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云XIV:我们的恐龙岛(“星云”系列丛书)
- 刘麦加 王诺诺 任青 宝树
- 3908字
- 2025-06-20 15:30:24
1
老人坐在密封船里,船像一个狭窄的罐头,内部塞满了牧藻人,漂在中国南海上。
海上旅途又冷又潮,乘客裹紧了外套。船舱光线昏暗,时不时听到一两声咳嗽。空气里有一股机油混合胃酸的味道,但老人闻不到,早在上海温室的时候,他的鼻子就坏掉了。
这年头,活到他这把年纪,是很难的啦。
邻座的年轻人觉得稀奇,不住观察老金——左袖口露出的手背皮肤,截然不同于自己的苍白,老年斑之下是古铜的底色,右手却没有织物覆盖——那是一只机械臂,色彩斑斓的电线从暗哑的合金体缝隙透出来。脸上粗糙不堪,沟壑明显,但背挺得像箭一样直,他有多少岁?六十?七十?
老人眼皮耷拉着,眼睛却什么都看得见。
“你多大?十六?十七?嗯?”
年轻人被吓了一跳,忙道:“成年了!我十八!”
“十八?哦,十八。”老人依旧闭着眼,“逃课出来的?”
“上个月职校毕业了,我去天钩站,是持证上岗的牧藻人。”
老人没睁开眼,也没搭理他。少年有一丝窘迫,急切地想证明什么似的,从包里掏出了金属名牌,“不信?不信你看。”
老人终于抬起眼皮子,看见少年拿着证件在他眼前来回晃。他皱起眉,将脖子往后缩,挥挥手示意把名牌拿得远些,才眯眼认出上面的字:
吴晴,男。生日:2042年8月18日。职业:牧藻人。地址:上海温室,浦东区东方路4095号。
“哦?还真十八了。名牌收好吧,别弄丢了,这东西有大用场,牧藻人如果在天上死了,就靠这个辨认尸首。”老人终于正眼打量年轻人。
船舱中的吴晴实在是太显眼了,他是最年轻的那个,也是衣着最干净的那个。周围的牧藻人都是一身土黄色的宇航内胆服,服装和粗犷的脸一样,从未被认真打理过,面上满是油渍和线头。吴晴的领子却干净到让老人怀念起二十八年前的夏天。
如今,已是第二十八个无夏之年。
二十八年前,一场毫无预兆的灾难降临地球——据科学家考证,扣动灾难扳机的是一个太初黑洞。太初黑洞是宇宙形成初期的代谢产物,初始质量高达十亿余吨,体积却甚至比原子还小。它游走于真空之中,在与地球相遇时,以极高的速度进入地壳,六分钟后,从地球另一端射出,像烧红的尖刀插入奶酪一般,轻易扎透了厚达一百千米的岩石圈,在地表留下了几百米宽的孔洞。
七分钟后,太初黑洞离开太阳系,像个无名杀手般,继续在宇宙中游荡,在它身后,人类的灾难才真正开始。
在地球内部,黑洞剧烈搅动了地幔,释放出相当于数百万颗原子弹爆炸的能量,能量以冲击波的形式由内而外撞击地壳,唤醒了地球深处的那头红色野兽——
短短三年内,遍布全球的八十九个火山口逐一爆发。这是从未有过的地质灾难,太平洋热点的岩浆从夏威夷火山中不断涌出,此处的基性岩浆黏度低,容易蔓延。高温和烈火迅速吞没绿洲,岩浆与海水碰撞,激烈地翻沸、冷却。在大陆上,黄石公园内的酸性岩浆则伴随着大量气体爆破而出,地表塌陷;侵入地壳的岩浆腔室“炸”开了山体,昔日缤纷的牵牛花湖像肥皂泡一样破裂,成为灰黑的碎石空洞。
无论是太平洋火圈,还是大西洋海岭火山带,都在吞吐火焰,以万亿吨计数的物质被抛入大气。
征服过地球两极、最高峰与最低谷的人类从来也没想过,最大的生存威胁竟来自毫不起眼的火山灰。
微米级的火山灰蔓延至全球平流层,遮蔽了阳光,全球平均气温下降了二十二摄氏度,以南北两极为中心,冰盖急速生长,而冰层的高反射率进一步加剧了降温……如同推倒第一张多米诺骨牌,正反馈链条一旦启动,地球便势不可挡地进入了灰霾笼罩的冬天。
火山灰是细碎、尖锐、轻质的二氧化硅,由于质量极小,不会轻易因重力沉降,这带来的破坏是巨大的:悬浮在大气中的火山灰携带静电,阻碍电磁波传递信息,全频道通信受阻;一旦附着在电缆上,它们的多孔结构会迅速吸水,引发大规模短路事故;那些岩浆快速冷却形成的二氧化硅颗粒等同于小且尖锐的玻璃碴,进入任何一台运转着的机器,都会严重磨损发动机。
火山灰还有最为致命的一点:人一旦吸入游离的火山粉尘,微小的颗粒阻留在肺泡之中,久而久之,肺会变成一块坚硬的、无法伸缩的“石头”,人最终将死于呼吸衰竭。全球矽肺病发病率急速飙升,在病人痛苦的呻吟中,地表沦为一片废土。
空气不再支持呼吸,温度不再适于生存,就像一万八千年前的祖先,人类迎来了又一次冰河期。相比于茹毛饮血的部落时代,这一次,文明背负着近百亿人口,它的步伐更加沉重。
当然,人类尝试过自救。
巨型城市的上空张开了如同菌伞一般的防护罩,以钛合金钢材作为骨架,支撑起的双层钢化玻璃隔绝了外部的粉尘和低温,城市从此成为温室,人类文明以孤立的数十个据点为单位,苟延残喘了二十八年。
老人眼前的少年只有十八岁,他是温室和冬天的孩子。
“小子,你怎么愿意从上海温室出来?”
“家里有个妹妹。”
“……还是个好哥哥。”
上海温室的氧气含量连年下降,这不是什么秘密了。封闭的温室与地球曾经拥有的复杂生态相比,是极其脆弱的。尤其是上海温室地基的混凝土注坯释放了大量二氧化碳,室内碳氧平衡被打破,种类有限的植物无法调节碳循环。要堵住氧气缺口,唯有控制人口。
于是,几年前上海出台了一条规定:对于养育超过一个孩子的家庭,在子女成年后,其中只有一人可继承室民身份,从事室内职业。其余的孩子必须前往室外就业,去做牧藻人、运输员或防护罩维修工等苦差。
室内与室外,就是天与地,生与死。在寒冷、真空、粉尘的摧残下,牧藻人的职业生涯往往不会超过五年。即使是最强壮、经验最丰富的牧藻人,在恶劣的中地球轨道(MEO)环境里,也面临着远高于其他职业的死亡率。
应了那句牧藻人的俗语:“天上待一天,人间少一年。”
“一个家庭只有一个孩子能够待在室内,照这样下去,城市人口只会越来越少,迟早有一天,上海温室会变成一座鬼城,所有温室到最后都会完蛋的。”老人喃喃自语。
“你也是从温室里出来的?”少年问老人。
“嗯,我从温室退休了。”
“退休?”
“嗯。工作干烦了,不想干了,就退休了。”
“您原来在温室里是干什么的?”
“画家。”
“画家?”少年不解地皱起眉。
“画画的,哦,画,你这个年龄可能没见过,画就是一种艺术品……”老人准备解释。
“喂,我说,”吴晴压低声音说,“老爷子,你不会是被‘旅行’了吧?”
喷发纪元的重要原则是“资源利用效率最大化”。少年在温室的时候,听过那种传闻:如果一个人活过了六十岁,就会被判定无法再对温室贡献价值,等待他的就是被强制“旅行”。
但事实上,真正的旅行者少之又少,因为能活到六十岁的人已是凤毛麟角。即使拥有一颗坚强的肺和一个钢铁般的胃,扛住了岁月的蹉跎,在六十岁前主动结束生命也是一个普遍的选择。毕竟,与室外的严寒相比,一点儿药品或者一氧化碳,简直像无梦的睡眠一样友好。
隔着座位的另一个牧藻人伸过头来,他似乎许多天没洗澡,脖颈上积攒着厚厚的油垢,“哟?旅行者?我也是第一次见!”
这话引来了一阵牧藻人的骚动:“旅行好玩儿吗?老爷子?”
“得了得了,老头儿挺可怜的了,子女都不管了被赶出来,还不够你们砢碜的?你们少说两句吧!”
“要我说啊,哥几个凑凑钱,到船上餐厅买些好菜,然后老爷子吃完了就在海里一猛子扎下去,省得一把老骨头受那个罪啰……我瞅你身上的内胆服啊、玻璃镐1啊都不错,正好给我们哥儿几个分了,这就是温室人常说的那个什么……资源,资源利用效率最大化!”
少年狠狠瞪了一眼这些牧藻人,但他们嘴上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老人倒没生气,“资源利用效率最大化?原来你们也知道这个?”
“哈哈,怎么说?老爷子你同意啦,你的玻璃镐我看着就很不错……”
“既然知道资源利用效率最大化,那你们还不赶紧跳海里,把物资给我。然后我去天上带回几个金红色的大藻泡,这可是我强项。放心,到时候我会记得分一点钱给你们瑟瑟发抖的妻女。这才是资源最大化利用。”
那个脖颈很脏的牧藻人拍案而起,“老不死的,你以为你是谁啊?上天一次,就能带回大藻泡?还几个?”
“这人怕是老了,糊涂了!出现幻觉了?还以为自己是‘死不掉的老金’哪。”
“诶,我说你一把老骨头,恐怕天钩一转起来,超重就得把你膀胱里的尿都压出来!”
老人没再理会他们,又闭上眼睛。牧藻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但是很快,那些靠劳力过活的人失去了兴趣,裹紧沾满了污渍的衣衫,陷入一种介于睡眠和清醒间的混沌状态,以此减少体力和体温的非必要流失。
大约半个小时后,老人感到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他睁开眼睛,是少年端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汤面。
“真要让我吃点儿好的,送我上路啊?”
“你先吃。我这辈子最烦牧藻人,嘴又臭,心还坏!”
老人顿了一顿:“但你自己……现在也是牧藻人。”
少年目光黯淡下去,把面碗放在桌板上,海上的风浪一波波袭来,清淡的汤汁晃出一点。
老人从吴晴手中接过餐具,夹了一筷子面条,唆进嘴里,发出不那么文雅的刺溜声。
“好吃。”老人抬起头说,花白的胡茬儿上沾着一点儿油花。
“我让师傅多放了些孜然,香吗?”
“应该是香的。”
“应该?”
“我的鼻子,十几年前就闻不见味道了。”
老人端起碗喝了一口面汤,然后将剩下的半碗面推向少年,“老了胃口就是小。面是好吃的,汤也热乎。给我吃确实浪费了,也闻不到香味。”
这碗加了鸡蛋和肉丝的汤面如果折合成现金,抵得上牧藻人好几天的太空劳动。
食物稀缺是喷发纪元里人类面对的重大挑战。火山灰遮蔽天光,光合作用无法正常进行,绿色植物纷纷枯萎衰败,其中包括绝大多数农作物。
一开始,人们在室内用人造光栽培作物。但这项技术依赖稳定供能,可绝大多数发电设备已因火山灰颗粒磨损得瘫痪,有限的能源用来维持温室室温已捉襟见肘,再用来维持人造光源保证耕作不现实。
蔬菜和谷物都变得短缺,更别提用牧草饲喂家畜,肉蛋奶变成了奢侈品。
少年没有客套,接过老人递来的碗,仰头吃完了面条,咽下汤里卧的荷包蛋。这些花光了他从家里带出的最后的钱。
接下来,他的后半生是否能吃饱,就完全要看天钩在太空藻田里给他安排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