
“不太懂啦。姐夫为什么会成了那个样子呢?”
敦子不等文子说完,插话道。这个问题不用妹妹说,也是文子自己想问丈夫的。
“不过,他来了这边,就会好好工作的。这次姐夫是要当老师了,对吧?教师做掮客之类的工作可就太奇怪了!”
敦子朗声笑道。文子从她那张笑脸上看到了十年前自己的影子。在女校三年的那段时间里,文子总是无忧无虑的。所考虑的都是校服怎么穿能穿得更美,下次写什么样的作文才能博得老师和同学的眼球之类的东西。
“年轻,真好啊!”
文子有些憎恨敦子的年轻了。如果自己也能再年轻个十岁,在像现在这样的自由时代里度过学生生活的话,就可以自由恋爱,尽情享受青春了。
两人并肩而行,文子不时凝视着平原远处正在下沉的落日。这边的夕阳,比丈夫和两个孩子所在的高松的夕阳,更为清冷,也更大更圆。
没有答应和自己一起回来的丈夫,此时也许还在那个能看到大海的城市里,为了不知能赚几个小钱的黑市工作,鬼迷心窍地奋战着呢。
一旦尝到做掮客的甜头,就很难再重返正经工作了。弘一对文子所说的话置若罔闻,顺着坡“叽里咕噜”一落到底了。
连文子自己都不知道,强行带着一个孩子回娘家,对于这般颓丧跌落的丈夫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但是,这次不像从前那样只是口头上说说,而是以回娘家这样的实际行动来警示的做法,也许会让丈夫头脑冷静一下吧。
让本性温和、气质柔弱的丈夫变得如此厚颜无耻的,是其从中学到大学成绩优异的自负心和对于自己才华的过度自信。他总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文子深知他的自尊心背后意外地隐藏着脆弱的性格。
在这落日的余晖中,丈夫或许正和孩子们一起,在心里遥想着北行的妻子呢。背靠暮色渐浓的濑户内海,孩子们也许正在缠着有些疲惫的父亲,要求早些去妈妈所在的带广呢。
“姐姐,你很累了吧?”
“没事啦!”
文子从晚霞似锦的天空收回了视线,少女时代的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劲儿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3
文子的丈夫——中城弘一是在八月份的一个赤日炎炎的下午回到带广的。此时距离文子回乡已经有四个月了。
相隔四个月,在出站口看到的孝和雪子都长了不少,简直不敢认了。真是孩子离开母亲也会自己长大啊。文子用愧疚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孩子,可孩子们却十分欢欣,嘴里喊着:“妈妈!”跑上前来紧紧拉住了文子的双手。
“回来了。”
文子双手被孩子们拉着,朝跟在后面下车的丈夫轻轻点了点头。
“嗯。”
丈夫也点了下头,但是很快似乎感觉阳光刺眼似的避开了她的视线。四国那段乱糟糟的日子、无法忍受而离家出走的妻子,还有这最终不得不跟在妻子后面赶过来的现实,这一切似乎伤害了丈夫那极强的自尊心。
然而此时,不是回顾过去伤疤的时候。比起对伤痕的检索,当务之急是尽快治愈的问题。
好久没有团聚的一家五口搬到了文子父母在广小路上新开的店那边,顺便在那里租了套二手房住下了。
这样安顿下来到了八月末,第二学期开始的同时,丈夫弘一成了带广工商高中学校的一名教师。虽说中途有过挫折,但是以北海道大学首席成绩毕业的弘一,作为地方高中的一名教师,毫不逊色。他在这所高中里讲授的是英语和理科的课程。
一家人再次开始了一段安定的生活。文子的父母看着突然环绕膝下的外孙们,也松了一口气:这下女儿一家五口也就安定下来了。
文子已经无意责备丈夫的过去。失败只怪之前太过顺利,年纪轻轻就坐上了一把充满诱惑的交椅而已。从事教师这种朴素的职业的话,不必担心被权益党利用了,也可以设计稳定的生活方式了。曾经一心希望丈夫出人头地的文子,如今却在如此宽慰自己:只要能一家五口守在一起过个安稳日子就好了。
岂料,丈夫好像也有丈夫的感慨。对他来说,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八点出门的这种十分规律的生活已经多年没有过了。文子怀着一种痛切的心情,目送拿着一个便当出门的丈夫出门。
不过,弘一对新开始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满。实际上,这份新的工作是靠文子父亲的关系才找到的,他并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可是他的话却明显比从前少了,一个人沉思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不知是在怀念自己曾经作为年轻技师风光无限的函馆时代呢,还是记挂着半途而废的在四国所做的黑市掮客工作?弘一在想什么,文子完全无从知晓。
不久,冬日早早造访了北国。十一月份,工作还不到三个月时,弘一开始不去上班了。
一开始文子也有些同情他,猜测他可能是从温暖的四国来到寒冷的带广,身体不适应。再加上还不习惯教师生活,太过疲惫所致。谁知道进入十二月份后,他连续休息了两三天。
并不是感冒发烧之类的身体问题。寒冷的清晨,谁都不愿意从床上爬起来,可弘一却会就那样拖拖拉拉地赖着一直睡过头,然后便不去上班了。
“弘一先生又没上班吗?”
母亲菊江的问话里,带着责备的口气。
“天气突然变冷,有点儿感冒。今天休息一天大概就会好了吧。”
文子故意用快活的语气回答着,袒护丈夫道。一旦染上了懒惰的恶习,丈夫似乎已经丧失了每天早上准点出门的气力。
十二月中旬前后,实在忍无可忍的文子对丈夫说道:
“你不喜欢去学校吗?”
“不可能会喜欢吧?”
弘一顶着冬日上午混沌的阳光,盛气凌人地答道。
“但是你这样休息的话,会让学生很为难吧?”
“学生没事,感觉为难的是你吧?”
弘一带着嘲讽的笑看着文子。
“当然,你如果不好好去学校上班,我也会很为难。首先,对孩子们影响不好。再说,那个学校是爸爸好不容易托人找到的关系。”
“你爸爸很伟大,你妈妈也很伟大,你也伟大。我在你们家就是个大包袱。掮客出身的、游手好闲的男人。”
“不要说这种话!”
“你嫁给我是因为我是个前途光明的铁路技师吧?所以你父母也拼命地想让你嫁给我。谁能想到,我今天会沦落为一个在老婆家吃闲饭的乡村教师。”
“乡村教师那么辛苦的话,你再稍微坚持一下嘛!不要光嘴上逞强,用实际行动努力吧!”
“我出去一下。”
弘一说着穿上外套出了门,也不说要去哪里。
对于曾经在精英路线上突飞猛进,二十几岁便被提拔到手握重权的弘一来说,靠岳父关系当上乡村教师毫无疑问是不堪忍受的。在四国虽然也是沦落生涯,做着黑市生意,但好歹是以自己为中心,掌握着主动权的。尽管一攫千金的美梦失败了,但是对于一时间尝到了个中甜头的弘一来说,教师这个职业太过于朴素无味。
而且,带广这个地方太小,人们的目光让弘一倍受煎熬。
“那是野江布料店的女婿,以前是铁路上的大官,后来失败了,现在依靠着太太娘家过日子了。”
弘一周围尽是这样的视线。在四国不会见到的大学时代的朋友,在这里也会遇到。总感觉这些人好像都在怜悯坠落的自己。
正因为年轻时仕途一帆风顺,弘一一旦开始崩溃,便崩得不可收拾。人是好人,可缺乏忍耐力,只剩下自尊心在一个劲儿地冒进了。
文子当然注意到了丈夫这种艰难心境。不只是注意到,她甚至已经完全明白了丈夫的这些苦楚。然而,即便明白,也还是对丈夫的脆弱不振恨得牙根痒痒。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文子骨子里比弘一更好胜、更强大好多倍。在她看来,只纠结于过去的荣光,一味抱怨现实状况的丈夫,实在太懒,太不像男人。一方面心里想着也许再好好鼓励他就能重新崛起了吧?另一方面看到一天天怠惰下去的丈夫,却又提不起那个劲儿来。倚赖脆弱的丈夫,还不如自己一个人生存下去,此时文子的心里,开始冒出这种想法了。
十二月下旬,学校放了寒假。可是弘一却频繁出门。好像是在和以前的友人见面,企划什么新工作似的。
一月中旬时,虽然第三学期已经开始了,但是弘一却依然经常休息。父亲丰作提醒过,母亲菊江担心过,却都无济于事。
然后在三月份,旧学年结束的时候,弘一自己从工商高中辞职了。之后便开始和友人创办新公司。公司虽然有像模像样的名号,实质上却依然是在进行黑市交易。
文子已经无话可说。只有走一步看一步,走到哪儿算哪儿了。
不知是否感觉难为情,丈夫小声告诉了文子自己转行的事儿。文子像陌生人一样冷冷地看着他。
寒气已消,阳光确定无疑地在逐渐暖和起来。文子在春意渐浓的和风中,明确意识到他俩的夫妻关系已经一步步走向了破裂的尽头。
丈夫最初是战战兢兢地一两天不回家;到了四月份,已经变得三四天不回家都毫不在乎了。
五月初的一天,三天没有回家的丈夫穿着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崭新的内衣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
“旧的脏了,所以买了新的。”
弘一若无其事地答道。丈夫原本不是一个内衣穿上三两天就嫌脏买新内衣的人。
“别的我不管,丢脸的事可不要干啊!”
“反正我在你们家就是个给你们丢脸的人呗!”
弘一只留下这句话便出门了,过了十天都没有回来。
到了第十一天,丈夫又像突然心血来潮似的翩然回家了。在家里晃晃悠悠地,很罕见地陪着孩子玩了一天。傍晚时,他想拿着文子的存款单出走。
“你不用回来了。”
文子明白两人已经该做个了结了。
“给你自由。”
“你说真的吗?”
“嗯。”
语调清晰得连文子自己都感觉惊讶。
“行啊,我成全你。”
你有来言我有去语,挑起话头的文子和接招不放的弘一,两个人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尽管心里感觉还有和解的余地,但是话赶话间却已说得没有了回旋余地。
文子像要趁势追击气急败坏地出门而去的丈夫一样,当天便将丈夫的内衣等衣物全都打包送到了他的公司。
事发一瞬间,情况始料未及,一发不可收拾。
“完全不必那么着急嘛……”
得知两人分居,母亲菊江哭了起来。可文子反而觉得轻松多了。
认为事出突然的只是外在表面现象,分手的条件已经充分地摆在了面前。虽然没有去追查清楚,但是弘一似乎有其他女人。留宿外面时,总是住在那里。也可以这么说:说出制造了分手契机的话的是文子,但是创造了素材的却是弘一。只不过弘一有些软弱,因此没能把握住提出来的时机而已。
床上少了丈夫的被子,宽大了许多。深夜,躺在床上的文子,清晰地意识到丈夫已离自己远去。
此时,距离她从四国带着洁回到娘家正好过去了一年一个月的时间。
风吹夫后影,虽残留眼睑,已渐行渐远。
黄色公交通郊外,某日清晨车同载,将我憎恨寄夫怀。
文子正式分居是在昭和二十五年(1950年)。之所以分居的日子得以如此清晰地记录下来,是因为当天,文子和弘一,加上媒人和父母都集聚一堂,一起商量决定了两人的暂时分居。
文子的父母虽然认为分居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依然反对两人马上离婚。文子也是嘴上逞强,实际上并无离婚之意。她内心虽然憎恨丈夫,已经放弃,但是还没有勇气扔掉妻子的身份。
可是,无论表面如何粉饰,也挡不住别人的说三道四。分居的事儿,当月便在文子的近邻旧友之间传了个遍。听到消息后,既有人表示理解:“果然……”也有人表示质疑:“为什么?”总而言之,在这么个小城市,夫妻分居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绝佳谈资。
媒人和父母也都勉强同意分居,但是再升级一步的“离婚”这个字眼对他们来说却是禁语。他们的想法似乎是尽可能先这么冷却一段时间,等时机合适时再促成两人复合。
然而,事到如今,文子却无意再跟丈夫复合。她觉得,即便是复合,丈夫的性格也不会有所改变。可虽说如此,她内心也并不急于离婚。暂时先保持这样一段时间好了,既是为了孩子,也是为了父母。她虽是这么想的,可背后却也包含着对于长年稳坐的“妻子”这把交椅的依恋。
4
二战后,十胜地区最早出现的短歌杂志是《辛夷》。
这是《潮音新垦十胜短歌会》在发展过程中转化成的杂志。由二战前的《潮音》创办人之一——野原水岭先生来到带广担任小学教师以后创办的。
这个短歌杂志在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拥有二百八十位会员。会员地域扩展到了大树、新得等带广周边地区,成为该地区最大的短歌团体。
但是,该杂志在昭和二十二年(1947年)的夏天,因为编辑人员的生病和工作变动等原因,暂时停刊了。取而代之的,是野原先生经手的短歌会会报《辛夷书信》。散逸的会员因此得以留住。
另一方面,这个歌会因为兼有帮助杂志《新垦》选短歌的工作,所以具有分社那样的特点。
昭和二十二年(1947年)春天,中城文子在札幌时已经给《新垦》投稿了。因为曾经多次投稿寄过短歌,也就知道带广的《辛夷》了。但是,宛如丧家犬一样败阵归乡的文子,如今又被丈夫背叛,连创作短歌的时间都没有。在最开始的一个月里,她只管怀着黯淡的心情窝在家里。
清晨起床给孩子换下尿布,再洗一洗。之后打扫一下卫生,帮着做做家务。晚上吃完晚饭,收拾一下,再哄着孩子睡觉。日复一日重复着这样的日常工作。
母亲担心她天天窝在家里对身体不好,让她出来走走,比如来店里帮帮忙。但是文子总是会找个理由拒绝。即便身边的人能理解自己,丈夫离去的挫败感也无法简单消逝。
但是,带广毕竟是一个小地方。和丈夫分居的传闻已经无法遮掩。不久,亲朋好友渐渐来访。一开始文子不想见人,谁知在跟他们见面的过程中,文子内心的伤痛开始一点点愈合了。
一旦心里越过那个坎儿,文子的心情便很快转换过来了。
最先约文子慢慢开始走到外面去的,是女校时代的同年级同学村田祥子。
祥子此时已经是《辛夷》的会员,所以劝她也加入同一短歌杂志。
“这次受了不少苦吧?尝试着把这些经历活用到创作中会很好的。”
对于一方面有意参加歌会,另一方面却依然有些畏缩不前的文子,祥子如此劝诱道。
“我这样的,能行吗?”
一开始文子拒绝了,可转念一想,能把自己内心的东西真实倾吐出来的地方只有短歌世界了。
“只要把心里想的不加掩饰地、直率地咏出来就行了。”
祥子对女校时代,尽是美丽辞藻的文子的作文一直感觉不爽,于是带着一种淡淡的复仇心理说道。不过,这番话对于此时的文子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
“那就去看看吧。”
“那么,从这个月开始去吧,去歌会会遇上各种各样的人,既能排忧解闷,也能学到东西呢。”
热情邀请的村田祥子彼时完全未曾预料,这将是震撼文子一生的一场浪漫,是创造出无数杰作的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