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西洋挂钟响了五次,书桌上的宣纸铺了厚厚一叠,苏沁月终于等来了林仲骞,当然,还有紧跟在他身后的她的那个三妹妹苏沁雪。
“姐姐,听说平京那边派人来咱们家替江东少帅顾叔寒跟你提亲了,恭喜姐姐就快嫁入平京大帅府,姐姐不愧为咱们广陵的大才女,嫡长女就是嫡长女,比我们这些庶出好命多了。”她的三妹妹此刻正娇滴滴的侧立在仲骞的身边,笑得一脸天真。
“是吗?那要不我去跟父亲说说,换你嫁过去享福?”
“这就不劳姐姐费心了,妹妹身份不比姐姐,妹妹只求一段门当户对的姻缘便好。”苏沁雪一边说,一边用那双杏眼不时的瞄向林仲骞,说罢,还往他身边又靠了靠,逼得林仲骞往苏沁月这边一退再退。
见苏沁雪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往林仲骞身上贴,林仲骞被苏沁雪黏得已有些不悦,沁月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把苏沁雪从仲骞身边拉开:“翠娥,送三小姐回房。”
见苏沁雪不愿走,沁月只好又对她加了句:“妹妹刚刚也说了,我是嫡长女,妹妹现在连长姐的话都不听了吗?”
看见苏沁雪愤愤离开的样子,沁月只觉得大快人心:“人都走了,你就随意坐吧。”她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又斟了杯递给林仲骞。
林仲骞今日穿着一件卡其色的细格子西服,高高的鼻梁间架着副金丝边眼镜,清俊如芝兰玉树般,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有一种能够让人心安的魔力。
仲骞左手接过茶,看着书桌上苏沁月方才写过的字墨,把茶杯拿在手中把玩着,突然低低的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笑你刚刚为我生气的样子,像只炸毛的小猫,不过,能看见你那样紧张我,我真心觉得欢喜。”林仲骞握住沁月的手欣然道。
“你还有心情取笑我,我爹都要把我嫁给平京大帅府里那个又丑又凶的纨绔了。”沁月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无限伤感。
听见苏沁月的话,林仲骞也严肃了起来:“咱们两家是世交……我去找我爸来苏府提亲,苏司令一定会答应的。”他将沁月的手又握得紧了些:“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不让你嫁去平京的。”
“嗯,我相信你,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沁月将仲骞送到门边,看着天边月色突然觉得惆怅:“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的不能阻止这场婚事呢,我们要怎么办?”
林仲骞爱怜地替苏沁月拨开她散落在耳边的碎发:“不会的,沁月,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嫁去平京。”
林仲骞的话让她心安,苏沁月的心底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意,她这乏善可陈的一生,还好还有一个人将她视作珍宝般的疼惜。
沁月夜里一向睡得浅,一有声响便会惊醒,这天夜里或许是翠娥白日里没将窗户关好,窗户扇被吹得呼啦啦的响,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裹了罩衫起身去关窗。
走到窗前却看见窗户缝隙里有月光清凉如水的洒在地面,整个院子有种很深的寂静,鬼使神差的,她没有把窗户关上,而是推开窗来瞧外面的夜色。
窗外凉风阵阵,只能听见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沁月打量着窗外的院子,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正迟疑着到底是哪里不太对劲的时候,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院子里的一面墙上跃下来钻进了她的窗户。
沁月仍旧沉浸在刚才那不可思议的一幕里没能回过神来,而那个黑色身影的主人却已经优哉游哉的坐在她桌前木凳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神情自若的喝了起来,只喝了一口又对她皱眉道:“喂,有热茶吗?”
沁月想都没想,连忙答:“有,厨房有,我去叫翠娥拿。”
说完转身欲去开门叫翠娥时沁月才觉得不对,她连这人是谁都不知道,她干嘛要去帮他叫茶。沁月别过身去,悄悄打量着依旧不为所动的那人,偷偷移步到方便逃脱的窗边,心想这人大半夜从后院墙头跳下来,一定不是什么好人,随时准备冲着窗外大喊“捉贼”。
可是正优哉游哉喝茶的那人却像是早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又倒了杯茶放在桌上,轻轻笑起来对沁月说:“我要是你就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把人喊来。”指了指桌上那杯茶对她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请。”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他看上去并不可信,可潜意识里沁月竟然觉得应该相信他,她不由自主的慢吞吞在他对面坐下。
借着他身后窗外照进来的月色,沁月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平心而论,他有一张极好看的面孔,与林仲骞的温文尔雅不同,他整个人非常的瘦削英挺,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甚至俊美得有些妖冶,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感。她不禁想到了仲骞,那个永远给人以温暖与安全感的仲骞。
想到林仲骞,沁月心里镇定了不少,抬头向那人底气十足的问道:“你是哪路的兵,居然敢夜闯司令府?”他虽然披着件巨大的黑色斗篷把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可沁月仍旧看见了他藏在黑色斗篷下的那一抹橄榄绿,那是军服才有的颜色,她几乎就笃定的认为他一定是因为父亲而来的军中乱逆分子。
听见苏沁月的话,那人非但没有恼怒,反倒放下茶杯笑了起来,对她说:“令尊不过区区一个黎川省的司令,别自作聪明了,苏小姐。”
他站了起来,开始大摇大摆的参观起沁月的房间,看见书案宣纸上的字迹,他低低的念了出来:“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他伸手将那一页宣纸从书案上拎起来:“百转千回只自怜……看来苏小姐是遇见了难事,都开始自怜起来了。”
苏沁月赶紧过去把自己写过的字墨夺过收在怀里,对他不悦道:“未经人同意,你怎么能乱看别人东西。”
却听见那人悠闲的倚在书架旁,低沉的嗓音悠悠说道:“这可怎么办,未经人同意,我连你的窗户都跳了。”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差点忘了,来了这么久,还没有自我介绍。”
他朝沁月弯腰做了一个英国绅士礼:“你好,初次见面,在下顾叔寒。”
沁月愣住了,他说,他叫顾叔寒。
那个向苏府提亲的顾叔寒,那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平京少帅顾叔寒,他跟传闻中的猪猡形象长得有些不一样啊……
沁月喝了口茶强装镇定:“顾叔寒,你堂堂一个平京少帅半夜爬墙跳窗的来我这里干什么?”这想想就觉得太诡异了。
“我是来找你结盟的。”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已经拟好的文书扔给她:“我们俩的婚事不过是军事上的一次联姻,我知道你和林家那个少爷情投意合,我也有我要找的人……人生不易啊,我这个少帅也当得并不清闲,只要你签下这份合同,在这三个月里配合我演戏,助我稳固军中势力,我自然会按照承诺与你解除婚约。”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其实已经开始为这份合同动心。
顾叔寒像是听见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凭你根本不爱我?凭我不可能爱上你?亦或是凭我们都不想促成这桩可笑的婚姻?不管凭什么,你都只能相信我。”他拿起桌上的茶水向苏沁月举杯。
“生叔,我爸什么时候住进的西苑?”
晨光熹微,一身淡青色长衫的林仲骞负手站在自己院内的竹然亭前,回首隐约可见宅子另一端青瓦楼台的林府旧屋,西苑。
“哎,昨天一早老爷就把我们撇下自己去了趟城郊,回来就进了西苑,也不许下人们进去打扰他。”林生答道。
“老爷前几天有说过什么吗,怎么会突然住进西苑?”林仲骞微微皱眉道。
林生担忧道:“没有啊,老爷进去前对商会的事也没做什么吩咐,今年三季度的账务还没核算,省里各城送来的报表也都还没过目就直接交给各处的经理们在经手,还好少爷你回来了,再这么下去就该乱套了。”
“第三季度……”林仲骞看见眼前已近枯涩的竹林,原来已是秋天,他喃喃道:“这些年我竟忘了,她的生日快到了……中秋节,也该到了啊。”
听见林仲骞提起中秋节,林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已经老朽的身体被吓得打了个寒噤,有些恐惧的看着西苑的方向不敢说话。
竹林里有秋蝉仍在鸣叫,林仲骞看着那青瓦楼台的朱色飞檐,想起昨晚苏沁月对他说的话,几不可闻的叹了声气,转身对林生说:“生叔,派人跟老爷传个话吧,我想去西苑见他。”
一夜未息,广陵饭店顶层里仍旧是灯火通明。
顾叔寒披着件晨衣坐在书桌前,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眼前的档案和文件,张副官急匆匆的敲响了顾叔寒卧房的门。
“进来。”顾叔寒又点燃一支烟。
“少帅,按照您的要求,我们的人已经开始对那几位进行秘密调查了,这里是一部分信息。”张副官将一份档案袋交到顾叔寒手中。
顾叔寒将手中的烟头按进琉璃烟灰碟中熄灭,把档案袋里的零碎的资料一张张取出来仔细看过,笑道:“这些老狐狸,还真是把他藏得滴水不漏。”
“江东那边有什么动静吗?”顾叔寒一边看着手中的资料一边问。
“大帅身体安康,军队里也还算是平静,小打小闹的暗杀还是有,不过问题都不大,日本人也都还不敢对江东轻举妄动。”
“嗯,那就好,平京府上呢,府上有发生什么事吗?”
“府里一切安好,四夫人把府上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日子府上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例徇规矩遣了些老仆归乡养老又另招了些新仆进府。”张副官顿了顿又道,“少帅,还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有事就说。”顾叔寒厉声道。
“那个,平京最近的确发生了件事……燕回台的嫣娘在孟小姐那里吃了亏,正四处在找您,电话都打到广陵这边来了……”张副官观察着顾叔寒的脸色,有些支支吾吾的说道。
“行了,我知道了,燕回台那边派人送些东西去安抚安抚吧。没什么事的话,你也先下去。”顾叔寒翻看着手中的资料,头也不抬的说。
“是,少帅。”张副官准备离开。
不知道顾叔寒在那些信息里看见了什么,突然道:“等一下,你再去帮我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