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商跨进黛玉院子时,暮色正浸透茜纱窗。
雪雁、晴雯、香菱紫鹃都起身相迎,后者把商爷迎进里厢便去沏茶。
紫檀雕花榻上,黛玉拥着杏子红绫被阖目小憩,一张小脸比素绢还白三分,连唇上咬出的血痕都成了唯一艳色。
“我当是哪里来的病西施,原是林姑娘在这里装睡。”他撩袍在绣墩坐下,指节叩了叩案上药碗,“这苦汁子凉了可就更难喝。”
黛玉睫毛颤了颤,仍闭目不语,一头乌黑青丝披散在枕上。
“也罢。”陆商自袖中取出青瓷小瓶,“这是…我在金陵一位游商手中得来的养肺丸,能润肺止嗽,化痰定喘,若想还你父亲一个清白,你定要好生珍重自个儿的身子。”
“商大哥!“黛玉骤然闻声,猛地睁眼,眸中水雾未散,“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你别担心,外面那些不过市井流言,料想不日便会随风而散。”
“商大哥……”黛玉颤音,“听你话里的意思,你有办法替我爹正名……”
话未说完便呛咳起来,帕子上洇开点点猩红。
陆商神色微变,顺势扶住她单薄肩背。
林黛玉先是一怔,后瞥见对方眸子里的担忧,遂将缩了一半的身子停下。
陆商微微皱眉,少女的体温隔着素绸中衣透来,竟比廊下穿堂风还凉。
“这般糟践自己,是要把眼泪提前哭干么?”他从案上取来黛玉另一张帕子递了过去。
林黛玉羞红着脸缓缓接过,轻轻拭着眼角清泪。
陆商捏着下巴细细瞅着林黛玉,后者横了一眼,随后垂首别过脸去。
“哎哟哟~”
“且看这帕子里的泪珠儿,倒比墨汁儿还多三分!知道的说是林姑娘悲秋伤春,不知道的还当荣国府新打了口甜水井,专取这绛珠仙子的甘露泡茶呢。”
陆商说罢,忽的从黛玉手中捻起帕子作势要接。
“快让我沾些灵河岸边的仙气儿……”陆商尾意拖长,“赶明儿化水沏茶,少不得要分宝玉侄子半盏……横竖他正发热病说胡话,嚷着要尝什么胭脂火锅。”
林黛玉不动于衷,但她的香肩却在微微耸动。
“咦,快瞧,这个时节,你窗外梁上怎会有燕儿?”
林黛玉猛地扭头细瞧窗外,忽醒悟过来,啐道:“你…你胡说,季冬时节,哪里来的燕儿,它们早早便迁徙到南方过冬。”
“哎呀,你扭头扭得慢了,定是你平日吃饭不用力,方才扭得慢,真真是有燕儿飞走了。”
陆商忽然叹息,“是了…”
“你道那梁上燕儿为何季冬了,却还总绕着你的窗根打转?”
“定是错把你这泪珠儿认作春雨,要衔去补它巢里的桃花泥!”
“赶明儿孵出一窝哭啼啼的雏儿,连那呆头雁也得甘拜下风…到时候满神京城都在传:‘林姑娘的眼泪会下崽儿’,你可怎么办?”
“莫非,你要让太上皇把燕子下的崽儿,册封男爵不成?毕竟,它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崽儿…”
这话一说完,林黛玉便扭过头来,双目怒瞪陆商。
半日从牙缝挤出三字:“你放屁…”
蓦然,只见她咬牙切齿,双手紧握成拳,猛地捶在陆商的肩膀上面。
“哇,你轻点使劲…瞧不出林姑娘身子骨弱,却已夺得神京捶王这一绰号。”陆商佯装出一幅很疼的模样。
林黛玉芳心一惊,忙忙收手,忽地脸色一红。
从来只听人劝她保重身子,倒不曾听过这般离经叛道的说辞。
“商大哥,你还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林黛玉从躺椅坐起身,直视陆商那双漆黑的眸子。
陆商舀起一匙汤药送到她唇边:“吃药、喝三口,许你问一个问题。”
“当我是三岁孩…”话未说完,温苦的药汁已滑入喉间。
黛玉瞪他,却见那人眸子含笑,白玉似的指尖又拈起颗琥珀色药丸丢进她的嘴里。
林黛玉再次瞪圆双眼。
这这这!
清苦香气在嘴里漫开时,她忽然想起昨儿他说话本的样子。
那会儿商大哥促狭宝玉的时候,当是他的本性,思及此,遂不与他计较。
三匙药尽,陆商果然守诺:“问吧。”
“你...当真能替爹爹正名?”黛玉攥紧被角,指节泛白,“那些混账话说得不堪,连扬州盐税亏空都栽在…”
“你父亲在巡盐御史任上,两淮盐课较往年增收三成。”陆商突然正色,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我在金陵官场有知交,这是去岁户部密档抄本,我无意中瞅了眼,刚好里面涉及到我一位亲友,是以便写了下来,不想在今日有了用武之地。”
“你父亲在扬州,可是把八大盐商逼得夜不能寐。”
黛玉惊得忘了咳嗽。
窗纱透进的残照里,陆商的侧脸镀着金边,竟显出几分肃杀。
“你别担心,林御史一生清廉,这在朝廷上下有口皆啤,上皇既已追封,除非风宪能从这些流言查得实证,不然,无人能褫夺你父亲的追封。”
他忽又轻笑,将文书塞进她掌心,“但你须得答应我,从今往后,一日要喝够五盏燕窝粥,等养胖了,以后你就是名副其实的神京捶王了。”
“商大哥,你又混说!”黛玉急得想去捂他嘴,伸到一半惊醒马上缩了回去,腕上翡翠镯子滑到肘间。
陆商却因先前一幕碰触她的手腕,他顿时皱了皱眉:“这般凉?丫鬟们是怎么当的差,还是别躺在这里了,回塌上睡。”
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杯盏轻响。
晴雯端着红漆食盒进来,抿嘴笑道:“爷教训的是,可林姑娘说心口闷,要在窗前小憩才不那么难受,我们只是丫鬟,可使唤不了林姑娘。”
林黛玉脸色一红,说道:“商大哥,和晴雯香菱无关,她们是贴心的,只是我身体偶有不适……”
晴雯忽然正色插话道:“林姑娘,快别说了,咱们爷说得对,没把你侍候好,是我们失了职,便是我们吃了爷的挂落,也是心甘情愿。”
“这是咱们爷特意让厨下煨的茯苓乳鸽汤,最是补气血的,林姑娘快趁热喝。”
黛玉刚要推辞,陆商已盛了碗递到她面前:“方才说好的,五盏粥换一个承诺。这汤嘛…”他眨眨眼,“算我赊给你的。”
晴雯待爷接过炖汤,便退了出去。
暮色渐浓,竹影在茜纱窗上摇曳。
黛玉捧着汤碗,忽然觉得腕间被陆商握过的地方,竟比煨着银炭的手炉还暖。
“姑娘…姑娘…”
“外头来了天使,说是礼部给林姑父送来的悼词。”
“当真!”林黛玉浑身一震,惊得从躺椅起身。
许是因为保持一个姿势久了,她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倒在陆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