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无措

“后将军……”

袁术时隔多日,再次握住吕布大手。

“叫什么后将军,奉先还不能叫我一声公路吗?”

吕布闻言,只笑对袁术,微笑中又带了些许尴尬与隐藏。

见状,袁术也不假意寒暄。

“前日见奉先,我想说一声一见如故,奉先或许以为我作假,可实际没有半点虚伪。”

“后将军客气,吕布边鄙之人,前日方见洛阳繁华,今日还震撼于京中……”

吕布连忙推辞。袁术却又是接话。

“震撼于京中什么?只是繁华?只是富贵?不见得吧!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有什么可震撼的?”

“奉先那日单手擒华雄,当时风采才让这洛阳震惊。”

“我不知道在九原你听没听说我袁公路的名声,可我在洛阳却听过你吕奉先的名声!”

“去年羌人鲜卑大举用兵,匈奴也不老实,丁建阳去并州几个月便平了战事,征兆了张杨与你吕奉先,可你平心而论,丁建阳若不是绥靖政策,哪来的如此迅速?”

“朔方,云中,雁门三郡都有所失陷,五原郡还剩下几城?郡治九原可还是我大汉领土?奉先从前线而来,与我说说如何,你叫了我三声后将军,今日后将军稍微询问,可好?”

吕布长出一口气,抽出双手,起身立于袁术身前。

“喏!”

“不仅仅是后将军之前提及的四郡,若是说归大汉掌控,那并州也没剩下多少了。”

“凉州北地郡在韩遂马腾作乱之时便丢了,而相邻的并州上郡,往北的朔方,连带五原,都算是丢了。”

“十余年前征北大败,五原便被侵扰,云中被鲜卑反扑,全靠雁门守住,定襄百姓也面临大面积移镇。”

“若是说安稳,便只剩下了西河与太原两郡与往常相差不大,雁门定襄剩下一半,其余……”

“其余全丢了是吧。”

“正是。”

袁术起身,仰头看人实在是过于难受。

“奉先,并州百姓,如何看待丁建阳,可是感激?毕竟他短暂平了战事。”

吕布沉吟,片刻开口,有了些许纠结。

“若是说感激,倒也是有,大汉以郡为国,何况刺史?百姓愚昧,能活便好,也正是愚昧,便好处理。胡人对我百姓如猪狗一般……”

“是将百姓视作猪狗?还是如猪狗一般,对待百姓?”

“都是,闲时劫掠,忙时劫掠,时时劫掠,连带着匈奴人也不归王化了!”

袁术看了眼帐外,火红的阳光从帐帘缝隙中射入,些许灰尘让光有了形状,照在地上,又让光有了颜色。

“奉先,你可听说过霸王?太史公本纪中,唯独霸王不是皇帝而登本纪?”

吕布!自诩有霸王之勇,却没有霸王之命,年少轻狂,又常常与霸王自比。

“霸王与高祖争天下之事,谁人不知?”

“那奉先觉得,若是给你二十八骑,冲韩信五千兵卒,能打出霸王一般的战绩吗?”

吕布下意识嘴角微挑,又慌忙侧身,“不敢!”

“我问你能与不能,而不是敢与不敢,奉先,见你之人皆言你勇猛,我却能看出你心中之狡猾。”

“狡猾”一说,放于后世,或许演变成了中意词,甚至滥用之时可与聪明画等号。

可放在此时,却是妥妥的贬义词,人诡诈多变,不可信任,谓之狡猾。

吕布皱起眉头,不掩饰心中怒意。

“后将军何必恶语相向?布入洛阳未有作为,战场征战也半点不落于人后,何来的狡猾?”

袁术轻笑,既然起了情绪,就不怕话说不下去。

“那奉先先回答我,你,可比霸王吗?”

“霸王二十八骑冲阵,虽败犹荣,后世四百年有谁敢比霸王?”

“那奉先呢?无关家世,无关立场,无关谋划,只问你吕奉先,可比霸王吗?我说你狡猾非是辱你,今日必然会给你一说法,今日暗室中,事无不可你我相言!”

吕布回身,正坐于案边,大手一指旁边座位,袁术当即落座。

“敢,我年少时常心中与霸王相比,可战阵之中,谁又能说必然比霸王强?布虽不才,若是在此时,也说不得要冲一冲这大阵!”

“好!好!好!”袁术连续说了三声。

“既然奉先敢与霸王比,我便也敢比一人,奉先可猜猜我要比谁?”

吕布轻笑一声,“后将军……”

“叫我公路便可。”

“好,公路,你莫不是要比高祖?有谶言说代汉者当涂高,虽不知具体指谁,可你袁家今日之威势,莫不是要应一应吗?”

“奉先说笑了,我可不比高祖,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所以今日奉先可比霸王,天下无人能比高祖!”

“可奉先,你既然有霸王之勇,就该知道,霸王兵败自刎乌江也不肯渡江,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吕布眉头微皱,随即展开,“公路说笑了,我家在并州,如今身边也多是五原子弟,若是兵败,也不是去江东而应该过长城啊!”

仿佛没理解到袁术的意思,吕布用故乡不同之意曲解了袁术的话?

“瓦罐不离井上破,军阵之上,哪有万全?”

“当日江东子弟随霸王征战天下,今日并州子弟随奉先来洛阳求个功名,这点倒是相似。”

“所以今日这义从,与其说是见他丁建阳而追随,还是见你吕奉先而追随,却是不好说吧!”

“奉先曾为主簿,今日也算个要职,可既然是求名求功,丁建阳这殿小,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神!”

“我方才说奉先狡猾,非是贬义,而是指,奉先之今日是为求个功名利禄,是也不是?”

“是!”吕布回答斩钉截铁,“可这今日之洛阳,谁不求功名利禄?难道说都如公路所说一般狡猾!”

袁术猛的一拍大腿,吕布的大腿。

“今日洛阳,谁不狡猾?从上到下,上到嘉德殿永乐宫,下到贩夫走卒,谁不狡猾?谁又可信?”

“奉先,我来时便说要招揽于你,弯弯绕绕又说丁建阳,又说霸王,可终究还是一句话,我想要你吕奉先归在我的麾下!”

“我问你并州百姓如何看待丁建阳,那丁建阳终究是外人,你说百姓愚昧,可你我便不愚昧吗?”

“百姓为眼前一口吃的便能丢命,你我又何尝不是为了眼前一口吃食?”

“在我之前不知有谁可能来招揽于你,可有谁是亲自前来的?”

“袁公……”吕布没说完便被打断。

“那有什么袁公?今日来,只为了我袁公路,而不是袁家,我来招揽的也只是你吕奉先,无关其他,你若是愿意,便孤身随我前去洛阳,若是能带走些许人马亲信反而更好。”

吕布双目圆睁,这和自己想的远不一样。

“后将军,既然招揽于我,可要见些诚意才好啊。”

“我亲自前来便是诚意。我也与你说,今日我麾下只有一个西园校尉,其余没有半点兵马,奉先想要官职,也无非是校尉都尉等职位,两千石上下。”

“可两千石职位不少,今日能行事之人怕是还不如你吕奉先,何必自降身位?”

“你追随于我,来日,让你做霸王!让你做并州牧如何?”

吕布轻笑,也不松口。画饼一事,多少得先见点油渣才能说饼在锅中,如今空口白牙,怎么就能让人信服?

袁术往吕布身前一靠,拉过吕布衣襟,二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

“我便直说了吧!奉先,今日之天下,不是袁家,也不是刘家,更不是什么何家董家,而是如当年楚汉之争。”

“当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如今汉也将失其鹿,天下又将如何?”

“满朝公卿都着眼于洛阳,我便想着眼于天下!”

“洛阳城中将来是否见血,又如何收场,实在难说,但无论谁拿了洛阳,都得在这天下再打几仗。”

“当年王莽如何?还不是有赤眉军,有光武中兴?洛阳若是被占了。还不知有多少所谓宗亲站出来,刘焉益州日日做着称帝的美梦,你吕奉先不知,这天下可不是没人知道!”

“今日奉先能给我的无非是你手下义从兵马,比董卓几万大军如何?你可能两百八十骑冲五万?”

“而今日我能给你的,也无非是几句承诺,你日后随我起兵,或南或北,功名利禄自己厮杀,我袁公路到时还能吝惜赏赐不成?”

……

“主公,那李肃回来了。”

“让他进来!”

李肃低头入内,不敢抬头。

“如何?吕奉先如何说?”

“他说要将军位!”

李肃详细叙述了从入帐到出帐。

“这吕奉先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董卓眼露寒光,起了些许杀心。

“文儒,你怎么看?”

“将军,依我看,吕布这人贪婪勇猛,丁建阳必定降服不住,将军若不收入麾下,也必然会转投他人。”

“可骑都尉都不能满足他,又该如何?”

“给他封侯便是!高祖曾言,非刘不王,非公不侯,让其立功便是,到时我等在洛阳成事,又有何人敢不服?”

“如何立功?”

“此事简单,头些日子丁原不服王令,纵兵劫掠,火烧了孟津,不知多少百姓为之遭殃,此是大罪,让吕布斩杀丁原,收拢部将,带兵归顺,日后更加好行事!”

……

李肃心中愤恨不已,恨吕布,恨李儒,也恨董卓,甚至恨那丁原还有洛阳众人。

被吕布撵出大帐实在是丢脸,如今再次前去,路上却有些无措。

仔细思量,心中生出其他念头,招呼众人打马向前。

……

夜色微凉,洛水凉,人心也凉。

袁术准备的说辞与计谋,从某种角度来说,还不够让人纳头便拜,真对上历史名人,还是有几分手足无措。

“果然还是做不到吗?”

心里如此想着,袁术看向旁边徐荣与杨定。

“丰泰,今日你乔装去见吕布,回来说他不是猛虎而是猫,为何?”

“唉,主公不知,我是打着他同乡的名号入的大帐,见面一听我是凉州口音,他反而有几分敬畏。”

“我留下几箱子破烂礼物,他也全都接纳,便是说给他曲屯长这等职务,他也是丝毫没有恼怒。”

“曲屯长怎么了?”旁边王刚眉头一竖。

“说你王曲长大才日后可用,主公便将你放于曲长一辈子你可甘心?”

杨定瞥了一眼,又继续说道,“吕布那人心高气傲是有的,可畏畏缩缩也是有的,背井离乡,要么一鸣惊人,要么籍籍无名,不知何时战死他乡。”

“他必然有另投他人之心,只是主公不打算拿个足够分量的筹码,若是主公愿意,我这校尉也给他如何?”

袁术摆摆手。

今日虽然是失策了,可也不是没有机会。

历史上吕布三番五次投奔于人,一生也没想着自立为王,只是被陈宫鼓捣着才到处搞事情。

而从丁原到董卓,再到王允,以及之后的袁术袁绍,都对吕布的能耐给出了足够的重视与肯定,对于吕布的人品又不约而同的给予了足够的……轻视!

细细数来,似乎没人真正与吕布同辈相交,完全将其视作工具。

今日袁术如此作态,出发点与方向或许是选对了,可发展与节奏却完全掌握不住,换成厉害的说客,说不定便能将吕布骗来。

今日一行人随意在野外扎营,预备着明日再抛出些实惠,借着四世三公的名义再试试。

……

月末,不再月明星稀,月光暗淡之时,群星闪耀。

“骑都尉?好啊,董公果然大气!”

“那立功一事……”

“好说,这些兵马皆是并州人士,丁原一豫州人,在这军营中反而他是外人,我才是主将!”

“那肃便静待将军成功了!”

“诶,哪有什么静待一说,李肃兄,你还要在军前细说那丁原罪名!昔日吴王起兵还有清君侧一说,你让我无缘无故杀死主将,天下如何看我?”

“怎么无缘无故?”

“怎么不是无缘无故,你休当我是傻子!不过是投名状罢了,有什么好隐瞒的?若你怕死想推,我现在变杀了你,也别说什么同乡情谊!你进来与我说话之时便没了同乡情谊!”

李肃无奈,只好顺从。心中后悔也无处去说,若是不能成事,回去受责备倒还是小事,丢命才是大事!

“来我大帐议事!今晚或许有大事!”

……

“来我大帐议事,今晚……”

略微犹豫,还是将话说出了口。

吕布起身,披上一件大氅,对着门外的成廉说道:

“将同乡们叫来我帐中,今夜有事要议……”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