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外婆

刘麦加

一切偏差都在可控范围,一切未知都具备可以探索的秘迹,一切孤独都有被消化的余地。


刘麦加

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西澳大学,经济学硕士,现就职于国家电网。出版长篇青春小说《她她》《夏墅堰》,短篇小说集《缓慢但到来》,散文集《过去的,最好的》。曾担任电视剧《云之羽》编剧。2022年开始发表科幻小说,2023年获惊奇奖最佳新人奖提名,第34届银河奖最佳中篇小说提名。

一管母藻蛋白试剂从距离我右手不到一米的透明玻璃管中缓缓射出,配合我进行消毒工序的速度,在视线前方可及之处匀速前行。我盯着那团白色的浓稠溶液,以秒针跳动的频率默默倒数,静待七分二十八秒后,它注入体内,把我带去一个全新的地方。

全面消毒的第二道工序刚刚结束,试剂突然停在原地。广播里传来导师的声音:“消毒中止,进化时间推迟。袁纪岳,你外婆来看你了。”

导师载着我从实验大楼开回生活区。路程不算短,我一路无言。

导师不停开导我:没关系的,只要在今天完成进化,偏差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这二十二年来你很用心也很努力,绝对不会因为这一次会面就产生什么差池。数据库也会做出适当调整,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你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说到底……那是你外婆。

我原以为那是一片火烧云飘在基地生活区的玻璃大门外。距离越来越近,火烧云变成一座大山,大山的脊背逐渐凸出一节节骨骼。夕阳的光铺在粗糙坚硬的皮肤上,让皮肤更像龟裂的山地。那时不时在隆起脊梁后重重吁出的一口气,绝对会呵退所有预备征服她的人。

我走下车,踱步走进庞然大物投下的阴影里。

“你怎么确定,这是我外婆?”盯着这座趴在地上的会呼吸的大山,我犹豫片刻,问导师。

“SNP测序测过了,不会错的。放心,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头亚洲象会跋山涉水跑这么远来到这儿,还指名道姓要见你。”导师看看手表,不由分说打开生活区的大门,“你带你外婆随便逛逛吧,二十多年了,这里变化也挺大的。两个小时够吗?两个小时后我来接你。”

外婆被自动门启动的声音吸引。

她挪动后背,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相较身躯而言可以称得上小巧玲珑的眼睛在半空中绕了好几圈,才垂下来定格在我身上。她迅速站起身,从室外飞扬起的尘土里奔来,粗大的鼻头在距离我只有两厘米的地方停下。

外婆的腰卡在玻璃大门里来回扭动,“哦!阿纪!”

我没有应声,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外婆盯着我的眼神飘忽开来,耷拉下鼻子,在大门被撑破之前她终于镇定下来。喘着粗气的身子瘪下一圈,给自己留出一些余地。她再次抬起后脚,身体小心翼翼地刮过大门的边缘,一堆泥灰的琐屑从皮肤的缝隙里剔出来。外婆这才顺利来到我面前。

“哟!”似乎是为了配合外婆微微翘起的鼻子,我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跟她打招呼,“你吃饭了吗?渴不渴?邵阿姨家的轻食店还开着,我们去那边坐坐吧。”

我先走一步,外婆跟着我穿过通向生活区的紫外线消毒通道。我轻轻闭上眼睛,感受自己与外婆的距离,随时调整步伐和速度,保证一直和她相隔两米的距离。二十二年前,我知道外婆要在那天进化,但最终只得到她进化成一头大象的模糊消息。和基地所有人一样,我也是在一个月后才通过内部文件了解到那次实验的经过,三年后才在最新版的《当代进化史》中看到一张一头大象快要把实验室撑破的监控影像。

今天是二十二年来我第一次见到这头真正的大象,也是那天之后,再一次见到外婆。

“对所有未知的真相充满敬畏”是“新人种与新道德”这门课的箴言。我不知道外婆会如何以大象的视角审视我这个多年不见的外孙女,至少在我看来,两米的物理距离是我能体现的最大敬畏。

消毒通道比想象中要长。再次睁开眼,外婆已走在我的前面,后腰上数个土棕色斑块赫然在目。紫外线荧光下,只有血迹才会呈现出这种颜色。

“你受伤了?”我追着外婆走出消毒通道。

“是吗?”外婆毫不在意地甩甩鼻子,“应该是被荆棘划的吧。”

全球现在有四个进化基地,都建于无人区,海底或是高原。我们这个主基地建成时间最早,身处内陆戈壁的最深处,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根本没有任何荆棘矮丛。唯一可以算得上的威胁,便是自基地建成,就一直盘踞在戈壁边缘的数个反对进化项目的组织。有些是真情实感的科技发展派,有些是大型基因改造商、制药工厂雇用的水军伪装成的人权斗士,这么多年,你方唱罢我登场,侈侈不休。

不用多想,外婆身上,必然是遭受热兵器重创留下的血痕污疤。

来到生活区,视野被敞亮的大广场打开。广场中心,达尔文和孟德尔的两幅巨幅头像格外瞩目,在他们旁边,则是一排小画像。我不动声色地微侧过头,瞥过外婆崎岖的侧脸,企图捕捉她看到这些画像时隐藏在神情中属于人类的那一刻动容。只是那些在正常光照下已经和泥土无异的血迹让我无法不在意,偷窥的小动作过于频繁,最终变成肆意的凝视。

外婆敏锐地察觉到我现下的阴郁。“小张现在是你的导师?”她凑近我问道。

大概是牙齿和口腔的结构变化太大,外婆虽然还保留着语言能力,但是发音非常含糊。

我别过头,“嗯,张教授是我的导师。你进化后,都是他一直在负责照顾我,教育我。他现在还是整个项目的总工程师。”

外婆发出一声鸣叫,步子也轻快起来,仿佛是开心,是惊讶,又或许是适应了生活区潮湿的空气。“他以前当你外公博士生的时候没少挨训,现在也是总工程师了。”外婆眨着眼睛四处张望,全然没有察觉自己一脚一脚踩倒的草地和蹭翻的数个垃圾桶,自顾自感慨,“这里变得好大啊。政府肯定拨了不少钱吧。”

现在是修行时间,生活区很少有人往来。偶尔路过的人看到一头大象在这里闲逛,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讶异。对预备进化者来说,处事不惊,随时随地接受所有的意外与不可能,是必备的心理素质。毕竟我们将来要面对的生态位,对人类来说都是绝对的未知之境。

和一同走来的熟人点头打个招呼后,我跟上外婆的步子说:“前几批进化者提供了非常乐观的进化数据,所以经费一直很充足,导师的压力也小很多。如果这次我的进化足够理想,估计政府就可以正式宣布,人类可以不用再畏惧染色体变异……”

“所以一切都在变好,不是吗?”突然,外婆激动地甩起鼻子挥过我的身边,如果不是扶住她的前肢,我大概已经被晃倒了,“……哈,那个是电影院吗?居然还有电影院!”

真实地碰触过外婆才发现,她坚硬的外皮上覆盖着一层绒毛。有些尖锐,然而比起她直白而霸道的躯体,足以算是意外的柔软。这份柔软令我瞬间回忆起年幼时,外婆紧紧拥住我,她那头花白细软的头发摩挲我颈部的触感。

“真好,这里终于像是能够生活的地方了。你外公是绝对的极简主义者,他在的时候可是竭力禁止这些东西的。我们真的跟着他受了不少苦呢。”外婆说。

“嗯,外公坚持认为艰苦卓绝能够造就高贵的人格,虽然现在进化有现代科技的辅佐,个体的修行不需要那么严苛,但是结合当时的境况来评价,外公的理念没有错。”

“这是《当代进化史》上的定论吧。”外婆歪过头,忽闪一下大耳朵,黑溜溜的眼中闪过熟悉的狡黠和睿智,再次贯穿了我们之间二十多年的空白。

记忆好似细菌,不管是免疫屏障还是经年修行,都能穿越而过,一旦开始生长,便呈几何级数繁殖。

“呃,前阵子又翻了翻那本书,就记住了……”我的话音未落,外婆已大步迈开走向电影院。我抬头看一眼天花板投射出的时钟,很担心外婆突发奇想要我陪她看一场电影,一是时间不够,二是我实在认为影院的设施应该承受不了外婆的体积与重量。

正琢磨如何打消她想要看电影的念头时,外婆突然唤我:“阿纪,这个怎么用啊?”

她站在影院门口的一台无糖冰激凌自动贩卖机前,用鼻子来回晃动这台彩色的机器,不知所措。这番神态像极了很多年前,基地第三次改造后,年迈的外婆面对全新的一切时茫然的样子。外婆进化成另一种生物,我还没有,她可以毫无波澜面对的过去,对我来说却是大脑皮质在意志刺激下呈现的翻江倒海的汹涌潮汐。远远望着她,被母性血亲的双重确定性驱使,我的认知逐渐失控,在越发大胆的修正中,眼前巨大的身形和我意识中外婆的概念,竟然逐步重叠在一起。

外婆身高四米二,体重至少五千五百公斤,她有一条现今地球上所有生物的器官都无法比拟的最灵活、最敏感、最无所不能的鼻子。二十二年的时间足够她融入一个大象家族,加之她保留了人类大脑的神经元,大概不费吹灰之力就当上了首领。她可以在最恶劣的环境下生存,整个自然界几乎没有她的天敌,是实实在在的食物链的顶端生物。

基地外的信息我大部分从新闻和书籍里获得,知晓那并不是一个因为科技过于发达而等比例变得更加美好的世界。人类的速度在五十年前就已达到光速的十分之一,可是我们依然没有来到真正的未来,倒是资源滥用、重工与核污染,以及无节制的基因改造工程彻底摧毁了人类的基因池。《人科基础基因学》这本书七年没有更新过,因为染色体变异的速度远远超乎想象。在这个书的最后一版中,17号染色体短臂2区4带2号压带中的第1次压带已经出现整体性消亡,67%的基地外新生儿几乎没有任何自带的免疫系统。

前光速时代的振奋和希望破灭的压迫我恐怕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基地虽然经过几次科技升级,但都避免和最前沿最高端的自动化同步,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能专注于自身的修行,更是出于对暴力扩张型发展的抗拒。

广场上空悬浮的高瓦数白炽灯笼罩着外婆,清晰勾勒出她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她背着一个充满侵略性和失落感的旧时代,穿过一群不管是在她人类形态还是大象形态都无条件反对她、攻击她的人回来看望我,然后便被困在这个隐秘基地的生活区。她左右挪腾不开地方,一台小小的贩卖机就让她犯了难,眼周的皱纹叠出层层的尴尬。明明在她面前这里的一切都不堪一击,可看上去更加易碎的却是她自己。她是这般格格不入,即使这个基地,这个为人类未来指出一条出路的项目,是她与外公携手创建的。

这里本属于她,却似乎再也无法接纳她。


“你想吃什么味道?”

“香蕉!”

我给自己点了一个薄荷味的冰激凌筒,刚拿到手,外婆已经把香蕉味的冰激凌一口吞下。硕壮的鼻子悬在半空,在我手上的冰激凌周围打转,嗅来嗅去。我伸出手,把冰激凌递给她,“你可以尝尝薄荷味的,也很好吃。”

贩卖机制作冰激凌的速度刚刚好赶上外婆吃冰激凌的速度。我干脆坐在机器前,一手刷电子通币,一手给外婆递去做好的冰激凌。

“怎么样,感觉如何?”我问。

外婆后退两步,退到能看到我且鼻子也刚刚好够得到我的地方,点点鼻头,满意地说:“很好吃。香蕉味的最好吃。”

“嗯……”我又点了一个香蕉味的冰激凌,鼓起勇气大声问,“我是说,做大象的感觉,如何?”

“哦。嗯。还行。”

“他们是不是已经不再监控你了?导师以前说过,他们把你放出去之后,一直在监控你,确保你的安全。”

“啊,是的,早就不监控了。一开始是因为基地的监控卫星被其他项目征用了,后来好像有一个进化者的进化结果很不错,小张他们觉得他的端粒体更有价值,至少,可能更正确吧,那之后就不怎么管我了。”

“哦哦,我知道那个进化者,是个很照顾我的前辈,我这次进化使用的母藻蛋白里就有他的端粒体。”我垂下眼睛挑选下一个冰激凌的口味。不用再做确认,外婆身上所有伤疤的形状我都已牢牢记住,“但是,外面还是挺危险的,他们不可以就这样不管你。”

外婆漆黑的蝌蚪眼定住,如同一个泉眼,丝绒一般浓密的情绪从中漫出。

“可是我很好啊,阿纪,我真的很好。”

“外面的情况是不是比想象中更糟糕?染色体消失到第几号了?你和外公指出了一个正确的前进方向,但依然有人想伤害你,对吗?”

如果生活区广场上那些科学家和进化先驱的画像对我们来说只是《当代进化史》上的一行行文字和考点,对外婆来说,那则是她的抉择、她的信念,以及她和她的丈夫、同事们亲手谱写的蓝图。

在很多科学家都在考虑如何把速度提得更快、发展出更强大的技术时,以外公外婆为首的一批生物学者就坚信,不能简单粗鲁地把文明等级以使用能源的能力区分,应该把发展的主体放回人类自身,去寻求更高级的文明表达,而不是局限在自身以外的科学或者技术,否则最终带来的不是进步,是更大的灾难。他们当时的声音太小,大部分人都置若罔闻。直到人类的22号染色体开始消失,官方终于认识到把人类速度继续提高到光速的五分之一甚至是二分之一的欲望,在某种程度上亲手造就了一个会把大部分人毁掉的大过滤器,人类进化项目才在各种反对声中真正得到政府支持。一批染色体健康、基因正常的人聚集在这里生活修行,被当作进化预备者培养,作为基因改造工程最终的补救方案,以求人类能进化到脱离现有染色体还能继续传承,达成碳基范畴下的共同体。

——如果被基因操控的文明表达是一条死胡同,那就进化到用蛋白质操控的文明,去寻找真正的自由。这是基地建立的根基,也是外婆曾经说过的原话,虽然到如今,能够真正认同的人,还是少之又少。

谈不上愤怒,也说不上是担心,毕竟在最极端的情况下,我的多巴胺和血清素的比例变化也可以控制在0.9%的波动中。我冷静地看着外婆,难免被她唇边残留的淡黄色奶油吸引注意力。

“阿纪,相信我,跟真正的自由比起来,那些虚张声势的威胁不值一提。”外婆的视线落回眼前的冰激凌,闲适地舔一口,“你知道吗,我刚出去的时候,小张他们不光监控我,还让我做汇报呢。哎哟,我真没想到成为大象后还要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都担心他们会做出一个巨大的键盘让我直接写报告。”

我不得不低下头,避免看到外婆夸张的鼻眼,忍住笑出来的冲动。外婆接过我又举起来的一个冰激凌,继续说:“不过说实话,他们应该继续监控下去的,至少最近我又有了一些非比寻常的感受。”

“什么意思?”

“一切好像都越来越模糊,关于曾经做人的记忆。但同时,记忆越模糊,我又越对人类这个物种的自我认同更加深刻。是不是很神奇?”

“你觉得,做人和做大象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嗯,这个嘛……虽然我快忘了做人类是什么感觉了,但我猜其实应该差不多。总体来说可能做大象更自在些,除了屁股很痒却找不到树的时候。”

我扑哧笑了出来,外婆也伸长鼻子鸣叫一声。

这就是我的外婆,不管是人类形态还是大象形态,她总能让一个非常沉重的话题变得轻松愉悦。八岁那年,父母先后进化,继外公之后为基地提供了相当珍贵的实验数据,我也成为孤儿。我的童年本该孤独又凄凉,但是因为有外婆的陪伴,竟成功健康地长到十八岁。这个“成功健康”的含义,是指一个青春期人类走完漫长而圆满的叛逆期,在激素最混乱、最活跃的阶段给身边最亲近的人带来无数伤痛和难过,经历过毁灭与自我毁灭后才完成的自我重建。

自动贩卖机发出售罄的警告,外婆把最后一个冰激凌推回我面前,“小张说今天你要进化,我们不能聊太久,下次再一起看电影吧。”外婆的鼻子圈住我,把我举起来,放到她的头上,“你邵阿姨的店在哪里?我带你过去。”

再次走过生活区广场,在一排达尔文和孟德尔等人画像的注视中前行,那是人类在自由意志下演化的证据。外婆踮着步子,平静而事不关己地走过那些画像,即使其中有她的丈夫、女儿、女婿,以及人类形态的她自己。

在真正的自由面前,人类感知中的悲怆,可能真的仅仅是一些皮外伤。


坐在外婆身上,吃着冰激凌,任她载我走过我经常休憩的长椅,经过我频繁出入的图书馆,路过放置着外公、外婆和父母原始DNA的储存室……从四米高的地方俯视生活区,它们呈现出与曾经截然不同的样貌,我又一次在外婆的带领下认识了这片基地。原来就算我即将进化成另外一种生物,也依然能在外婆的肩头重新认识自己的生态位。

“阿纪。”外婆唤我,“为什么会选在今天进化?”

外婆不知道,在她之后,进化日的选择权就不在进化者自己手中了。为了方便统计、整理归档,也许还考虑到某种仪式感,只要不是不可抗因素,所有通过严格筛选有进化资格的人都会在四十岁生日这天进化。

“我现在的激素很平稳,和母藻蛋白的适配率比同期所有人都高,各项人格测试都表明我的心理已经完全成熟,而且修行和学习的时长也达到了饱和值。这是项目组比对很多前期进化者的实验数据,统一整合计算出来的最佳进化时间。”

我刻意避开今天是我四十岁生日这件事。外婆没有在和我相见的第一时间提到,就说明她大概忘了。我愿意更大胆地推测,外婆现在的时间概念应该不再是人类时间,而是大象时间。

“这样啊,那我来得还真的挺巧。”外婆说。

“是啊,我是被导师从消毒间拉出来的。再晚一点点,你就见不到我了。”

外婆沉默好久,柔声说道:“阿纪,进化并不是死亡。”

“我知道。我记得。你以前给我说过很多遍,导师也一直这么强调。但你确实离开太久了,我等了你好久。”

“哦……是哦。”

“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回来,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怎么可能!”

“你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

“雨季持续的时间太长了,河道很深,我过不来。”

“你去了很多地方吗?这段时间你都去了哪里?”

“好多好多,说不清,那些都是大象的标识,我知道在哪里,但无法用人类语言表达出来。它们脑中有自己的地图,会根据地图做非常长距离的迁徙,绝对不会偏航。大象的记忆力特别好,比人类的记忆力好十倍。”

“你也有一个自己的地图吗?”

“是的。这也是我另一个越来越强烈的感受,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只是在漫无目的地迁徙,但后来我发现,我其实在画一张地图。”

“这段时间,你都在画地图?”

“嗯,地图太大了,我现在暂时还无法认清那是什么。人类大脑的神经元再发达,也依然有它的认知限制。”

“你的意思是说,大象的地图比人类的认知更高级?”

“差不多。可能需要更高级的生物,站在更高的视角,才能识别出来。我这次回来,也想跟大家聊一聊这件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生活区天花板上时钟的时针即将走完一圈,外婆应该终于想起它代表什么意思,开始加快步伐,说话的速度也变快:“阿纪,你结婚了吗?”

“没有。”

“那你有自己的孩子吗?”

“没有。不过,项目组有保留一颗我的卵子。所有的进化者其实都会留下DNA样本。如果我进化后的生态位被证实具有普遍适应性,他们应该会考虑对我进行大规模克隆吧。”

“哇,你岂不是有机会成为新人类之母?”

“那你到时候就是人类之婆了。”

“哈,不用。我只要做阿纪一个人的外婆就够了。”外婆卷起鼻子,轻轻打在我的头顶。我和她曾经拥有的质地相同的细软头发也许唤醒了她些许人类时期的记忆,外婆的语调从方才的铿锵有力愈加回归到以往的轻声细语,“阿纪,今天之后我们可能又会有一段不算短的分别,我希望你记住,我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刻,一个是你母亲出生那天,另一个就是你出生那天。确切地说,你的出生给我带来的满足和激动更加强烈。也许过段时间我连这件事也会忘记,但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外公还在的时候,邵阿姨在当时那个简陋的实验室的厨房帮工,基地慢慢扩大,邵阿姨从实验区出来,开始经营生活区唯一一家自营的餐饮店。进化者在进化之前,都会被强制控制碳水和糖分的摄入,为了提高进化的成功率,进化者被禁止食用很多食物。邵阿姨的轻食店贩卖的零食,是为数不多被项目组承认的合格食品。

邵阿姨比我更快接受外婆是头大象这件事,友情的力量大概是另一个我还无法参透的“未知的真相”。邵阿姨非常开心地拿出一大把刚出炉的核桃分享给我们。她把核桃撒到外婆脚下,外婆的大脚板都还没真正放上去,核桃的外壳便碎了,露出香脆可口的仁。邵阿姨开心得不得了,撒了更多的核桃在外婆脚下。

外婆不停地捡起一粒粒核桃仁递给我,自己都没来得及吃。核桃仁粘在她鼻子上粗粝潦草的褶痕中,如不易察觉的印记,让她比以往更像外婆了——从我出生到十八岁,乃至现在,外婆无时无刻不在用自己的身体击碎生活坚硬的外壳,把里面的果实送到我面前。可是曾经年少无知的我,居然无数次埋怨过那些果实太小太少,还不够美味。

十八岁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很自责。我一度固执地认为,外婆会进化成一头大象,是因为她错过了最佳的进化时间。


外公作为开拓者,父母作为后继者,外婆和我一样,在基因上早被检验成为预备进化者。她本该更早进化,可是我太年幼,她舍不得我;后来我变得任性叛逆,她更加不放心,所以一再推迟进化的时间。待我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外婆时年七十三岁。

在外婆之前,进化也出现过很多意外。那时辅助进化的蛋白质试剂还不稳定,进化者进化成美罗培南1,差点儿把基地变成一个超级细菌培养皿。我的外公,第一代进化者,在设备极其简单落后、几乎没有外作用保护的情况下,进化成真菌孢子。据说,当年工程师用扫描脑电波的方式花了一个月才在天花板的夹层找到那些孢子尘埃。

外婆是第一个提出从藻类提取蛋白质辅助人类进化的人。藻类是这个星球上存活最久的生物之一,它们用自己的方式从数次生物大灭绝中存活下来,其中蕴含的生命力的表达肯定比我们想象中要强大得多,于是外婆理所应当成为第一个使用母藻蛋白的试验品。项目组的所有工程师都做好外婆会进化成任何形态的生命体的准备,万万没想到,七十三岁的外婆居然“只是简单地变成了”一头大象。

在“当代进化史”课上,老师提到这次实验时说过,政府当时非常不满意外婆的进化结果,乃至这个项目差点儿因此中断——人类可以进化成孢子,可以进化成细菌,甚至可以进化成电脑或宇宙飞船,但是变成一头大象,这是明显的倒退——在外行人眼中,人类绝对不可以退化成动物。尽管他们忘了,人类本来就是动物。在自然界中,甚至有不少动物一直比人类高级很多。

项目组所有人员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快马加鞭,用时三天撰写一篇长达七十三页的报告,义正词严地反驳外界所有极其肤浅、不专业的论调:这次进化是人类第一次用神经元控制基因完成整体上的、彻底的、颠覆性的、意义非凡的改变。在母藻蛋白的辅助下,大大提高了进化的安全性和可行性,也帮助人类意志第一次完全战胜基因编码,完成了自我意识上的蛋白质序列的成功重组,并且是用人类的基因序列组成了大象的形态编码。所以这不是一头半人半象,也不是像大象的人类,更不是一头简单的大象,而是人类科大象属。更何况,变成大象并不是退化。因为大象形态存在于进化者的潜意识中,潜意识的挑选是随机的,这种随机恰恰佐证了自我的绝对性。人类不仅不用再担心染色体变异消失,甚至可以实现从碳基生物转型为智慧型生物的可能性。只要在进化者的潜意识内植入更多的文明形态,一定可以从现阶段被基因控制的扩张型种族进化成具有高道德层次和精神文明的种族。“变成什么不重要,怎么变成才是关键。”所以这次实验是一次空前的成功,足以为将来的进化者提供难以衡量的宝贵经验……


那些日后会被编入教科书的信息是导师提前透漏给我的,一方面他觉得我在这件事情上的自责对修行不利,一方面又为我的成长感到欣慰。导师无比肯定地告诉我,外婆变成大象并不是“进化的失败”,那些报告的内容,甚至还是在刚刚进入大象形态的外婆的指导下完成的。

这些信息,的确让二十岁的我松了一口气。

现如今,真真切切看到过、抚摸过外婆的长鼻子、大耳朵、粗壮的腿和结实的腰,它们每个部分都那样恰如其分、严丝合缝地组成了外婆的有机体,抛开课本上所有烂熟于心的关于进化可能性的条条框框,我似乎更偏向于另一个真相——不是外婆进化成了大象,是她终于进化成了自己。

她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聪明,强大,温柔,自由,充满力量和威严,拥有极其分明的喜怒哀乐。偶尔看上去笨拙得毛手毛脚,是因为基地和我对她来说都太小、太狭窄了,她太害怕伤害到我们,所以才不得不如履薄冰。她属于更广阔的天地,必须在以百公里为单位的地方奔跑才能真正舒展开来。

是我束缚了她十八年,让她仅仅只是一个外婆。


比起外公进化成孢子,父母进化成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交流方式的一摊肺状苔藓,外婆进化成大象,本就在理论上拥有和人类交流的更大可能性。所以很早以前我就想过,如果能再见到外婆,我一定要问她“为什么是大象”,那团母藻蛋白在她身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相信所谓的随机性不过是向上级汇报的一种最安全妥当的说辞,外婆充满智慧,她一定不会让随机性掌控自己。

可是今天,直到最后,我都没有问出这句话。外婆兴致高昂地把余下的时间用在跟我们分享春日的暖阳,雨季的到来,月下的绿芽,她穿过云贵高原时看到的日出和在雨林休憩时环绕的花草。我认真倾听一头大象描述她视角下那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跟这一切相比,那个问题的答案显得无足轻重。

我送外婆回到生活区的大门口,一群工程师正在门外忙碌着。有的在摆弄巨大的仪器,有的在整理新搭的帐篷,那架势应该是在等着给外婆做检测,可能接下来还要讨论外婆对自己的那些新发现。眼下我们都有点要紧的事情要做,会面不言而喻来到尾声。

我在组织告别的措辞,外婆先迈脚走出去。基地的夜黑得又浓又重,我穿着单衣,并不觉得冷,只是在大门处站久了被风吹得脸疼。外婆在门外转了一圈,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在自动门关上之前探回头来。

倒三角形的头脸从夜幕中露出,外婆在我周遭来回嗅嗅,用大象的方式更深刻地记住我,“阿纪,我很想在你进化之前给你一些技术方面的指导,但我又觉得这是对你的不信任。事实上,我其实也忘了进化那一刻发生了什么。

“我只想叮嘱你一件事。我和你外公、你的导师,以及千百个科研人员,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极力抹去原始又野蛮的生命本能对我们的控制,想要让我们的头脑和理性开拓出人类的未来,这绝对没错,这代表着绝对的先进。然而在很多情况下,你不得不承认,人类有一部分智慧、认知和记忆是附着在基因上的。阿纪,假如你今天成了一种非常高级的生物,我是说假如,有那么一瞬间,你的基因似乎想要重新夺回控制权,先尝试理解它、尊重它,不要着急抗拒它、扼杀它。归根到底,是它带领我们人类走过了数百万年的艰苦岁月,我们最初的生态位,是依靠它的力量拓展开的。”


导师载我回实验室,我一路无言。

“怎么样,感觉如何?两个小时会不会太短了。”导师打破沉默,“我很想让你们多待一会儿,虽然四十岁这一年里哪天进化差别都不大,可如果让你例外,年底审计的时候会非常麻烦,所以……”

“很开心。”我说,“我很开心就够了。”

导师的目光通过后视镜落到我身上,“纪岳,你越来越像你外婆了。”

“嗯,我知道。”

“你能这般不动声色,这很好。”

“大概是因为太开心了。以人类年龄来算的话,外婆现在九十三岁,正常情况下,我们其实根本没有机会再相见。今天的这两个小时已经是人生的彩蛋了。一想到按照大象年龄,她才二十二岁,还很年轻,也很健康,我真的很开心。”

“你和你外婆以后会有机会再交流的。”

“是的。所以我没有告诉外婆我有多开心。当然,如果我没有进化成理想状态,无法再和你们、和外婆交流,这也许会是一个遗憾,但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遗憾。”

导师刷开实验室大楼的门。

“纪岳,这些年来我送过十三批进化者去顶楼进化,进化这一天发生的一切对你进化的结果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所以我才会说一些平时不太会对你们说的话。”我们一起走进电梯,导师按下十六楼的按钮,“其实在最经典的进化论里,进化这件事情,没有成功和不成功之分,也没有理想和不理想之别。一个生物的进化行为中,只有一件事最重要。”

“什么?”

“多样性。”

“生物多样性?”

“没错。”

“你今天的进化和从地球向宇宙发射一艘载人飞船没有什么区别,只要飞离地球,就没有哪个方向是错的。宇宙那么大,未知的领域那么广阔,所以每个方向都是对的。”电梯停下,电梯门开户,进化室洁白的大门出现在我眼前,“从这里,发自内心,自主选择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人类进步最伟大的一步。这话是你外婆说的。”

进化室的大门就在前方。我离走出人科人属智人种的范畴,只剩下不到十步的距离。

导师抬手做一个“请”的姿势。我走出电梯,导师跟在我身后,“我还是博士生的时候,问过你外婆,人类进化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只是从染色体变异威胁的角度来说,大力提高基因技术,用科技补全染色体的缺失,的确才是最安全可靠的方式,至少比用一个个活体的人进行进化实验似乎更道德。”

“外婆怎么回答?”

“你外婆说,我们不能只站在人的角度来设定道德的标准,要站在自然的角度。在大自然中,生物的演化没有道德不道德,反而是那些把整个自然界作为踏板、作为牺牲品去实现发展的行为,才不道德。在她的理解里,人并不能仅仅是一个冷酷而强大的人,一开始我们确实抱着一些非常恢宏而伟大的目的推进这个项目,但不得不说也有一点共同的私心。”

我驻步在消毒室门口,急切地用掉最后一次展示好奇心的机会:“什么私心?”

“我们很想证明,人类这种生命,在任何地方以任何形态,都可以更好地相遇。”导师一把把我推入进化室的消毒间,声音嘹亮地对我说,“所以不要觉得遗憾,你外婆肯定很开心,也绝对洞察到你今天很开心,她极有可能早已对你做出了回应。

“那么,袁纪岳,勇敢发射吧!”


七分二十八秒后,进化如期而至。

整个过程谈不上舒适。

如何调整呼吸,如何控制肌肉,如何让大脑进入暂时的封闭以保存更多的神经元,在模拟课上我练习过无数次,已经轻车熟路,但变化真正发生的时候,那感觉还是前所未有。

我仿佛亲眼看到那团母藻蛋白在我身体里绽放,无形的力量霎时胀满我的神经末梢,随之而来的眩晕又差点儿让我溺毙。如同坐了一趟四维的过山车,又像是蹦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极,更似直接从深海海底不断向海面划去。


从海面探出头深吸一口气却无法感知肺部的起伏。

世界从全视野扑来。

并没有花太久时间。又也许时间的流逝跟我曾经的体验已不再相同。

总之,在四十岁的第一天,我成为人科下的又一个新物种。

至于我是什么物种,什么形态,是不是进化树上的一枝新芽,能不能带领人类成功去往共同体的未来,都是导师他们接下来的工作。我当下能做的就是感受。尽情努力地感受这个新的生态位,同时把所有细枝末节的感受在神经元里置换成人类可以理解的信息,保存下来。


一切偏差都在可控范围,一切未知都具备可以探索的秘迹,一切孤独都有被消化的余地。

唯一的意外,发生在进化完成的那一刻。

数以亿计的信息在无法抗拒的全视野中徐徐展开,我从中骤然识别出一头大象在这颗星球上描绘出来的巨大地图。那是另一个高级物种早早预留在那里的一个礼物,等着进化后的我来签收。毫无疑问它是给我一个人的,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第二头亚洲象会把我的名字画进她的地图里:


阿纪生日永远快乐


我们只是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的过客,无意间被一条相同的等位基因串联成一行,变成钟表的分秒。我们分头行动,又总能相聚,纠缠在一起来到未来,回到过去,把彼此嵌入大地的褶皱里,光风霁月。


(责任编辑:姚海军)


1 美罗培南为顶级抗生素,在正常环境下使用会让细菌产生极强的抗药性,变成超级细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