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城里的日子

清晨,天还没完全亮,向父就已经从工地的简易板房里爬了起来。他揉了揉酸痛的腰,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生怕吵醒同屋的工友。工地的早晨总是忙碌的,水泥搅拌机的轰鸣声、工头的吆喝声、还有工友们匆匆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向父走到水龙头前,用冷水抹了把脸,冰凉的水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心里想着家里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今天是周末,他们应该会去镇上接收电报吧?他前几天刚发了电报回去,告诉他们自己下个星期就能回家了。

“老向,今天扛水泥的活儿你得多干点,工头说了,这批活赶得紧。”一个工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向父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行,我知道了。”

工地的活儿从来都不轻松,尤其是扛水泥。一袋水泥足有五十斤重,扛在肩上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向父弯下腰,熟练地把一袋水泥甩到肩上,脚步稳健地走向搅拌机。他的肩膀早已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但每次扛起水泥时,还是会感到一阵刺痛。

“老向,你这身子骨真是硬朗,干了这么多年还这么能扛。”一个年轻的工友忍不住感叹道。

向父笑了笑,没说话。他心里清楚,自己哪是什么硬朗,不过是咬牙坚持罢了。为了家里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不能倒下。

中午,工地的食堂里挤满了人。向父端着饭碗,找了个角落坐下。碗里是简单的白菜炖豆腐和一碗米饭,虽然味道一般,但能填饱肚子。他低头扒了几口饭,忽然想起家里的饭菜。妻子做的豆腐汤总是香喷喷的,子川那孩子最爱吃,每次都能喝上两大碗。

“老向,想家了?”一个工友凑过来,笑着问道。

向父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暖意:“是啊,想孩子了。”

工友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这些人,谁不想家呢?可为了家里人,再苦也得撑着。”

向父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扒完了碗里的饭。他知道,工友说得对。为了家里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必须坚持下去。

下午的活儿依旧繁重。向父扛着水泥,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仓库和搅拌机之间。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浸湿了衣襟。他的肩膀早已麻木,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缓。

傍晚,工地的活儿终于告一段落。向父蹲在板房外的废渣地上,把麻袋里的塑料瓶倒出来逐个踩扁。这些瓶子是他得空时和晚上溜达时捡来的。沾着奶茶渍的瓶身被夕阳镀了层金边,让他想起子川过年时攥在手里的橘子汽水瓶——那孩子喝完了也舍不得扔,非要洗干净当宝贝收在床头。他摸出裤兜里皱巴巴的记账本,就着暮色添上一笔:今日23个。本子边角卷着毛边,密密麻麻记满了这样的数字,却从未给妻儿看过一字半页。

向父着捆扎纸箱,麻绳在掌心勒出深红的印子。远处食堂飘来炒白菜的焦糊味,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后背弓得像只烤熟的虾。等喘匀了气,他若无其事地把沾了血丝的掌心在裤腿上蹭了蹭。

夜色还未完全漫上来,向父把装满废品的麻袋藏进板房床底,转身朝工地后门走去。铁门锈蚀的铰链吱呀作响,惊飞了电线杆上打盹的麻雀。他沿着围墙慢慢走,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工作服后背那块洗得发白的补丁在风里一鼓一鼓,像只欲飞未飞的灰鸽子。

“老向!“

炸雷般的喊声惊得他一颤。李广成从修理厂卷帘门里钻出来,沾满机油的牛仔围裙下鼓着腱子肉,壮得像棵老槐树。他抄着沾满油污的扳手朝这边挥手时,胳膊上的青筋随着动作在古铜色皮肤下游走——二十年抡铁锤的修车生涯,把他淬成了块精铁。唯有那双招风耳还支棱着当年的精气神,像两片倔强的新芽从铁树上冒出来。

“广成?“向父局促地蹭了蹭鞋底的泥。修理厂霓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满地齿轮零件上,恍惚间又看见二十年前那个举着弹弓追野兔的瘦猴少年。

“抽一根?“李广成掏出红双喜,烟盒上还粘着块黑乎乎的油渍。见向父摆手,他直接把烟塞进对方指缝:“装啥装,那年咱俩偷你爹的烟叶子呛得直咳嗽......“

向父盯着烟头明灭的火星,想起今早咳出的血丝。但李广成已经划亮火柴,暖黄的光晕里,他看见对方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机油黑——就像自己掌心的茧子,都是岁月盖的戳。

火星子刚舔上烟卷,向父的肺管就抽搐起来。他别过脸,把咳嗽闷在掌心,指缝间漏出的血沫子沾在过滤嘴上,烟灰落在油污斑驳的水泥地上,像撒了把骨灰。向父别过脸,咳嗽声闷在掌心里,指缝间漏出的血沫子沾在过滤嘴上。他迅速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顺势将烟头掐灭,丢在地上,鞋底碾了碾,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的狼狈一并碾碎。

“咋了?呛着了?”李广成眯着眼,手里的火柴还没熄,暖黄的光晕在他脸上跳动。

“没事,烟太冲了。”向父摆摆手,声音有些哑,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这红双喜劲儿大,不比当年咱偷的那烟叶子。”

李广成盯着他看了两秒,眼神里有些狐疑,但很快又咧嘴笑了:“得了吧,你这身子骨还不如我呢!当年你可是能追着野兔跑二里地的主儿,现在抽根烟就呛成这样?”

向父低头蹭了蹭鞋底的泥,没接话。修理厂的霓虹灯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遮住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慌乱。

李广成也没再追问,只是从兜里摸出烟盒,又抽出一根烟,却没点,捏在手里转了转,像是随口一提:“对了,明阳那小子最近咋样?上回听你说他窜个儿了?”

向父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语气里多了几分轻松:“可不是,那小子长得比竹笋还快,去年的衣裳今年就穿不下了。我正琢磨着,得给他添几件新的。”

李广成笑了,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添啥新的?我家那小崽子前阵子也窜个儿,衣裳换得勤,家里堆了一堆穿不下的。明儿我给你收拾几件带回去,省得浪费。”

向父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推辞:“那哪行?你家小崽子还得穿呢。”

李广成不以为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得了吧,我家那小子现在比他妈还挑,稍微旧点的衣裳都不肯穿。再说了,明阳那小子跟我亲侄子似的,穿他几件衣裳咋了?”

向父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李广成打断了:“行了,别磨叽了。明儿我把衣裳给你送过去。”

向父心里一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挤出一句:“那……行吧,谢了。”

李广成摆摆手,语气轻松:“谢啥谢,咱俩谁跟谁啊?当年一块儿偷烟叶子的交情,还能让你一个人扛?”

向父没接话,只是低头笑了笑,眼角有些发酸。他听见李广成划亮火柴的声音,暖黄的光晕在两人之间跳动,像是黑夜里的一个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