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雷蒙德所预料的那样，安琪拉这一路上都在沉默，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像是有什么心事，眉头紧锁，两只小手死死地拽着前不久刚在服装店里给她买来的长裤。
雷蒙德当然知道安琪拉在想什么，毕竟当初就是他要求安琪拉替他去收债的。
这对于安琪拉来说还是第一次，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她需要尽早习惯这种感觉，这种无限接近于“负罪感”的感觉。
哪怕她幼小的心灵尚且没办法很好的消化自己的所作所为，雷蒙德都得让她多多经历类似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培养出一颗强大的心脏。
可能有人会觉得雷蒙德是在把安琪拉扯向泥潭。
也许吧。
站在正常人的角度来看，这样做的确有些过分，雷蒙德自己清楚的很。
但是他和安琪拉都不是正常人，这就意味着他们本就不适用于正常人的规矩。
毕竟他们早就在泥潭里打滚了，只有糟和更糟两条路可以选。
“安琪拉，你知道吗？如果不是看到你就坐在副驾驶席上，我还以为我把你丢在路上了。”
安琪拉回过神来，有些局促地望向身旁的雷蒙德：“很抱歉，先生。”
“我没有说你做错了什么，安琪拉，你不用对我道歉。”
“哦，好的……”安琪拉点了点头，但是最后又忍不住说道，“抱歉，先生，不，我是说……抱歉……”
雷蒙德叹了口气，看了看后视镜，又看了看周边的路况，这才将车停在了路边。
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了捏自己的鼻尖，然后开口道：“安琪拉，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你很聪明，你很勇敢，我相信你也是一个善良正直的女孩儿，换句话说，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获得成功需要具备的所有要素。这就是我愿意对你伸出援手，给你第二次机会的原因。
但是你得明白，现在的你已经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和你之前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相信你也已经深刻体会到了这个世界有多残酷。
明面上，所有人都在鼓吹丛林法则有多么落后，有多么的……野蛮，但是抛开文明和体面的外壳，人类本质上就是动物，而动物解决问题的思维一贯都是遵从丛林法则，当你实力强大的时候，你可以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而当你弱小的时候，你什么东西也保护不了。”
安琪拉眨了眨湛蓝色的眼眸，她的双眸澄澈的吓人，雷蒙德甚至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告诉我，安琪拉，你的父亲，乔治，你爱他吗？”
抛开乔治在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中对安琪拉的种种暴行，安琪拉当然爱他，尤其是现在他已经死了，他的骨灰也被安琪拉亲手倒进了芝加哥河里，糟糕的记忆随之远去，留在安琪拉脑海深处的只有过去美好的记忆。
于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想也是。我相信他以前是个好人，是个好爸爸，他一定把你照顾的很好，但是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安琪拉？他没办法保护你的妈妈，也没办法保护你，甚至没办法保护他自己，为什么？就因为他太弱小了，又或者说……懦弱。
——他接受了自己的弱小，放弃了抵抗，放弃了他自己，还放弃了你，这对你来说不应该仅仅是一个糟糕的回忆，更应该是一场深刻的教训，一场大部分同龄人都没办法领会到的教训。
现在，告诉我，安琪拉，你从中学到了什么？”
“我……”
“你在说话吗？我好像没听到。”
“我不能……咳——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弱小。”
雷蒙德撇起嘴：“我印象不是很深了，但我记得我早晨应该给你做了早餐。”
安琪拉只好提高自己的嗓门，再度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回答：“——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弱小，先生。”
雷蒙德点了点头：“越是弱小的人，越是需要反抗，如果你认命了，你很快就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就像你的父亲，现在，此时此刻，除了你，还有谁会缅怀他？没有了。但如果你反抗了，就算你死在了反抗的途中，你的家人会缅怀你，因为你为他们奋斗过；你的盟友会缅怀你，因为你曾经带着他们冲锋过；你的敌人同样也会缅怀你，因为他们尊重你的勇气。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我明白了，先生。”安琪拉点了点头，“我不会再说抱歉了。”
“该说的时候也是要说的，安琪拉，就比如说你做错了事情，但绝对不要在你没有做错事的情况下道歉，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先生。”
看到连连点头的安琪拉，雷蒙德忍不住咧嘴笑了：“你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事儿，我父亲——现在正在蹲监狱，他把我带进了一家赌场，我以为他会教我赌博，你明白的，那个时候的人都会赌博，他正好是个赌博老手，同时也是个出千的老手，他年轻的时候因为在赌桌上出千被人抓住，被人砍掉了左手的小指。”
雷蒙德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小指头比划。
“当然，在那之后他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不过这都是后话了……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赌场，我该怎么形容呢？那里面烟雾缭绕，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男的、女的、甚至还有比玛格丽特还大的老头老太太。他把我拽到了一张赌桌前面，把我抱起来，指着赌桌中间的轮盘，让我去认上面的数字。
这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难度，无非就是三十八个数字嘛，我相信你也能数的出来。但是他接下来说了一句我当时没能理解，很久之后才终于明白的话，他说‘雷，当你上了赌桌，那三十八个数字就代表了三十八种死法，只有两种办法能避免命中注定的结局，要么就是从一开始就别上桌，要么就坐在轮盘正当中的旋转轴上，做个庄家’。你能理解吗？”
安琪拉懵懵地摇摇头：“我不能，先生。”
“你早晚会的，前提是你打算留在我身边。”雷蒙德顿了顿，“——我从刚才就注意到了你的犹豫，安琪拉，在帮我收回罗森伯格欠的债后，你似乎有些动摇。愿意和我聊聊这件事吗？”
“先生，我们不用继续赶路吗？你不应该在我身上耽误时间。”
“我不赶时间，”雷蒙德说道，“因为我有‘即便我迟到了，别人也得等我’的底气——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能……说实话吗？”
“你当然得说实话！安琪拉，你骗骗别人就算了，你要是骗我，我可是会有惩罚的，你免不了会被打屁股。”
安琪拉闻言，绷直了腰杆，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我觉得……我觉得我做的事情有些过火。罗森伯格先生看上去很可怜，而我……我完全是在欺负他。”
雷蒙德笑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觉得自己做了坏事。”
安琪拉点了点头：“很抱歉，先生，我不该这么说。”
“这没什么，安琪拉，我第一次做坏事的时候也和你一样，甚至还不如你，我当时觉得我的灵魂被恶魔给勾走了，所以躲在阁楼里哭了场鼻子，结果被文森特抓包，闹了场大笑话。”
安琪拉眨了眨漂亮的眼眸：“真的？”
“骗你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雷蒙德轻耸肩膀，继续向安琪拉解释道，“你说的对，罗森伯格是个可怜人，他这辈子老了老了什么都没剩下，他的妻子早就离他而去，他的儿子……如你所知，是个底层毒贩。他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没有多少财产，这个故事注定会是一个悲剧。
出于对他的怜悯，我帮他把他的儿子捞了出来，这是他的愿望，我帮他实现了，但是我从来不会免费帮别人忙，获得第二次机会就要付出代价，有的时候是钱财，有的时候则是其他东西。所有人在得到机会之前都明白这一点，但不是所有人在真正得到机会之后都愿意履行一开始的约定，我有义务，也必须提醒这些人不要赖账，否则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有第二个，就会有第三个，类似的事情就会没完没了，而我没那么多时间处理这个问题。”
“可是您免费帮了我。”
“你真的觉得我免费帮了你吗？”雷蒙德笑着说，“你才刚替我办了一件坏事，不是吗？这就是你付出的代价。”
安琪拉不吱声了，那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受了委屈似的，看上去十分的可怜，惹人怜爱。
“我之前问过你今后的打算，你跟我说你想要为我工作，我尊重了你的选择，现在，我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你不想继续做坏事，我会给福利机构打几个电话，你会被送去那里，那里的工作人员会把你介绍给一个希望领养你的夫妇，你会有新的爸爸妈妈，新的家庭，你会像普通的女孩儿那样长大，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
说到这儿，雷蒙德顿了顿，然后开口补充道：“当然，在那之后，你再也不用见到我了。”
“另一个选项呢，先生？”
“你可以继续为我工作，就像现在这样，但这会意味着你会昧着你的良心，你会践踏自己的善良，去做那些出格的坏事，直到有一天，你就像我一样，变得哪怕做了坏事也能心安理得地睡一个安稳觉，然后第二天起床继续做着相同的坏事……
在那之后，也许你会被警察逮捕，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也许你会横死街头，人生就此结束。哼，差不多就是这样，所以我强烈建议你选择第一个选项。”
“先生？”
“怎么？”
“您在撒谎。”
雷蒙德面露惊讶：“你说什么？”
“我是说，您在撒谎。”
“我怎么就撒谎了？”
“您说您强烈建议我选择第一个选项，但是……我总觉得您是在推着我选择第二个选项。”
“我有吗？”雷蒙德摊平双手，“我可没说‘拜托了，安琪拉，继续为我工作吧，我可离不开你啊！’之类的话。”
“是没说，但是您说，如果我被一个新的家庭领养，我就再也见不到您了……我没办法想象这件事情……”
“哦，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你知道我是个坏人，安琪拉，如果你回归了正常人的生活，和我老死不相往来对你有好无坏。”
“可您帮助了我，我还没有报答您。”
“你好好生活就是在报答我，别哪天走在马路边上被车撞死就好，那样我会很生气，觉得自己浪费时间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但是……”安琪拉还是很犹豫。
“而且，今天你也见识过了，在这座城市里，很多人都害怕我，我可是一只表里如一的恶魔，安琪拉，如果你想做个正常人，你是不会想要见到恶魔的，除非你不想要你宝贵的灵魂了。”
“但我不害怕您。”安琪拉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觉得您并不可怕，我是说……至少在不生气的时候并不可怕。”
雷蒙德被安琪拉逗笑了：“好吧，好吧，我争不过你，反正我已经把两个选项摆在了你的面前，决定权在你手里。”
安琪拉犹豫了一小会儿：“我想留下来。”
“你确定吗？”
安琪拉点点头，柔顺的金色长发也随之摇摆。
“Okay.”
“Okay？”
“Okay.”雷蒙德笑了笑，“见鬼，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在养女儿——你愿不愿意把你的姓氏改成科伦布斯？”
“呃……先生？”安琪拉被雷蒙德的话吓了一跳，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雷蒙德一边乐一边重新启动发动机：“哈哈，瞧把你吓得，我就是开个玩笑，安琪拉，我还不想当爸爸，瞧瞧文森特的窘态吧，他现在可是顾头不顾腚。”
“抱歉，先生，我只是……”
“没关系，换我我也会懵。”雷蒙德踩下油门，“我们得继续赶路了，老实坐好。”
“好的，先生。”
安琪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缩在了道奇车的副驾驶席上。
当然，她的脑袋到现在都还是懵懵的，就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