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多纷扰,潇潇。
竹林,竹叶,飘飘。
“唰一一”
一把藤编的大扫帚划破长空,手腕五指翻飞,笨重的扫帚在那只手中,灵巧得好似一把轻剑。
随心舞弄,清而凌厉的风中,绿意与落英纷然。
春日,三月廿六,竹和杨柳荫下——
“丑丫头!”
纤云身着豆绿色纱裙,腰间系着长穗五色束腰,脚踩一双锦绣双色芙蓉牙靴,袅袅而来,朝着树下认真洒扫的丫头笑着招了招手。
丑丫头抬头,一张过分圆润厚重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意,两只眯缝眼弯弯的,好似拙劣绣娘绣上的绣线,一厚一薄的上下嘴唇上顶着个大鼻头,连着驼峰似的鼻梁。
崎岖不平,凹凸无致。
同样的豆绿色纱裙,纤云穿上便是七八分嫩春新意,这丫头走动起来,像从膳房滚出的一粒夏日绿豆,长穗五色束腰险些没找到该系在何处。
这圆丫头走得如她性子一般温吞,纤云看得心急,一把挽上她的大藕臂:“可快些吧小祖宗,主子急着见你呢。”
“纤..云..姐姐..”
“主..子..见我..何...”
“天爷诶!”
不管相处多久,纤云只要一听丑丫头说话,眼前就是一黑,深喘了口气急忙打断:“主子找你能有啥正经事儿,念话本呢!”
“噢..噢..”
丑丫头笑眯眯的,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纤云好笑地瞥了她一眼,这怪丫头,怎么看着还有几分可爱的怪模样。
天爷诶..
察觉到自己的想法,纤云在心里又是一阵呼天喊地。
二人的绿纱拂过几重院门,钟府从商,府中多流水。
圆拱状的庭院中央,一颗古老而巨大的银杏树,葱郁的枝叶迎风摇曳。
缝隙夹碎的日光掉落,小潭水波悠悠,映澈生辉。
一张紫香檀木雕刻的贵妃椅横立,流云般轻盈的湖蓝色轻纱溢在椅外,清风吹拂中,好似溪水潺潺,柔美温婉。
一只素手垂入小潭,碧绿衬凝白,挑弄着清凉。
“主子。”
“..主..”
没等慢半拍的小丫头行完礼,钟当灵一个抬眼,纤云忙将丑丫头往前一推,朝弄巧使了个眼色,一群小丫鬟翩翩着衣衫退下了。
独留钟当灵和丑丫头。
斑驳的光影浮动,风柔柔抚弄着那丫头额前的碎发,钟当灵难得抬手朝她招了招。
丑丫头顺从地走上前,一屁股坐在长椅旁,黑黄的小脸往榻上一搁,小眼眨巴着盯住钟当灵。
钟当灵细嫩的指尖往前一伸,正好戳在丑丫头脸上刚鼓起的一个红肿大包上。
钟当灵皱眉半歪着头。
丑丫头咧嘴一笑,拍着她的手磕磕巴巴说:“主..子,不..疼的!”
钟当灵撇撇嘴,没信她的话,递来一本话本,扬了扬下巴。
丑丫头接过,看也不看封面,翻开第一页盯着字闷头就念:“村..村东头的俊小伙,宁猎户家里养了只雪白可爱的白狐狸。
每每宁康年预备出门打猎时,那只小白狐狸总会昂首挺胸地踩在他的肩上,一双灵动的眸子滴溜溜地转悠着,仿佛是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正骑着坐骑巡游。
而到了夜晚...”
小丫头平常说话磕磕巴巴,念书时许是不用动脑,倒是流畅多了,嗓音润润脆脆,听时舒心极了。
钟当灵撑着脑袋,时不时用银叉喂小丫头一块新鲜水果,看她双颊鼓鼓,小眼眯眯,心中轻快。
往日她听这些缠绵悱恻的话本总是要落几滴泪的,可自从她发现了投喂的乐趣,便极少落泪了。
今日又有些不同...
三四月的风摇晃着暖春,一绺一绺地催着午后的困意——
“啪嗒。”
话本落地。
丑丫头的大脑袋一歪,平稳的呼吸中带上了轻快的小呼噜。
钟当灵沉默着吞下一口水果,又伸出手戳了戳她的大鼻头。
嗯,是个有福气的。
钟当灵侧身躺下,绸缎般的墨发披散开,掺和着丑丫头焦黄的发丝,两个年岁相似的小姑娘头挨着头,在渐沉的午后,闭眼坠入黄昏。
-
江湖另处,同是黄昏:
“天涯倦客画春花,著笔佳人笑若霞。”
“应是家山开满槛...”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顿在漫花丛间,食指第二关节上的一粒红痣在黄昏中惹人微醺。
听着这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念着风流诗句,饶是沈林鹤这般冷静的性子,也止不住地红了耳根。
他强压着上扬的嘴角,抬眼望去——
乌金西坠,女子倚在大开的窗台上,一身骍衣束汉白玉色腰带,姿态颇是肆意洒脱,风拂起她的发丝,鬓间的珠玉映照斜阳,步摇淌清光。
相溪将手指间捏着的艳丽芙蓉花凑到鼻下,美人吐气,望向他的眸光中似乎生了钩子:“…窗前那朵最堪夸。”
“沈少爷。”
沈林鹤仿佛感受到了那股如兰的气息,烫手般从眼前的芙蓉花上收回手,指节上的红痣晕开两圈红粉。
“…相小姐。”
再是羞赧,沈林鹤也顶着臊意应声。
“哈哈哈!”
相溪笑着从窗台上翻身下落,足尖轻点,人便已凑到沈林鹤面前。
“你抬眼看看我。”
闻着她身上的清香,沈林鹤眼皮都羞得发红,结结巴巴着:“…相相相小姐,莫要戏弄在在在下了……”
“抬眼。”
沈林鹤的下巴挨上了几瓣柔软,他颤颤着抬眼,是相溪这女子捏着芙蓉花柄轻轻挑起他的下巴,二人目光相接,只见年轻姑娘那张素来清冷的面庞上盈满了笑意,仿若冷泉映春花。
满园黄昏的霞光,皆沦为陪衬。
沈林鹤怔住,更忘了要移开目光。
相溪白皙的指尖捏着芙蓉柄,在沈林鹤冠玉似的面庞不断游离,柔嫩的触感若即若离,少男在她的眸光下,更是受不住般别过脑袋。
沿着他愈发明晰的下颚线,那朵芙蓉花柔柔别在他的鬓角旁。
花艳面霞光,墨鬓云中郎。
相溪状似无意般,粉润的指尖在沈林鹤红透的耳根上挠了两下。
不等人惊得跳起来,相溪就率先退后一步,将目光移至身旁的娇艳的花木上。
“这花,开得真红。”
瞄着人红透的面颊,相溪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句。
身侧手指颤动,摁下心中蠢蠢欲动,将人搂过的念头,沈林鹤深吸一口气,垂眸附和:“嗯。”
黄昏渐沉,天空逐渐褪色。
沉默了会儿。
“沈少爷...”
“相小姐...”
一同出声的二人讶异相望,在彼此的目光中,齐齐失笑。
“听闻南锦湖畔春日正盛,不知明日...”
不等沈林鹤垂着脑袋将邀约说完,相溪便又凑到人面前,惊喜的笑意点亮着她的眼眸。
“巳时二刻,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沈林鹤笑着,轻声回应。
西沉的日光将人的身影愈拉愈长,少女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腰间佩环叮当,余韵散在风中。
或许是夕阳总让忧愁弥漫,在这一刻,沈林鹤莫名听见了离别的序曲...
说不清心中是何物作祟,他朝着相溪的背影张了张嘴,却并未出声。
想也知道,那姑娘大概会笑着回他一句——
“别太黏人,沈少爷。”
-
等到月色沉沉。
钟府外不远处的巷子里亮起一簇火光,照破一片沉闷的黑暗。
火折子尽责地映出主人瘦削,带着锐意的下颌线,光影明灭,低垂的眸色晦暗不清。
“该走了。”
不知是在对谁说话,火折子在指间翻了又转,蹭过修长手指上的刀茧。
炙热的火光向后抛入更浓的黑暗——
“嗤啦”
地面上似乎烧着了什么。
待到朝光冲破今夜的黑,这一小捧灰烬也将在风中消散,在行人慌忙的脚步中彻底掩藏。
但此刻的小巷里仍残余着泛苦的药香,微寒。
是用于皮肤消肿的紫云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