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京城。
秋猎车马备齐,只待銮舆一动,便要开往那行围哨鹿之地。
此次出行虽名为秋猎,但其实并无前朝那般规制,只是宋君不久前,因“久不征战”,忧虑京师武备松弛而随口提议的。群臣现在也都是惊弓之鸟,但凡能稍微削减几分宋君出兵伐楚的心思,他们都是半点没有异议的。
但到底是大战方歇,不宜继续大肆劳民伤财,此次秋猎只选在距离京城以北百里外的一处荒原。宋君连同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一切从简,家眷都没带多少。
至于狩猎所需要的虎豹熊罴,自有宋国供奉修士早早以仙法擒来。
刘代没有带什么家眷随从,他这个常备取笑为“少傅递补”的,毕竟要常伴于太子身侧。但为了平息某些“谣传”,他还是特地与夫人长宁郡主在百官瞩目下亲近厮闹一番,才放郡主去待在父亲肃王身边。
这下不少人才都打消心中诸多猜疑,看起来真是小夫妻吵架了,并非什么刘代和宋君或者肃王间有了间隙。
此次秋猎出行,宋君安排得颇为精炼严密,大有一番演兵练武的感觉。故而诸多朝臣中,鲜有发觉其中异样的,便是有所察觉的几个老狐狸,也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差没直接卧病在家了。既然皇帝没半分通气给他们,那定然就是帝王家事了,没谁敢去轻易触这个霉头。
刘代当下在疑心肃王要反。肃王在担心皇兄以为自己要反。宋君则在担心刘代顺应天命成就大业。
总之就是“各怀鬼胎”,却也没一个人猜到对方心思,更没半个人料到天意将如何于人间显现。唯一对此间局面算是了然于胸的杨风,此刻正被幽禁于某处小宅院内,唯有喝茶打谱聊以解愁,却是半点插手不上。
刘代此时已经暗下决心,今日无论如何形势,他都只管拼死护住尚且年少天真的太子。宋君与肃王兄弟二人之间如何交手,胜负结果如何,他刘代都可以冷眼旁观、两不相帮,唯太子绝不能因自己的失职疏漏而有分毫损伤。
宋君自宫中出来时,先同众臣子都欢笑一阵,让众人今日都莫要太拘礼数,此番秋猎只当做出城游览,大家需得高兴了才好。他又走到太子与刘代身前,宋君对自己儿子只是点头而已,当他面对刘代时,却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笑容,好似对这位年轻将领非常信任和欣赏。
只是在片刻之前。
宋君同身边佝偻的老太监问道:“当真不能直接杀了他?”
宋君自己也不知道这老太监是何时入的宫,又为何始终辅佐宋国皇室。他也是在登基前夕,才知道对方的存在。
那老太监答道:“陛下,大宋可承担不起这般天谴。陛下您提前知晓刘代之天命,已然是仙人从中算计,故意泄露天机,想要借刀杀人,这让您和大宋都背了不小的因果。倘若您再轻举妄动,只怕是大宋国祚就会彻底断绝,再无半分转圜余地。”
宋君长叹一声,道:“那就只好让他自己求死了。”
肃王此次见了宋君当着群臣之面,主动表现出对刘代这般重视,又见刘代毫无察觉其中诡异,不禁面色凝重了起来。只怕是自己皇兄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此次出猎时,对刘代有所为难了。
他此刻终于得了女儿递来的第二封锦囊。
“授君以柄,以退为进。”
此次的锦囊还有落款——秉清。
自然不可能让他肃王这个、对皇位威胁最大的人,随意露出把柄了。他肃王若是稍有不慎,被皇帝赐下毒酒,那死就是真的白死了,群臣都只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毕竟这是真正的帝王家务事,谁管谁问,都要遭殃。但刘代倒是有所不同,他是被宋国皇室拉拢的朝中将来之肱骨,是被群臣紧盯着的人物。
若是宋君没什么杀心,刘代此番故意犯错,便会迫使宋君提前表露惩戒之意图,也可避免了刘代落入宋君为他设下的陷阱;若是宋君杀心浓重,那么等着刘代的就是必死之局,刘代主动递出把柄,未必能不入此局,却到底能将宋君有何心思,剖与群臣看看,让宋君有所顾忌。
到了围场周遭,正出京三日有余,此时值黄昏时候,天子銮舆一停,群臣纷纷下马下轿,围于宋君身后,一同眺望夕阳那处狝狩所用之荒原染作金黄。
早先已有军马和修士,于前方百里地内,三面开网驱赶各类野兽和精怪,将其聚拢于围场中心处。当下宋君和群臣已经行近事先圈定好的待围之地,在此处修整些时辰,只待明日合围,众王公便可亲自上场一展身手了。
宋君与肃王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走在群臣最前方,宋君笑道:“当年你我兄弟二人,曾追随父皇一同去我大宋北境秋猎,如今想来却是怀念无比啊。”
肃王道:“边境之地到底空旷无垠,在那处猎场驰骋自然更为舒畅。皇兄还是要注意身体,待来年秋后,烨还愿再与兄长一同去那处弋猎。”
宋君却不接话,自顾自道:“当年比试,还是你故意相让,才让我输的没那么难看,是吧,弟弟?”
肃王道:“我不过一介武人,这辈子都是马上劳碌的命,然皇兄你生来就是高居深拱的圣主明君。有皇兄你开疆拓土的不世功业在前,我这些许骑射之功,又何足道哉?”
宋君此刻却发现了,为何赵烨和那刘代这个野小子惺惺相惜了。这两个人心底里都是傲骨嶙峋的读书人,却又都染了一身沙场气和官场气,听这两人打官腔和拍马屁,只让宋君觉得无比别扭。
宋君冷哼一声,道:“肃王何必自轻,你与朕同为父皇嫡子,如今既是君臣,却也更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大宋之功业荣辉,本就你与朕一同造就,自该由你与朕兄弟二人共享之。”
言罢,宋君拂袖而去。群臣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心知这是宋君为此次秋猎定调了,却都一个个好似全然不知此事,没谁面上露出异色来。
肃王见皇兄忽而翻脸,静静立在原地许久,心中苦笑,何故一定要走至这一步呢。
太子与刘代经过肃王赵烨身旁时,赵烨早已收敛情绪,与这二人笑脸相对。
太子与王叔行礼,刘代在其后与岳父行礼,赵烨笑着与他二人说道:“陛下方才说,你二人也要比上一场。刘代啊,太子虽然年纪小,你却也不可故意相让,我赵家男儿的面子,是靠自己挣来的,不是靠旁人趋迎奉承来的。太子,你说是也不是?”
宋国太子如今不过十余岁,哪里听出来此间深意,只顾着点头答应,并兴奋地对身边刘代道:“刘兄明日尽管全力与我比试,我也想知道自己与久经沙场的刘兄你,到底还有多少差距。若是父王有所责怪,我一人承担便是。”
刘代却暗皱眉头,肃王方才向自己眼神暗示并重重点头,这显然是要自己当真放手去比,然后故意伤了君王颜面?肃王何故要自己这般做?难道岳父大人真的要造反,明日比试当中,要自己有所表态吗?
肃王赵烨却看出了刘代的一丝不解,他转身离去前,似有意似无意地道了句:“风者,秉清衔寒之物也。如今秋风一起,即便是皇宫大内也要觉冷,更何况这处荒芜萧索之地了。此次秋猎既是要夜宿围场,你二人自当注重防寒保暖才是。”
肃王给同为皇亲贵胄的太子和刘代提醒这般自是废话,然而刘代却瞬间警觉,秉清是杨风的表字,可不是什么人都会知道的,偌大宋京之中,见过杨风的本就寥寥,知道其表字的大概率唯有刘代自己,便是自家双亲和夫人都不曾知晓。肃王赵烨此言暗示再明显不过,他先前已与杨风有所联系,并且知道杨风如今在何处——当是被宋君幽禁于宫城中了。
刘代轻抚自己那已经蓄起颇长的胡须,自己如今之处境虽然依旧飘摇难定,前路也固然晦暗,但好歹不复当初那般无能为力。
肃王要他明日全力比试,故意扫了君王颜面。他早已没了争强好胜的少年意气,与太子这个骑射功夫都是跟自己学的娃娃争,实在没有什么必要。但若是有杨风的意思在,刘代就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他刘代分明才是同宋君和太子最近之人,现在却已彻底看不清宋君之心思了。但既然对方一出手,就将自己的最大依仗杨风从自己身边拔除,足可见宋君此次针对是毫不留手的。
翌日侵晨,秋风猎猎,刘代一身戎装候在太子帐外。两人并肩走向合围之地时,已经可闻远处马嘶鹿鸣声响,又有金鼓阵阵,倘若无需计较此间阴谋庙算,这番场景当真是令人心潮起伏,便是刘代也颇有挥缰纵马,弋猎奇珍之念。
秋猎伊始,便有军士来报,围场忽然闯入一头异兽,凶悍无比,难以制服,已是即将靠近御驾了。群臣闻言都大惊失色,连忙开口劝谏宋君龙体为要,不可轻易涉险。
宋君自然清楚这等安排,不过是让军中修士捉来的寻常妖兽,供自己引弓首中罢了。宋君一把取过长弓,登上车前横轼,接过身边侍卫递来的羽箭,遥遥望见了那飞奔而来的异兽,却不着急挽弓,直到那异兽距离此地不足百步,蹄声与嘶喊声连天而近,方才弯弓如满月,倾力一射。
此箭本有山上术法加持,自然无往不利。但宋君故作不知,群臣也并未发觉,故而宋君戏码很足,跃下车轼后,也不回头看那箭矢建功与否,只道一声:“此箭休矣,未得全力。”
然金口才开,玉音未落,群臣却已齐齐山呼万岁。
原来那支黑雕翎箭矢不偏不倚正中那异兽眉心。异兽余力未卸,犹然前冲一阵,但不过数息之时,已然踉跄倒地。
太子率先上马,带了一标护卫便向前冲去,刘代自然护卫左右,一同去了那异兽尸身所在之地。
刘代出声提醒,故而太子并未下马,只是指挥手下护卫扛起那头四蹄长角的异兽,带回宋君驾前。太子久在京城,哪里见过这般异兽,此时兴奋无比,向宋君喜道:“父皇,儿臣将您这首箭猎物带回来了。”
宋君满脸慈爱地看向自己儿子,又朝着群臣道:“此凶物害人,朕自登基以来,时常在各地奏折中看到其祸害庄稼,摧垮宅院之事。朕今日射得一只,虽为这次秋猎开了个好头,但斩除凶兽,护佑苍生之重任却依旧长远。今日朕猎得凶兽,幸得诸公助阵;待太子登基后,需扫除此等凶恶时,也望诸公能尽力辅佐才是。”
群臣高呼陛下圣明,心系黎民生计,自己愿为陛下效死。
没人听不懂宋君为太子造势的言下之意,只是此次秋猎不同寻常之处已经太多,宋君这番言语并未引起群臣过多在意,都只把面子功夫做好便是,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面呢。
宋君见群臣呼声渐止,又开口道:“此次围中已有凶兽现身,朕恐怕其中还有凶物藏匿,各家需得先遣年富力强之后辈去探,我们这些老骨头,先在后方看着便好。”说至此处,宋君又环顾群臣,问道:“只是不知这第一轮清查凶兽,何人敢做先锋?”
群臣都拉着自家年轻后辈,做出一副怯懦不敢争先的模样。此时唯有太子站了出来,向着宋君高声应道:“父皇,儿臣愿为先锋。”
宋君点头称善,却颇为担忧地道:“你习得骑射不久,功夫尚浅,如何敢去孤身犯险呢?”
此时立刻有人从旁接话道:“启禀陛下,老臣素闻刘代将军精善骑射,又常与太子相伴。不若就让刘将军与太子同作先锋,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宋君看向刘代,问道:“刘将军,可敢陪朕的儿子一同来做先锋?”
刘代心中苦笑,哪里有自己拒绝的机会呢,口中却道:“末将愿为陛下和太子效死。”
宋君道:“能的刘将军这般忠勇无双之良将实乃我大宋之幸。刘代,朕今日命你同太子为弋猎先锋,你二人也借机比试一番,收获丰者,朕自有重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