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未雨绸缪张居正

万历九年。

三月。

清晨,京城正阳门的晨钟敲响,护城河内的浮冰初泮,路边偶见一两棵柳条树泛出青黄。

棋盘街两侧官廨的灯笼还未熄灭,有书吏怀里揣着卯簿疾步跑入官廨。

东安门,挂“张府”牌匾的高门府邸中。

一名眉目清澈的少年人,正对着宣纸冥思苦想,眉毛揪在一起。

“《京报》手抄本模式不错,在这个时代利于传播......”

“盗印是个麻烦,伪托名人、任意剪裁、改头换面这套,明朝已经很普遍了......但我爹是张居正,谁敢盗印我就让皇帝打断他的狗腿!”

“闭门造车不可取,万历年间印刷业很兴盛,建阳系、金陵系、徽州系,可以寻求与这些商人的合作......”

“能够文抄公的作品很多,《大唐狄公案》、《聊斋异志》都是很不错的作品......”

......

想了半天,他将毛笔扔在砚台上,无奈地说道。

“还是有些难了,怎么穿越到这个时间线上了?”

少年人名叫张允修,乃是当朝元辅张居正的第五子。

按理来说,在万历朝,张居正的地位堪比摄政王,代皇帝执掌朝政,成为他的儿子,理应是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可该死是该死在,如今是万历九年,即便不太看历史的张允修也知道,在仅仅一年半之后,便宜老爹就会撒手人寰。

届时,一直受到张居正压制的小皇帝万历,将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反扑。

从前尊敬的“元辅”不再是国之肱骨,而变成了“钳制言官、蒙蔽圣上、独断专行”的大奸臣。

万历元年以来,所有积攒下来的改革成果,将被彻底推翻。

随后,张家也将彻底倾覆,张居正妻妾充入教坊司,大儿子自尽,次子充军,三子发配边疆.......

一想到张允修就头皮发麻,刚刚穿越重生,你便知道自己要家破人亡,这是什么感受?

自己虽为万历皇帝的伴读,自小有些情分,可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再者说,在皇权面前,连父子都能反目,何况是伴读?

而后的几十年,朝廷党争愈演愈烈,明年努尔哈赤在北方起兵,成为大明王朝最大敌人,土地兼并下农民起义,小冰河期,军队糜烂......

此间种种如何破局?

直接劝谏张居正?

张允修摇摇头。

自己年纪尚小,人微言轻,说出来的话,恐怕没什么人相信。

还有一年时间,最关键的是,让张居正看到自己的实力。

还得顾着朝堂的明争暗斗,老爹跟小皇帝微妙的关系……

张允修从抽屉夹缝里,抽出自己这些天做得计划,又重新看了一眼,随后便扔进一旁的香炉销毁。

千头万绪,终究是要脚踏实地。

这办报纸便是张允修的所有计划的第一步。

就在此刻,门外忽的传来急促脚步声。

随后是咚咚咚的敲门声。

“少爷!少爷!不好啦!老爷又寻你了!”

张允修收起桌上的稿纸。

“进来。”

一名老秀才模样的中年人推门而入,对着张允修拱拱手说道。

“少爷。”

张允修打眼一看,他认得这名中年人,乃是府上管家游七。

见他这模样,张允修就知道没啥好事说道。

“老爹又要数落我什么了?”

游七低声提醒说道:“许是少爷你办报纸事发了,老爷这会儿发脾气......”

“报纸?”张允修皱起眉头。

“对。”游七点点头说道。“现在外头士林都传开了,说少爷要没读什么书,还要学别人著书立派,还有这办小报乃是商贾之事,外头人说你.......这是败坏门庭。”

张允修脸上一抽,自己还没“荒唐”,怎么名声就开始臭了?

他摆摆手说道:“这些清流官懂个屁,成天之乎者也,不会干个实事儿,我老爹怎么说?”

游七犹豫了一下说道:“老爷说你......这是不务正业,说再由你这么胡闹下去,张家就要败在你手上。”

“什么玩意儿?”

张允修从椅子上跳起来,气得发毛。

“张居正这老东西如此昏聩,我不过是办个报纸罢了,怎么张家就要败在我手上了?”

自己排行老五,也没有欺男霸女,办报纸天会塌下来么?

游七吓尿了:“少...少爷,慎言呐~”

当今大明朝,敢说元辅昏聩的,也就这位小少爷了。

“不单单是办报纸,少爷您难道忘记了。”

游七提醒说道。

“前几日您不是差四少爷底下的锦衣卫寻什么万年西洋老山参?

昨日你还差府上下人,去找了街上患病的百姓,到府上用刑。

还有前日,你找二少爷借了一百两的事情,也被老爷给知道了。

……

远的,您小时伴读万岁,险些让万岁落水。

还有......”

“好了好了。”张允修一时间有些头皮发麻。

原主本来就是个荒唐性子。

当然,自己也不赖。

最近做的这些尝试,对于现代人理所应当,可对于古人那便荒唐了。

可他也有自己不得不干的理由啊!

万年西洋老山参,乃是张允修想要找到的红薯,照他的记忆来说,红薯应该万历年间便传入了,有这东西,老爹的改革将如虎添翼。

还有找病患做实验的事情,天可怜见,他这是想帮助张居正续命啊!不做点实验能行么?

可张允修没法跟古人解释这么多。

至于皇帝落水,跟自己有啥关系?那时候我还没穿越呢!

游七见少爷还是玩世不恭的模样,提醒说道。

“少爷您还是收收心吧,别给老爷惹祸了,他如今为了朝政的事情殚精竭虑......”

张允修不悦说道:“游伯你这是哪里的话?你的意思是我不体谅孝顺老爹了?”

游七脸上露出怀疑之色。

难道不是么?

......

张府,正房厅堂。

中央放置黑漆翘头案桌,上头陈设青铜香炉以及文房清供。

在案桌前,两侧有黄花梨官帽椅和方几。

此刻,张居正便端坐在左侧的官帽椅之上。

他面容清瘦,头发发白,脸上多有皱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之气。

紧接着,张居正打量站在自己面前的兄弟俩,用略带沙哑地声音说道。

“你们俩谁先开始啊?”

站立在堂中央,张允修穿越来还是第一次直面张居正,不免心中感慨其风采。

这便是当上元辅的威严么?

他瞟了瞟站在自己旁边的大哥张敬修。

年近三旬的张敬修,看起来双腿竟有些发抖。

见二人没有答话,张居正看向长子说道:“长兄如父,弟弟出错了,你这个做哥哥的也逃不掉,你来说说吧。”

张敬修有些结巴地说道:“五弟年幼,自小便体弱多病,前些日子还害了风寒,他读不进书,或许是荒唐了些,可也不是十恶不赦。

我愿为五弟代为承受责罚。”

张居正冷哼一声,瞟了长子一眼:“你倒是兄弟情深。”

长子张敬修低头不语。

可这番话下来,张居正气也消了一些。

他抬眼说道:“前些日子我给你看了些疏奏,学得如何了?”

这想要考校张敬修。

张敬修性格温吞憨厚,自小便是个刻苦读书的,抬头回答说道。

“回父亲的话,儿子前些日子已经学完了。”

“学完了?好我便问你。”

面对张居正的突然提问,张敬修并没有什么反应,显然这种考校经常出现。

原本发呆的张允修,抬起头,好奇张居正会问些什么。

却听他说道:“户部拟定出清丈田亩八项颁布全国,对于其中清丈官吏职责,以及如何推行全国,你可有理解?”

新政的清丈法施行一年多,这是在考对新政的理解。

似乎有......培养接班人的意思?

张允修在心中思量道。

这会儿,长子张敬修倒是不紧张了,他拱拱手。

“回父亲的话,自年初以来,儿子研究清丈田亩办法,已经得了一些心得,所谓清丈田亩乃是与考成法相互结合,使得赋税不增加,国家赋税收取更加顺畅,小民不再有更多的生活重负.......”

回答中规中矩,却也寻不出什么错误。

可张居正不满意:“这是我给你的疏奏中有的,你可有自己的理解?”

“这......”

突然的反问,让张敬修脑袋顿时宕机。

他结结巴巴一阵,赶紧找补。

“父亲及朝廷诸公的疏奏,已然尽善尽美,儿子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张居正起身踱步,转头目光如电,瞪着张敬修说道。

“若是尽善尽美,朝廷推行考成法、清丈法还有后续的一条鞭法,怎会困难重重?你未曾理清其中缘由,一味照本宣科,这是死读书!”

“儿子...儿子...”

张敬修被吓了一跳,脸上又焦躁又害怕。

乖乖~

张允修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

老张真的很严格啊......

同时,他也确定了一点。

张居正绝对有培养接班人的想法。

实际上,张居正哪里会不知道霍光和王安石的旧事?

“人亡政息”的道理他可太懂了。

张居正也想过急流勇退,可改革进行到此,已经一刻也不能停了。

即便是知道很可能被清算,可为了天下苍生,心中的一腔热血,张居正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做了!

但苦的,可是张允修这一干儿子们了。

张允修瞟了一眼大哥。

老哥看来是不行了......或许......只能依靠自己了啊。

想到这里,张允修不由得开始思索。

清丈法?

变法所推行的清丈法,无非是几个问题,一个是测量工具原始采取步弓,缺乏精确程度,另外一个是各省自行规定折亩碧绿,造成计算混乱。

还有的,诸如基层腐败,地方豪强的抵制,各地藩王的反对等等。

这都是令人头疼的问题。

实际上,不论是清丈法还是一条鞭法,在如今都是时代下的最优解了。

可明朝的灭亡是系统性的,张居正这个糊裱匠,推行政策,无非是让明朝晚多少年灭亡的问题。

真正想要解决问题还要......

等等,我脑袋里头有这么多历史知识了?

我也不是历史研究生啊?

不对劲!

.......

堂中,张居正叹了一口气,看向长子。

“你是家中嫡长子,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今后还要仰仗你,你要争气一些......”

张敬修则恭敬说道:“父亲椿龄永续,家里有父亲,张家的天就塌不下来。”

听到这话,张居正的眼神在对方身上打转,显然充满着失望。

此刻,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传来。

“那个......老爹啊~”

张居正皱起眉头,注意到幼子,这全家只有他敢叫“老爹”了。

正在气头上,他没好气地训斥:“急什么?还没轮到你,你那些荒唐事也逃不了!”

可张允修眨巴着睛,用人畜无害的语气说道。

“不是的老爹,我是想说,适才你问大哥的问题,我也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