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刑场位于都柏林城内类似广场的地方。
处刑场是临时搭建的。
自外向内是四方栅栏、处刑的高台、以及几级台阶之上的小屋。
栅栏前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外面挤着一排排垫脚引颈的看客,看客们比肩继踵,都争抢着向里看。
穿过栅栏,越过士兵,便能看到处刑台。
处刑台极其规整,类似绞刑架。
一条横木充当了晾衣杆,上面整齐地垂着一条条绷紧的绳索,绳索下端是绳套,吊着挣扎的异教徒们。
处刑台很高,足够最外围的观众看得清清楚楚。
观众们见了异教徒被处死的过程,脸上大多露出兴奋神情,极少数则努力掩盖着恐惧。
绝大多数的观众是爱看的。
有些人看着尸体被拖至车上运往东侧,有些人看着西面排队的异教徒被带到台前跪下、并被解去捆束身体的绳子。
当然,绝大多数观众爱看的,是高台下跪着的异教徒被处死的全过程。
这些异教徒被押在台下、被带上处刑台、被吊起、被杀死的过程,简直处处精彩。
当生死被压缩到极致后,其中爆发出的浓烈情绪,是点燃观众激情的最佳燃料。
因此,此时台上那批尸体才被拖走,便能听到观众们叫号呐喊。
“异教徒!我艹!那人是个异教徒!”
“来了!来了!快看!下一批了!吊死这些叛徒!一个都别放过!”
“伊瓦尔大人!我们永远爱您!我们要为您生孩子!”
“妈的!这批全是挪维人!老子早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
呐喊中混入了奇怪的东西。
不过,愿意追随伊瓦尔的人有很多,以呐喊来表达崇拜的人也的确不少。
大部分观众还是在观察处刑。
囚犯被押上处邢台途中,往往反抗挣扎得最为激烈,这是连续围观两天的北方人总结出的经验。
这一过程受到不少人喜欢。
尤其是那部分喜欢“意外”的观众,他们最爱盯着那些囚犯的小动作,猜测有哪个人会暴起反抗、被护卫活活打死。
他们期待着这些小插曲的出现,相熟之人甚至会设立一个小小的赌局,增添等待过程中的趣味性。
其中,心思缜密的赌徒,往往会留意细节,诸如每位犯人目睹他人被处死时的反应,以此猜测那些人的性格、提高胜率。
除此以外,有人喜欢赌哪个囚犯能活得最久,有人则赌谁会在死前忏悔、祈祷阿萨诸神的原谅,又有哪个被欺骗的傻瓜真的相信死后能升入天堂。
总之,场内虽然严肃,但场外却颇为热闹,处刑过程便在这氛围中一点点进行。
虽井然有序,但难免无趣。
高台前的几级台阶之上,一位斯丹人坐在四方桌子前,充当着行刑官的角色。
他早已哈欠连天,眯起了眼。
他不仅记性差,耐心也是极低,每有一批尸体被拖走,便扭头看看右手边。
见了那些尚未处刑的众多异教徒,便又扭回头,盯着新一批才被吊起的异教徒。
那些犯人不断挣扎,以致死得颇慢。
他脸上浮现肉眼可见的烦躁,心中暗道:挣扎个什么劲?有用吗?干净利落地死了得了!
如此想着,行刑官挥挥手,示意加快处刑速度,接着便眯起了眼。
过一会,这批异教徒一死,他便再睁眼确定一遍人数。
行刑官的动作相当固定,只是偶尔回头。
他每隔一会便转过身,带着满脸的崇拜与尊敬,小心地望着台阶更上方,像是忠犬在看向自己的主人。
台阶顶端是一间房子。
三面环墙,顶盖篷布,如小凉亭一般。
房子内,首领伊瓦尔正面朝刑场,坐在一张长桌之前。
已近正午,他要用餐了。
身旁仆人端着美食美酒鱼贯而入。
瓜果菜肴摆满桌子,最中间的位置则留给伊瓦尔最喜爱的食物——都柏林盛产的黑湖鲑鱼。
伊瓦尔捏着餐刀,片下鱼肉最肥美的腹部,在餐盘内码整齐,随后又自己倒酒摆在餐盘边。
做完这些,这才蘸着酱汁,将鱼肉一片片塞进嘴里。
品尝着肥美的鱼肉,他不禁哼起不知名的小曲,空出捏刀的手指在空中划动。
这般惬意没持续多久,身后传来侍卫的喊声:
“首领,有人求见!”
“……等着。”
伊瓦尔的声音冰冷。
他握紧了刀叉,斜瞄一眼身后。
透过座椅的镂空处,他看到那侍卫单膝跪地,将头埋得极低。
伊瓦尔没解释让谁等。
他回过头,又塞一块鱼肉,缓慢咀嚼,眼神却是望向处刑场。
待到嘴里的鱼肉入肚,他喝一口酒,随即用桌边摆的两块布,分别擦了嘴和手,这才放下刀叉,靠着椅背问道:“是白王的人吗?”
“不……不知道。”
侍卫说得犹豫,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职,赶忙解释道:“不过,那人派人送来了这个,还说您应该认识。”
“拿来。”
伊瓦尔的动作极小,像是习惯了掩盖动作、掩藏情绪,他将胳膊搭在扶手上,摊开手掌接住了东西。
既不低头,也不动胳膊。
只是微微扭头,瞥向手掌,看向手心的那样东西。
一枚棋子。
他的心思飘远,似乎飘回了听闻父亲朗纳尔死讯的那一天。
那侍卫交了棋子,便跪在座椅一侧。
他不敢抬头看首领。
哪怕撑破胆子,他也只敢看向那枚黄金棋子,看着那只消瘦苍白的手掌。
“无骨者”,伊瓦尔。
想到首领的称号,想到有关首领的骇人传闻,他将头埋得更低了,只敢用余光观察。
诡异的静默之中,那只手变了。
侍卫瞳孔骤缩,不由死死瞪着那只手。
只见细密蛇鳞覆盖了手背,一寸一寸,不断向手腕、胳膊延伸。
手掌仍旧平摊,原本微张着的五指却像是折断了,变得柔弱无骨,如绳索一般垂落,微微颤动着。
没多久,手指上的指甲也没了。
随着手指长满细密黑鳞,指头缓缓变作纤细蛇头,手指伸长卷曲化作蛇躯。
五条黑蛇贴着手背缓缓游动,绕过手腕,蜿蜒爬至手心,最后缠绕在黄金棋子之上。
侍卫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他只觉浑身不舒服,衣服蹭过皮肤的每一处,都像是有蛇在潜藏爬行,甚至能感受到那些鳞片的冰凉细腻。
他盯着那五条黑蛇,看着黑蛇们拱卫黄金棋子。
黑蛇用身躯将棋子托起,随即昂扬蛇头,露出毒牙,对准了呆板的国王的脑袋,不断发出嘶鸣。
忽地,蛇头猛地探出,咬向国王的脖颈!
侍卫呼吸一窒,倒抽一口冷气。
下一刻,眼前的黑蛇消失不见,蛇鳞也不复半点踪迹。
还是那只手。
消瘦苍白,似乎没有力量。
黄金棋子静静躺在手心,就连位置也没有变动过。
侍卫只觉心脏狂跳,热血上涌。
先前的一切太过真实,他惊惧难言,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直到此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壮着胆子望向首领,望向座椅上的首领的背影。
正在此时,他听到了首领的冷漠声音:“带他来见我。另外,把这东西还回去。”
“是!”
侍卫回过神,赶忙回应。
他上前两步,正欲捡起棋子。
却见首领忽地扭头,半截密布黑鳞的脖颈闯入视线。
侍卫吓了一跳,不由向上看。
只见半截下巴、半边脸、乃至眼眶、额角,无一不被黑鳞覆盖。
还有蛇类的竖瞳!
那只竖瞳冷漠地盯着自己,他甚至能感受到其中的冰冷杀意,以及脖颈上的阵阵森寒。
原本俊秀的首领,赫然变成了一只怪物!
侍卫下意识摸向体侧。
手掌握住剑柄的瞬间,坚实的触觉唤醒了理智,他死死抑制住了冲动,将右手按在体侧,盯着首领的侧脸。
“取座椅,再做两份鱼。”
伊瓦尔吩咐一声,随即扭回头。
他掏出手中的黄金棋子,又一次摩挲着棋子的纹路。
那棋子刻着一位埋低脑袋,双手十指交叉摆在腹部的男人,似乎是先知、巫师一类。
这枚棋子带回的噩耗,他此生难忘。
伊瓦尔望向南方。
那是格古兰大陆的方向,是诺森布里亚的方向,杀父的仇敌国王埃拉就在那里。
他深深呼吸,平复情绪,脸上的蛇鳞逐渐消褪了。
没多久,侍女们搬来了两把座椅,带来了两份鱼肉。
见到两张座椅,伊瓦尔愣了片刻。
他深吸口气,目光闪过一丝阴冷,随即摆着手指挥侍女们——将座椅摆在对面,将面前那盘鱼肉倒掉,将两份鱼肉摆至对面。
做完这些,他招来一位侍女,扭头低声吩咐两句。
随即默默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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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将两人引至屋前,随后轻轻敲门,客气招呼道:
“请进,首领备好午餐了。”
休伊特点头道谢,瞥向身侧。
他察觉到不远处有几位侍卫正交头接耳,隐隐投来目光,似乎在谈论些什么,察觉到了,他却也并不在意,只与身旁的海伊德对视一眼,随即先一步推门而入。
才进门,便见一位雍容华贵、气度不凡的青年起身,迎面笑着走来。
如此年少又有这般气势,除了“无骨者”伊瓦尔,还能有谁?
于是,休伊特也换上笑脸,上前两步。
两人面对面站着,都盯着对方打量。
只见伊瓦尔面容清秀,温暖和煦,苍白面色呈现几分病态,又给人阴沉之感。
两种感觉结合,倒是难言的别扭。
非要形容的话,伊瓦尔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刮着点小风的黄昏,阳光照在身上却不暖,风吹在身上又隐隐泛凉。
总之,让人不太舒服。
休伊特先声夺人,盯着对方冷漠的眸子,笑着开口道:“总听朗纳尔提到你,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伊瓦尔眉头微蹙,不冷不热道:“你认识我父亲?”
他说着,再次投来目光,眉头皱得更深了。
时间自然是对不上的。
与朗纳尔初次见面时,休伊特还在作为灵魂飘荡。
第二次见面,他已经换了如今的身份,换了年轻人的身体与样貌。
休伊特与朗纳尔差了二十多岁。
而此时,距离朗纳尔死亡也足有五年往上了。
按照时间推算,休伊特是在十余岁遇到的朗纳尔,而那时的朗纳尔还在格古兰大陆劫掠。
漏洞实在太多,伊瓦尔不信也正常。
休伊特知晓对方的想法,却也没解释,只是笑着道:
“我们上次见面时,他还询问你们兄弟几人的情况,我给他讲了不少,他听得很开心。”
伊瓦尔闻言,眼神慢慢变冷:“我父亲几年前就死了,你所说的朗纳尔,他难道还活着?”
这眼神中带着浓厚的威胁意味。
显然,伊瓦尔将自己当成了招摇撞骗的宵小之辈。
休伊特却也没生气,只是掏出黄金棋子,放在手心。
“我说的朗纳尔就是你的父亲。”
他抚摸着国王脖颈上的细小坑洞,随即盯着伊瓦尔,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上次见他是在瓦尔哈拉,这枚棋子也是他给我的。他还说,这样的棋子,他留给你一枚。”
伊瓦尔瞥一眼棋子,冷漠道:“战死的勇士才能前往瓦尔哈拉。”
“除了我,我随时可以去。”
休伊特笑得自信,缓缓讲述道:“我不仅去过瓦尔哈拉,还见过托尔弗雷,见过命运三女神,我见证并参与了阿萨神族与达纳神族的战争。”
“你的父亲,他也是神战的参与者。这枚棋子是他在神战中得到的战利品。为了你不被仇敌杀死,他将棋子作为证物交予我,并委托我救你一次。”
说罢,休伊特盯着大惊失色的伊瓦尔,温和道:
“我答应了。”
“他是位温和的父亲,也是位伟大的冒险家。最关键的是,他是我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
伊瓦尔受到大量信息的冲击,动作有些迟滞。
休伊特给对方留了思考的时间。
若果对方还不信,他还能派小白马带对方上天兜圈,能为对方表演死人复生,甚至带着对方登上神国走一遭。
再不济,他还能摆出当年朗纳尔遇害的情形。
总而言之,方法有的是。
不过,伊瓦尔思考良久,似乎接受了这些话。
他的胸膛起伏,眼眸中闪过异样的神采。
思考片刻,他忽地抬头,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炯炯道:“您来自墨利克,是吗?”
休伊特笑而不语。
这才对啊!
先前说了半天,对方还没认出,他都怀疑都柏林消息滞塞了。
伊瓦尔见休伊特点头,急切问道:“这枚棋子的事,只有我们兄弟几人知晓,我相信您!我的父亲,他……他还说了什么?”
“他让我照顾你,还特意嘱咐,你们兄弟切莫急于报仇。”
听了这话,伊瓦尔抿着嘴唇,落寞地自嘲道:“倒是想报仇,奈何没有实力……枉费父亲担忧。”
他叹息一声,请两人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