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情况便是如此……”
在米铺对面的一家茶楼里,朱厚熜站在窗边静静地听着陆炳带来的消息。
“此人姓汪……可是徽州府歙县的那个汪直?”朱厚熜蓦然回首看着众人出声问道。
前世的时候,他看过某部关于说嘉靖朝的电视剧。
得益于那部火剧,他这才知道汪直是一个海盗,此人在嘉靖年间活跃于东南沿海一带,拥有庞大的船队和武装力量。
跟倭寇可谓是蛇鼠一窝!
“我不太确定。”
陆炳迎着皇帝的目光,沉声说道:“不过根据他与那倭寇贼子对话来看估计是八九不离十了。”
“嗯。”朱厚熜点点头。
说着,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这偌大的应天府什么时候也闹饥荒了……我怎么不知道?”
历史上江南地区很少有闹饥荒的现象,尤其是宋室衣冠南渡后,这里也就逐渐成了九州大地的经济中心。
闹饥荒在这里可以说是忽略不计。
而且他这些天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江南闹饥荒的奏本。
“人为闹饥荒……”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立刻朝着几个锦衣卫下令道:“你们去周边的乡下看看是何情况。”
交代完毕后,他又看着其他人:“不管那人是不是汪直……我都不会让他活着见到明年的太阳!”
“你们几个在这里监视对面的米铺。”
分工明确后,他继续看了一眼对面的米铺,而后幽幽地说道:“走吧,咱们也该回去了。”
……
朱厚熜和陆炳还有五个护卫在茶楼下来的时候刚好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竟然也是跑来监视米铺的。
看这般模样,应该是应天府的打杂人员。
那人看了朱厚熜等人一眼,顺势低声问道:“诸位可看出什么了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闻言,朱厚熜一脸严肃地看着他,道:“别挡路。”
谁料,那人却依旧不依不饶,竟然还一把抓住了朱厚熜的衣袍,嘴巴顿时就凑了过来:“我看你们不像是商人……你们也在暗中观察那家米铺对吧?”
话音落下,朱厚熜微微一愣。
“神经病!”
“哎哟,张大人您又来了?这次还是上楼嘛?”
张璁收回了目光,听到茶楼老板叫唤自己后,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都跟你说了多少遍别叫我张大人。”
“好,张贡士。”
张璁看着他,道:“行了,这是五文钱,给我上一杯普洱茶。”
茶楼老板接过铜钱:“张大人稍等片刻,给您找零钱。”
说罢,他伸手到口袋里摸索了片刻,而后把余钱递给了张璁:“张大人您先喝着,小的还有事要忙。”
“哦,你去吧。”
张璁头也不抬,他看着对面的米铺,一边摆了摆手。
片刻后,他才觉得右手上的零钱似乎有些异样。
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顿时瞳孔猛地收缩。
“五两银子……”
……
朱厚熜从茶楼离开后,并没有返回客栈,而是直接回到了行宫。
第二天傍晚。
几个侍卫回来汇报。
“陛下,微臣等在附近乡间察访,发现诸多农人食不果腹,路边乞丐亦与日俱增……此景与应天府相较,实乃天渊之别。另外城内米价又涨了一两银子……”
“此外,臣等在回来的时候截获了一艘商船,船上尽是即将贩卖的稻米。”
“大哥,依我看这大概率是海盗和倭寇干的。”陆炳突然插了一句。
“岂有此理!”
朱厚熜静静听着几个侍卫回报,霍然从椅上站了起来。
“这是要上天了是吧?!”
片刻后,又恢复如初地说道:“行了,你们先去休息。”
朱厚熜看着灯火阑珊的城里,低声呢喃道:“好一个大应天,当真是小滋味……美得很!”
“顺天府存粮二百三十万石,应天府存粮六百六十万石……两府立刻调六十二万石(总计)下发到周边县镇救济灾民。”
“其中沙石参半……”
他拿起御笔直接批了一道红,朱砂顺着狼毫笔尖坠落在“六十二万”字上,晕开如凝固的血。
……
几天后。
京城。
寅时的梆子声刚过三响,奉天殿的蟠龙金柱上已映出摇曳烛光。
“陛下……此乃桀纣之暴行!”户部尚书李瓒的声音撕裂了晨雾,“他怎能往粮食里放沙子?!”
话音落下,群臣皆是面面相觑。
此刻,他们已经分不清皇帝是明君还是昏君了……
“阁老……”
见到有人轻轻推了一下自己,杨廷和睁开了眸子。
他看了一眼夏言和严嵩,又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皇帝宝座。
御前的那个伪男居然还没有来。
顿时就感到一阵头疼……
前些日子番夷进犯海疆,幸好广东水师击退了他们这些夷人,但是朝廷又不得不向打了胜仗的将士下发十万两白银。
这还不算什么,主要的是皇帝居然越过群臣直接与那些番夷签订了互市的协议……
这不是胡闹嘛!
本来开海禁就已经违反了祖训,擅自与蛮夷互市更是天理难容。
此刻,杨廷和甚至觉得那些番夷进犯海域都是皇帝开海禁的缘故。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辽东的饥荒刚刚平静下来,这富裕的江南水乡怎么也赶上饥荒了?!
群臣商议半晌后,杨廷和综合了各方意见和当下形势,决定将六十二万石粮食分批下发。
“诸位,既然陛下有懿旨,那我们这些身为臣子的人自然是要谨遵圣命!”
“此次所需的粮草数量实在过于庞大,朝廷经过深思熟虑后,觉得将其分成若干批次逐一下发会更为妥当一些......”
就在这时,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阁老,这样安排真的可行吗?当下局势紧促……”
“依下官之见,咱们不如干脆一次性把所有的粮草都发放下去得了!也好解灾民的燃眉之急。”
杨廷和微微侧头,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位出言发问的官员,然后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
“朝廷实非不愿一次性将这批粮草尽数发放,只是考虑到实际情形。若毫无条理,恐不仅难以使粮草顺利抵达灾区,甚至还会引发诸多难以预料的局面。”
“故而应当依序发,有节奏地下发这些粮草,方能最大程度确保其可切实发挥应有效用。”
“至于掺杂沙子……置于首批粮食中多一些吧。”
……
应天府。
华盖殿。
南京的群臣直直地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
“陛下……”
“您怎可如此行事啊!”
应天府尹王威远踉跄着扑到丹陛前,二梁朝冠被重重摔在金砖上,玉蝉翅翼应声而断。
朱厚熜静静地看着他。
“王卿你可知?”
片刻后,年轻皇帝霍然起身,玄色龙袍扫过鎏金狻猊香炉,沉香烟雾在十二旒冕前扭曲成诡谲图腾,“昨日锦衣卫在码头截获一艘粮船……那可是朝廷的储备粮,如今竟然被走私犯截胡,你怎么说?!”
死寂中传来象牙笏板的碎裂声,王威远手指深深掐进笏板纹路,殷红血珠顺着云雷纹滴落。
工部侍郎何孟春正要开口,却见皇帝已踏着金砖上的朝冠残片缓步而下,绣金皂靴碾过玉蝉碎片时发出细碎的悲鸣。
“哼,有人偷偷拿着朕的粮食去倒卖……那些灾民吃什么还重要吗!”
“自即日起,所有赈灾粮按三成比例掺入河沙。”
朱厚熜的声音在穹顶回旋,惊起梁间栖鸦:“户部即刻先调拨六万石糙米运往应天府周边县镇,每袋必须过三道筛——”
说着,他突然停在老王面前,俯身拾起断裂的梁冠,道:“掺沙工序由朕随从侍卫全程督办。”
“陛下!”
何孟春的膝盖砸在金砖上的声响格外清脆,“饥民食沙如同牛马,史笔如铁啊!”
他的额头渗出鲜血,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十二旒冕上的玉珠突然剧烈碰撞,朱厚熜望着丹陛下跪倒的绯红身影,恍惚看见长江河畔三万具枯骨从史书里爬出。
华盖殿的更漏指向卯时三刻,一缕晨曦刺穿云母窗纱。
皇帝转身时,龙袍下摆扫过何孟春颤抖的肩头:“着翰林院编修张璁即刻随行,每日记录赈灾实况。”
他停在盘龙柱前,指尖抚过鎏金云纹,“朕告诉你们,若发现赈粮里少一粒沙,你们自己去孝陵向太祖请罪。”
“哈哈哈哈哈!”
王威远突然发出一声惨笑,染血的手指突兀抓着皇帝的袍角:“正德十六年黄河改道,老臣在开封府亲眼见过吃观音土的流民。他们的肠子……他们的肠子会结成硬块…”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化作檐角铁马在晨风中的呜咽。
此刻,作为实习生的张璁只配站在大殿外面,里面的大人物到底说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但是,他从其他人嘴里打听到皇帝居然要在救济粮里面放沙子。
这还是人干的事情?!
他听着听着,总觉得里面的那道声音似乎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能让士绅纳粮的天子这可是头一回碰到,怎么可能又昏了回去!”
张璁不太相信皇帝会在粮食里面掺和沙子。
但是现在眼见为实又该如何解释???
……
傍晚的行宫飘着苦艾的气息,朱厚熜望着漕运图上密布的朱砂标记。
“大哥!”
话音落下,只见陆炳面色凝重地快步走进来,“应天府尹王威远此刻正在门外……”
朱厚熜听闻此言,缓缓起身,信步走到雕花木窗前。
他轻轻推开窗户,目光随即投向窗外。
远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映入眼帘。
只见老王身着蟒纹补服,正一脸虔诚地面向自己的寝殿正门行三跪九叩之礼。
当第七个响头撞上青石板时,老王的蟒纹补服终于浸透了血色。
“叫人送去太医院。”皇帝的声音混在晚风里。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