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活一张脸

正午,烈日当头,老街上除了接孩子回家的家长,几乎没什么行人。

桥北老街两侧,几乎每走十几步,必能见到一条胡同,胡同大多窄小,自行车勉强可以两辆并排骑行,汽车根本就进不去。

在这样的一条小胡同里,有四个年轻人,正守在一间小院的门口打扑克,牌桌几乎占了半条胡同的宽度,往来的自行车,就只能一辆一辆的从这经过,稍不留神,还有可能碰到打牌的人。

但过往的行人,尤其是带着孩子的家长,大多都选择从旁边悄悄经过,不敢碰到他们,以免招来无妄之灾。

这条胡同附近的居民,基本都认识他们,这些人都是红桥老五的手下,这间院子里面,是他们的“据点”,这四个都是放哨的。

没人去报警,他们牌桌上放着好几个报纸卷,里面裹的什么东西,路过的行人不想看,也不敢看。传说他们身后的院子里还有好几把“五连”,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混混,少招惹肯定没坏处。

胡同口外,一个年轻人贴着墙探出头去,悄咪咪的扫了一眼,随即缩回脑袋,对身边的人汇报:“朗哥,有四个把门的,估计里头正玩着呢。”

在他的旁边,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嘴里叼着烟,斜愣愣的看着他,正是不惹祸难受的程天朗。

“你确定?”

“确定!”探头的小弟打包票:“他这我以前来过,这院里几间房现在都是他的,有牌九,有扑克,还有刮大风、二八杠,一间屋子是一个局。”

“没问你这个!我问你确不确定那个瘸老五在里面?”

“在!肯定在!他上次挨完打之后就拄拐了,去哪也不方便,现在天天在这院里待着呢!”

程天朗乐呵呵的点点头:“行,在这就好办了!你继续盯着!”

时间不大,胡同口停下一辆出租车,三个比程天朗年纪稍大几岁的青年从车上下来,这几个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不同于空着手的程天朗,这几位每人手里一个提包。

其中一个人手里拎着俩包,递给天朗一个:“特意给你借的。”

“好嘞!”程天朗接过提包,第一个走进胡同,其余几人跟在他的身后。

刚才报信的小弟没跟着进来,之前他在小院里探过道,门口那几个人认识他,一会儿出事了让人供出来,肯定没他的好果子吃。

门口打扑克的几个混混很快就发现了程天朗等人,不约而同的扔下手里的扑克,站了起来,有两个人各自伸手从桌子上抄起一个报纸卷,目光凶恶的盯着程天朗。

天朗高举双手,嘴上笑呵呵的说道:“哥几个别误会!我是来玩的!”

“你谁?”

“你不认识我?桥头开服装店的,阿朗服装,记得吗?小学对面那服装店,我的!”

四人之中有个人看他眼熟,听他这么一说,想起来了:“你是跟李全有混的?”

“对喽!我是跟全有伯伯做买卖的倒爷,你回去问你们老大,他肯定知道。”

几个人互相看看,带头的说道:“你跟我进来,其他人等会儿。”

程天朗跟着他进了院子,这人拉开一间房门,刚踏进一只脚,程天朗从背后狠狠就是一脚,给他直接踹进屋里,他也跟着窜了进来。

红桥老五正在床上躺着养伤,他伤的挺重,鼻梁骨断了,说话“唔囔唔囔”的,跟得了重感冒一样。身上被程天乐当盾牌,挨了好几刀,缠了好多纱布,腿上挨了程天乐连续好几棍子,肿的连裤子都穿不上,此刻躺在床上,身上搭着一条棉被,看着那叫一个惨。

屋里还有两个手下伺候着,程天朗手里的提包已经在院子里打开了,一进屋对着两个手下把手里的提包扔了出去,出其不意砸倒了一个,两块碎砖也从里面掉了出来。另一个刚想上前,就被黑洞洞的枪口顶住脑袋。

“都别动!没你们的事,我就找他一个人!”说着,他伸手一指床上的红桥老五:“你!现在老老实实跟我走,咱什么事都没有。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送你走。”

红桥老五看他似乎有点面熟,但记不起来他是谁,他也是个老混子了,虽然对方有枪,他并不太怵头,毕竟这年头有枪的不少,但敢开枪的没几个。

“你是谁?”

“我叫程天朗,食堂的程天乐是我哥哥。”

红桥老五差点被他这句话气出脑溢血,心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得罪这么一家子奇葩,哥哥花钱雇人打弟弟,弟弟那么能打居然是个炊事班抡炒勺的,现在自己挨了打,居然又冒出来个弟弟拿枪指着自己!

他都快哭了,浮囊着鼻子,朝天朗大吼道:“是你哥哥打得我!没完了是吗?想弄死我?来啊!一枪给我崩了!”

他现在真得要气疯了,强撑着坐起身子,拿绑着绷带的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往这打!今天你不打死我,你是我揍得!”

看他这个态度,再听他刚才那句“没完了是吗”,程天朗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肯定是误会我是替天乐来的,不行,得解释一下。

他把枪口指向红桥老五,淡定的跟他解释:“老五,你别激动,我让你跟我走,和天乐没关系。他们食堂有个老头,德爷,李德伦!那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解放前就混社会,咱们这帮狗烂,给人家提鞋都没资格。你那天笑话人家岁数大了,老头现在心情很不好,我这次来呢,就是想让你去给他道个歉。我知道你现在腿脚不好,但是呢,这时候去,更显得你有诚意,对吧?”

“你牛B!”红桥老五彻底服了,这是杀人还要诛心啊,这哪是道歉,这不就是往死里栽我的面子吗?

我挨了打,我还得去道歉?以后我还能在这片混吗?

天朗把枪口紧贴在他的太阳穴上:“你也甭这么多废话,一句话,去不去吧!去,我就送你去,不去,我就送你走,痛快点!”

红桥老五紧紧的闭上眼睛,一句“不去”,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你让我穿上衣服,我跟你去!”

他掀开被子,示意自己大腿还光着呢。

没想到程天朗看了他腿上的伤,反倒笑了:“这就别穿了,还穿得上吗?你干脆就盖着被去吧,你们俩,弄个板子,搭着他去!”

他一指屋里那俩小弟,俩人谁也没动地方,都等着老大的反应。这也太欺负人了,显然老大是不可能听他的话,就这么躺在板子上,光着腿去食堂道歉。

“把轮椅给我推过来。”

红桥老五服软了,他竟然真的准备就这么去道歉!

两个小弟都傻眼了,仍然谁也没动地方,他们不确定刚才老大这话是什么意思。

红桥老五再次重复了一遍:“你们俩去给我把轮椅推过来!”

“哦。”俩人这才确认,老大是真怂了。

轮椅就在墙角放着,一个人把轮椅推到床边,俩人一起搀扶着他从床上挪到轮椅上,那床棉被也被重新铺在他身上。

“跟我走!”程天朗倒退出房间,手里的枪口仍然指着他的胸口。

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各间屋子里的赌徒,刚才坐出租车来的几个人,此时正端着家伙,站在院子里等程天乐,红桥老五的小弟们都不敢动,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带着自己的老大出了院子。

到了外面,几人重新把枪收起来,程天朗推着轮椅,往食堂走去。一路上还不停的对红桥老五进行“批评教育”,红桥老五则显得唯唯诺诺,一直“嗯嗯嗯,是是是”,不敢多说一句。

程天朗把红桥老五推到食堂,程天乐此时正在门口炸串,此时正是中午放学的时候,他本就忙的不可开交,一看天朗这伙人的阵仗,鼻子都要气歪了。

“那天你一说,我就知道你小子又要作妖!这整的又是哪一出?”

程天朗这次可有理:“哥,你不说德爷心里别扭嘛,我带他来给德爷道歉!他上次丢了面子,我给他找回来不就完了吗?”

“你这叫给他找面子?”

“不信你就看着!”

程天朗让其他人在这看着轮椅,自己到后厨去请李德伦,表示要给他一个惊喜,让他赶紧出来。

李德伦最近因为丢了面子,心情非常不好,根本不想搭理他,最后程天朗只得实话实说:“德爷,红桥老五来给您当众道歉了!”

“他来给我道歉?”李德伦一听,这到新鲜,这小子怎么会来我道歉呢?

出来一看,他就傻眼了,这哪是来道歉,这不就是天朗给他绑出来,让他丢人现眼吗?

德爷虽然岁数大了,没了当年的实力,但江湖经验还在,这一看就知道,这回算是结死仇了!

就见红桥老五撑着轮椅想要站起来,无奈腿实在太疼,一把没撑住,一个大马趴,直接摔下轮椅,身上的棉被也滑落在地,来了个“大亮相”。

红桥老五也真是个狠人,两只胳膊撑着身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德爷:“老爷子,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说罢,咣咣的磕头。

真磕!

听着就疼......

李德伦心知,这头磕的越响,这仇结的越死!

他现在不光是现眼,连“眼儿”也现了,很明显,他已经不在乎脸面了。一个出来混的,脸都不要了,那就只有两条路,要么以后不混了,要么就是把命豁出去了!

李德伦抬头看看外面,本来排队买炸串的人不多,天朗来了这一搅合,门口的街坊几乎都出来了。前两天刚带人来砸食堂的红桥老五,居然坐着轮椅又来了,这谁不想看看热闹?

食堂门口黑压压的,挤了几十号人,外面还有多少没挤进来的,那就不知道了。

虽然明知这次是惹了可能要出人命的大祸,李德伦仍然不慌。他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就是因为面子,自己已经六十多岁奔七十了,死就死呗,这叫“宁愿名在人不在,不叫人在名声坏”。哪怕将来红桥老五要了我这条老命,今天我也得先把上次的面子争回来!

“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行,知道了就行,天朗,带他回去,以后这地方不许他再来!”

“谢老爷子饶命!”红桥老五的额头带血,在两个人的搀扶下,重新做回到轮椅上。

程天朗捡起地上那条满是尘土的棉被:“来,给你挡上点,这岁数了,也该知道害臊啦!”

“德爷,哥,我送他回去啦。”

说罢,他推着轮椅,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德爷,麻烦您喊小陈出来替我一会儿,我跟您聊几句。”

德爷当即回绝:“小陈也忙着呢,你接着干活吧。我的事,你不用跟着操心,大不了就是我这条老命嘛,给他!”

这话说得程天乐哭笑不得,说老爷子糊涂吧,他也知道这事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说他明白吧,听他说话那语气,似乎精神头还真就提起来了!

这事办的!

程天乐一边炸串,一边心里琢磨该怎么和德爷说,可思来想去,还真没有一套合适的说辞。

你数落老头一顿吧,他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精神,这一说,兴许又完了!

捧着他说吧,说不定哪天,这个红桥老五就得过来找后账!

然而这件事后续的发展非常出乎程天乐的预料,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红桥老五不仅没来报复,还彻底“退圈”了。

听程天朗说,自从在食堂给李德伦磕完头,红桥老五就再也没脸见人了,小院里的那几间“神秘小屋”也关了,小弟们也散了,他和几个心腹手下甚至失踪了。有人传说他去了外地,打算干点狠的转转面子。也有人说,他听说德爷是李全有的父亲,自己惹不起李全有,干脆认栽,以后不混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最近一个月,没人见过他。

起初程天乐还一直提心吊胆,既担心李德伦被报复,又担心程天朗被报复,甚至还担心李梦岚因此受到牵连。

李德伦是抱定必死的决心了,而李梦岚,李德伦认为很安全,按照道上的规矩,“祸不及妻儿”,有事也是冲他来,不会找李梦岚的麻烦。

程天乐却不这么认为,要是道上都讲规矩,红桥老五就不会坐着轮椅来食堂丢人了,既然天朗可以不讲规矩,人家为什么不能?

李德伦趁机提议天乐每天上下班负责接送李梦岚,既能保证她的安全,也能增进一点感情。

程天乐也觉得可行,李梦岚也不反对,但有个前提,就是爷爷得跟他们一起上下班,以后不许跟张胜利每天大早晨先去泡澡了,万一人家在澡堂子里埋伏,兴许就买一赠一,连张胜利都得搭进去。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李德伦觉得差不多可以去泡澡了,毕竟还有张胜利跟着呢。

程天乐拗不过他,这么大岁数人了,总在家里和单位憋屈着也不好,万一憋出点心病,又回到一个月前那样,这次可没办法再把红桥老五揪来了。

答应归答应,程天乐也有自己的要求,每天早晚,他还得继续接送李梦岚上下班,没有红桥老五的确实下落,他始终不太放心。

而事情也正如其所料,红桥老五没走,他始终都在这附近,只是没露面而已。

上次他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已经没脸见人,他等了一个多月,就是要等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如果直接上门报复,他不敢,连续两次被收拾之后,他就派人去打听程天乐和李德伦的背景,得知程天乐虽然是炊事班抡大勺的,但却实实在在的立过战功!

难怪他这么能打!

而李德伦那边同样也不简单,他打听到李德伦的儿子就是这附近最大的倒爷李全有,这也是一个他颇为忌惮的人物。李全有作为大倒爷,黑白通吃,段位远在他之上,程天朗就是他的手下。红桥老五现在仍然猜不透,当初自己被程天朗带到食堂,到底是程天朗的主意,还是李全有让他这么干的。

想要报仇,两边又都惹不起,病床上的红桥老五心里更加郁闷了,他本就因为丢面子,打算走极端。现在发现程、李两家他都惹不起,那就只剩了一条选择:玩命!

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

有了这个必死的想法,红桥老五也彻底豁出去,他把自己的小院彻底关停,手下人里面信不过的也都解散了,只留下几个心腹人照顾他。

虽然暂时不能下地,报仇的事可不能停,他让手下人雇了几个外地来的“黑户”,帮忙跟踪程天乐、李德伦,看有没有机会直接干掉他们!

这几个黑户跟踪了几天,回来向他汇报,每天李德伦、程天乐上下班都是一起来,一起走,同行的还有李德伦的孙女,在河对岸的醉春居工作。

听到这个消息,红桥老五改变了计划,直接干掉这个老头子,不过瘾!不解恨!

既然杀一个也是枪毙,杀一家子也是枪毙,那必须得怎么解恨怎么来才行!

李德伦这一家子都不能放过,就从他孙女开始下手!

他让这几个黑户先暂时别管李德伦和程天乐,反正有食堂这个地址在,他们俩白天肯定都在,先盯着李德伦的孙女,看她有没有落单的时候!

这一等就又是将近一个月。

红桥老五趁着这段时间,也差不多养好了伤,他准备亲自上阵报仇!

又过了十来天,他终于等到了李梦岚落单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