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来得不算早,各席位上已经坐好了人,苏清歌一眼望过去,竟也能认出个大半。
苏家夫妇与人寒暄,苏清歌便趁着这个空隙将在座的人记了个大概,正想着皇室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露面,便听见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皇后到,众皇子皇妃到——”
苏清歌随着人群起身行礼,视线在高台上的人群中一闪而过,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凝结了一般,本以为这些日子里她已经修炼到无悲无喜的境界,哪知道看到高位上那几道身影还是抑制不住骨子里的颤抖。
与故太子模样无二的三皇子,让她真心错付的四皇子……
那些过往铺天盖地地朝着她砸来,让她险些支撑不住。
纤手握成拳,指甲间沾染了黏腻,好,很好。
接下来的歌舞升平推杯换盏似乎已经与她无关了,当年她在这样的场合长袖善舞,如今除了满腔的仇恨再无其他。
高座上的皇后笑语盈盈,“哎呀,看着各家的女儿本宫心里真是欢喜,宫里的公主都嫁出去了,看着这些丫头,本宫羡慕啊。”
皇上道:“要是闷得慌,让几个媳妇进宫陪陪你就是。”
皇后掩嘴笑道:“现在娶了妻的就是老四和老六,也不能整天拆散人家小夫妻啊——说到这儿,臣妾倒是想起来了,几个皇子似乎都到了娶妻的年纪了,尤其是老三。”
苏清歌眉目一冽,来了。
皇上沉吟道:“说得倒是,不知道皇后看上哪家姑娘了?”
皇后笑道:“这还得看老三自个儿啊。”
苏清歌随着众人的视线望向皇上下手位的三皇子,秦允逸,他的眉眼和太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秦允翊更加的温润如玉,而此人,面色苍白,像是茫茫冰川,散发着孤寂寒冷的味道。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有些中气不足,“咳咳……儿臣这身子,就不要拖累人家姑娘了吧。”
皇上眉目含怒,“胡说!嫁给你那是福气!——众卿说是与不是?”
“皇上说的是啊……”台下一片迎合,皇上极为满意,他道:“既然老三没什么想法,不然皇后替他想想?”
皇后故作推辞,点了几家姑娘的名字后,悠悠道:“对了,臣妾记得老四媳妇还有一个大她几个月的姐姐,一直被苏尚书捧在手里没舍得嫁出去呢。”
“哦,”皇上来了兴致,“老四媳妇是个不错的,她姐姐也定是个大家闺秀。”
一旁的苏清云闻言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借着低头掩饰了过去。
苏翰闻言上前,“小女不才,不才。”
皇后“咯咯”笑了两声,“臣妾倒是喜欢这苏家的丫头,以臣妾看,不若就将这苏家的大丫头指给老三?两人倒也算是郎才女貌。”
苏清歌低着头盘算皇后的用意,她是四皇子生母,断然是不可能真正替三皇子打算的,毕竟她身后站的不仅仅是苏家,而且还有薛家,皇后怎么可能真正将自己嫁给三皇子。
苏清歌借着整理面纱的功夫,视线往高台上投去——果然不出她所料,这家人还有后招。
皇后语音刚落,苏清云面前的酒杯就打翻了。
皇后皱起眉头,“四皇妃,你这是做什么?!”
苏清云起身上前跪倒在地,“父皇母后见谅,臣媳实在是……臣媳,心里……”
话未落,她倒是掩面落了几滴泪。
苏清歌心道,也是个戏好的。
皇后又道:“有一说一,你哭什么?!这种场合成何体统,来人——”
“母后赎罪!”秦允墨撩衣起身,“云儿是无意的,还请母后见谅!”
台上台下看着这一场闹剧,还是皇上开口道:“不就是打翻了个杯子嘛,换一个就是,行了行了,都起来吧。”
苏清云依旧未起身,而是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大礼,“臣媳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父皇允听。”
这个儿媳妇向来不大敢在这种场合出风头,今日倒也算稀奇,皇上来了兴致,“允。”
苏清云咬了咬唇,似乎是难以启齿的模样,她犹疑再三,道:“姐姐曾与臣媳说过私房话,说是心系四皇子,今生倘若不能嫁与四皇子只能一死了之。刚才臣媳听闻母后所言,竟是打算将姐姐许给三皇子,一时间有些替姐姐惊痛,失了态。但是思及姐妹情深,便是冒着父皇母后不悦的风险,臣媳也要替姐姐说句话,求父皇母后成全姐姐。”
满堂哗然。无数的视线像是刀子一样朝着苏清歌射过来,多半是轻视不屑,惦念着自己的妹夫,这样的女子像什么样子!
便是皇上听了这话也露出不悦的神态,吓得苏翰连连请罪。
只不过他颤抖的声线里几分是怕,几分是喜,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苏清歌轻轻笑了一声,她总算明白这一家人的意思了,打着给三皇子择妻的旗号实则是想将她嫁给四皇子,这样薛家就成了四皇子的助力。
既不明着为四皇子揽人招皇上猜忌,又顺势抹黑了她本人,让薛家在四皇子面前矮了一头,显得她苏清云倒是爱惜手足,贤良宽容,这些人真是好算计。
要是之前那个怯弱的苏清歌,此刻只有忍着满腔的愤懑委屈被卖的份儿。
可惜啊,谁让这个壳子里换了个人呢。
大概谁也想不到苏清歌此刻没有羞愤而逃,而是落落大方地起身,上前朝着皇上行了个礼,“臣女苏清歌,见过皇上皇后。”
皇后微微皱眉,与苏清云交换了一个眼神,不是说是一个胆小如鼠任人宰割的丫头吗,此刻是怎么回事?
苏清歌装作看不见她们变幻莫测的神情,轻笑道:“让皇上见笑了,小妹天真,口不择言,皇上莫怪。”
皇上敲了敲桌子,声音威严,“苏清歌?那你是真的想嫁给老四吗?”
苏清歌微微摇了摇头,“小妹说笑了,四皇子人中龙凤,清歌不敢有非分之想。”
苏清云察觉到她这个姐姐有什么不一样了,但是皇后交给她的任务她不敢不完成,只能急切道:“姐姐,你明明就——”
“小妹慎言,”苏清歌的语气不疾不徐,带着几分温和稳重,即便是打断了苏清云的话也只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在维护妹妹的长姐气魄,“莫要胡说,父母亲自幼教导我们长幼尊卑有序,姐姐岂敢肖想四皇子。”
皇后听她这样一说,真以为她是不敢承认喜欢老四,反倒来了勇气继续挖坑,“老四媳妇贤良,倘若苏家丫头真的有意,皇上自会为你做主,你可不要做出什么傻事啊。”
皇后此人看起来无比娴淑,但是苏清歌最为清楚,她独霸后宫几十年,绝对是个有手段的,昔日里她念着此人是她心上人之母,一再避让,而如今,这个人是和她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皇后错了,”苏清歌抬起头,隔着遥遥远距,皇后竟被她眸子里的光彩惊了一惊,“第一,臣女为长,小妹为幼,若是皇上皇后想为臣女做主,将臣女嫁与四皇子,那这四皇子正妃的位置,是小妹坐得还是臣女坐得呢?”
苏清歌不理会苏清云陡变的神色,继续道:“这第二就是,臣女久居别院,与小妹的主院相距甚远,姐妹纵然情深,相谈却实在是甚少,小妹怕是记错了。再者,臣女从未见过四皇子,何谈倾心。”
她这话说的不卑不亢,倒是隔空打了苏家一个巴掌。
一旁的薛浩险些将手里的酒杯捏碎,一个二房的女儿住主院,她妹妹生下来的嫡长女倒是住在别院,也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苏翰自然也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咬紧了牙齿。
最为平静的大概就是苏清歌本人了,他们有他们的计谋,她也有自己的算计,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各凭本事罢了。
满堂窃窃私语中,皇上望着大殿中央不卑不亢的姑娘,轻轻笑了两声,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有点意思……苏卿啊,你有这样有本事的姑娘,怎么之前都没听说过啊?”
苏翰的后背早就被冷汗浸透了,他一边怨恨苏清歌落了他的面子,一边又想到这个女儿本来就不受重视痴痴傻傻的,今日说出这些话也只能是因为他之前没有叮嘱过。这样一想,他又不免怨恨上了出这个馊主意的皇后母子以及他那只会推波助澜的夫人母女。
苏翰道:“小女喜静,不喜欢见人……”
皇上“哦”了一声,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意思,不过看起来他似乎对苏清歌有点兴趣,笑吟吟问道:“丫头,既然今天话说到这儿了,朕就为你做个主,在堂少年英豪才俊,你看上哪个了?朕为你指婚。”
听了此言,皇后与秦允墨不由得心下震惊,这丫头到底哪里的好运气,竟让她撞上这样的好事,可恶的是扰乱了他们的计划!
苏清歌暗中思忖,这可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只怕是皇上有心试探。
但是有一件事情她不得不承认,婚事是她必须要跨过的一道障碍,与其为人所利用,任人拿捏,还不如抓住这一次的机会,好好为自己谋划一把。
“婚嫁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哪里轮得到臣女自作主张。今日皇上恩典,臣女恭敬不如从命,但是婚嫁一事,臣女仍挂念着先母,臣女母亲早逝,虽说二娘待臣女与小妹别无二致,但今日恰好舅舅在场,不若臣女就听舅舅几句话吧。”
果然不出她所料,皇上并不知道她舅舅是谁。
“你舅舅?”
薛浩出席道:“歌儿正是末将那薄命的小妹之女。”
“啊……”皇上终于反应过来,“苏清歌竟然是将军的外甥女?”
他转了转酒杯,视线在伏在地上的老四夫妇身上划过,暗暗骂了几句,这夫妻两个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演了这样一出好戏,真是好计谋啊。
苏清歌目的达到,也没有去理会皇上与薛浩的寒暄。
苏家次女嫁给的是四皇子,她这个嫡长女要嫁的自然不能是普通贵族。
果然,皇上权衡利弊之后,发现这个背靠薛苏两家的丫头嫁给他那个病秧子三儿子最好不过。
薛浩自然看不上三皇子,听到这个消息有些不满,他还尚未开口便看见他那个不怎么熟悉的外甥女上前一步跪谢龙恩,姿态从容,似乎没有一丝不满。
当然没有不满,不仅没有不满,反而十分满意。
毕竟,这是她今晚步步为营争取来的最好的结果。
苏清歌没有理会上座上像钉子一样扎在她身上的眼神,步履从容地回席坐好,她微微抬起头,上座上神色苍白的男人正在低头饮茶,衣服与世隔绝事不关己的姿态,似乎这满堂的恭维道贺都与他无关。
不管怎么样,这个男人都不能成为她的敌人。
苏清歌隐了神情,这盘棋,终于开始了。
锁梅苑。
苏清歌握着一杯热茶,轻轻吹开漂浮的几片叶子,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只可惜,她身前站着的人似乎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王氏的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怨毒,“好你个贱蹄子,竟然敢在宫宴上设计我们,嫁给一个活不长的病秧子,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三皇妃了?!”
“二娘,”苏清歌手中的茶杯砸在桌子上,溅出几滴热茶,“说话放尊重些,你骂骂我也就罢了,诅咒皇子,您这是要拉着整个苏家下地狱啊。”
王氏在自己后院一手遮天口无遮拦惯了,一时间被苏清歌这样指责,竟有些慌乱,“你这个死丫头!不要胡说!”
苏清歌似笑非笑,“二娘一说话,这屋子里怎么就飘着臭味呢?”
王氏何曾被人这样挤兑过,尤其是这个被她打骂惯了的丫头,“你怎么……”
“我怎么?”苏清歌欣赏着她难以置信的表情,“我怎么变了?”
她站起身,近距离俯视着王氏,似乎又一层密不透风的罩子笼在王氏身上,让她呼吸困难,苏清歌的语气冰冷:“托福,这些日子我竟逐渐清明了过来,左思右想,这些年我受了太多委屈,实在是悲从中来难以容忍。”
“不,你不是苏清歌……”
“我不是苏清歌又是谁呢?”她歪着头笑,笑得王氏浑身颤抖,这样的苏清歌太陌生了。
“二娘,这是上天看不过去了,又给了我一条命呢。”
何尝不是又给了她一条命呢?
“贱蹄子就是贱蹄子,”王氏往后趔趄两步,稳了稳心神,狠狠道:“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怕了你!你做梦!你休想从苏家得到任何东西!”
“好!”苏清歌应声鼓掌,“你还知道这是苏家?我是苏家的嫡长女!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你——”王氏最恨别人提她出身,“苏清歌!”
王氏是花楼出身,能歌善舞,相貌姣好,从无依无靠的孤女到如今的尚书府二夫人,靠得全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只可惜,这心肝是裹了糖的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