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周彪有专业仪器，就会在岩层的扫描图上，看到地下那阴影的轮廓犹如活物舒张。
有细碎的触手状物包裹住了阴影的本体，其在旋磨大地的同时，亦在吞咽着探地雷达的波束。
只是不知那触手状物究竟是源于墓室内部玄妙的壁画，还是深深扎根于墓主尸体上的长长菌丝。
还有天上直升机群不住盘旋。螺旋桨的音量之大，仿佛会将世上的一切声音都压成细碎的悄悄话。
周彪抬头，一时不知这些直升机是像苍蝇还是秃鹫；又看了眼地下，那庞然的阴影又在地下蠕蠕而动，仿佛一条巨鱼，行将自水下跃出。
这阴影，大概就是梅原嘴里的“证据”，一个来自上古的超级陵墓，梅原公司来这新城的最终目的之一。
会不会就是炎黄的陵寝？
周彪忽然觉得有些战栗，因为自己离那么久远的传说居然这么接近。
“……我以前干过一桩活，现场是在农田边，那田里种的东西还不太寻常——种的烟叶，那里好几个村的村民都是在给烟草公司干活，”
周彪看着自地下愈发趋近的阴影，缓缓道：“烟草嘛，比我精贵，比我值钱。我们工地现场灰大，万一灰尘飘到烟叶上，造成的损失可叫人心疼。”
梅原一愣，不解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间么，你不是该抱怨你又被航天局利用了么？他们不愿自己来逆了我的阴德，损害他们的气运，就让你个鬼物来做先锋！”
就像没多少人愿意自掏腰包去做工作一样，航天局也没多少人愿意冒着损害自己气运的风险，来将阴德灼灼燃烧的梅原直接捉拿。
所以他们才坐着直升机，一直在天上转圈圈，徒有声势，却在梅原的阴德彻底烧完前，绝不会落地。
周彪当然懂这个道理，却恍如未觉，仿佛沉浸在自己的话题中，一直比划着：
“所以，我遇到很多次，在烟草田旁边干活，阳光很辣，逆着光我看不清仪器的读数，只能把眼睛贴到仪器屏幕上，”
“可贴太近，汗就会不小心滴在仪器上，赶紧擦干，抬头，会看见村民的无人机在头顶监视我们。”
梅原喃喃：“……村民的，无人机？”
“对啊，村民的无人机！”周彪拍了下手，笑道：
“一架架都是高级货，可能比我手上连汗都舍不得滴的测量仪器都要贵重。可能是它在我头顶飞久了，我才把它螺旋桨的声音当成了风！”
此时，航天局的直升机也听到了周彪的言语，似满怀愧疚的升高了一些。
升高，螺旋桨的声音终于减弱了不少，周彪和梅原不用扯着嗓子对话了。
“光是无人机都还好，有时候我们赶工期，动静大些，在我们头顶飞的就是直升机啦！”周彪笑着，眼睛一瞟，找到了马明乘坐的那架，遥遥指着它道：
“兴许是烟草公司的大人物，在直升机上居高临下，对着我们的工地做着什么我们压根听不见的重要指示，然后在天上兜两圈，就晃悠悠的离开。”
周彪呼气：“有时我会想，直升机一脚油门就能窜这么远，不像我在工地，一天最多也就推进个六七十米，我想爬出工地，可能要几个月、几年。”
“更难受的是直升机上的大人物可能因为视察及时，领导有方，我们干完活后，他就升迁走啦，而我……将迎来的只会是下一个工地，反反复复，永无尽头。”
梅原的脸抽了下，终于出声了：“所以你们国家的一切发展，都是建立在你这样的人的尸山血海上。令人不安，但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周彪摊手，忽然大大咧咧的蹲下，手指在地面轻敲，仿佛在一下一下敲着那地下庞然阴影的脸：
“就算你招来的真是哪个神仙的陵寝，我想这神仙肯定不可能自己修墓的。哈，古代皇帝修陵是靠征发徭役，上古贤王则是靠他们的奴隶！”
“可笑古时候的打灰人，在给贤王神仙修完寝陵后，还要考虑自己会不会被殉葬献祭！”
周彪呼了口气：
“打灰是为了挣钱，可这些帝王将相，上古神仙，可是白嫖我们打灰人的劳动力白嫖了几千年啦。”
“梅原，我不管你招来的陵墓里究竟躺着哪位，是贤王还是炎黄。但他战战兢兢准备的墓室，千年后竟是被一个他们眼里的徭役或奴隶打开了，不是很有意思？”
梅原的眉头越皱越深：“……怪事，听你的意思，难道你想和我一道开墓？”
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烈烈，像已经遥远了的风。
“气氛都到这啦，不把它打开看看，实在可惜，”周彪嘻嘻笑，盯着地下愈发清晰的阴影，又指指天上的直升机群道：
“况且，咱新城考古队的马明还在上面呢。刚刚他还在吱哇乱叫，现在却安安静静了，难道不是他也在等你对这墓室动动手脚？”
“我听人说，现在的考古，只允许‘抢救性发掘’，意思是墓室被意外破坏了，考古队才能被允许介入、动手。”
周彪看着梅原：“或许，咱们今天，就是他们期待了太久的意外！”
梅原愣愣，下意识摸了摸他衣服里贴身藏着的试管。
试管内部就是他手下的科学家们，按他们的想法剔除掉后世所有混杂的血脉信息后，所最接近上古之人的DNA信息。
古墓会往其直系后人的身边聚集，所以梅原怀里的试管对古墓最为致命的饵。
可今天，梅原抬头看了看新城航天局布下的天罗地网，又望了望周彪这个脑袋不正常，状若疯癫的鬼物，一时不知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了。
但无妨。
梅原咧嘴，又抽出了几张符纸。符纸上的汉字被他特意换成了英文，效果虽然打了些许折扣，但他就是不想在自己的符纸上拥有任何中国的元素。
然后，符纸燃烧，竟凝成了一个金灿灿的鱼竿模样。英文字母取代了本该在杆身上流动的古朴文字，让鱼竿像个现代工厂的运动器材一般：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待之后我把古墓钓出，天上那些专家看到你们祖宗的墓室全是抄袭埃及的形制后，怕不是会杀你灭口！”
周彪大笑：“那专家们可心虚得紧啦！事实是啥，那就是啥！挖出来的东西如果不符合他们心意就要毁掉，那他们还怎能自称专家！”
那瓶装了提纯DNA的试管被梅原挂在了鱼钩上，鱼钩冲着大地一甩，随即融入地面，直直沉向大地内里。
那庞然阴影忽然一窒。
梅原低声道：“……可你们国家就是喜欢两面三刀的双标啊。我看你们的宣传，说要尊重劳动者。”
“可你们如果真的尊重了，那你这样的人何必自称‘土木狗’？你们的社会怎会把拖欠土木工资、工程款的事情看做理所应当？”
周彪一愣。
梅原觉察到手中金灿灿的鱼竿有重量上的变化了：
“同理，若你们考古人真能接受现实，那他们为何不凑近些，和我们一道见证陵墓开启的刹那？”
“而是端坐在直升机上，手上拿着望远镜，想看又不敢看；于是委托航天局的武装部用枪指着我们，只等待不知谁的一声令下？”
“连你也一样，”梅原看着周彪：“若你真对你的工作有所自豪，那你话里话外，为什么尽是自嘲？”
天上直升机闪着冰冷的光。
梅原手上的金色鱼竿灼热非常。
周彪面如寒霜，朝身后挥了挥。
挖机娘亦朝地下探出了她的森森挖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