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歌跟着她往里走,这是她第一次进镇国将军府,后院里两侧栽满了斑竹,中间是四方的演武场,四周红缨围栏,刀枪直立,园中甬路相衔,许是同为武将之府,倒是与慕容府有几分相似之处,思及此,苏清歌的神色不由得黯了黯。
李嬷嬷又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就领着她进了后院,看模样应该是书房。
李嬷嬷敲了敲门:“老将军,贵客到了。”
房门里先是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道:“快!进来!”
话音未落,房门就开了,苏清歌一抬头,对上一张刚毅的脸,苏清歌屈膝行了个礼:“舅舅。”
薛浩朝她点了个头:“先进来吧。”
李嬷嬷贴心地为他们从外面关上了门。
镇国将军薛晟年过五十,鬓间花白,肤色黝黑,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沟壑,他身着便衣,见苏清歌进来才站起身来,带着久经沙场的气息:“清歌丫头?”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十分感慨:“都这么高了……长大了,真是长大了。”
老将军宽厚的手掌比了比:“我上一次见你,你还……才这么长,脸都皱在一起,只会哭……”
不知道是苏清歌残留在她体内的情绪占了主导,还是她想起了儿时逗弄她的祖父。
苏清歌鼻头一酸,径直跪倒在地,行了三个大礼,倒是将薛晟与薛浩吓了个不轻。
“外孙女清歌有罪,还望祖父饶恕。”
薛晟来扶她:“傻丫头,你这是干什么。”
苏清歌眼眶泛红:“外孙女有三大罪。其罪一,十六年未替母亲在身前尽孝;其罪二,将门女声名狼藉,有辱家门;其罪三……苟延残喘避人不见,母仇未报,清歌不孝!”
她声声不提“苏”姓,薛晟神色变了几变:“你母亲的事情……你知道了?”
苏清歌跪在地上,不语。
这些日子她也在熟悉苏家,靠着几个老仆掏出了不少话,加之苏母的身份,这些年薛家对她的冷待,她隐约能觉察出苏母的死绝不是简单的难产。
薛晟示意薛浩将她扶起来,叹了口气,看着苏清歌遮着面纱的脸,然后缓缓伸出手,将她的面纱掀开,露出一张似秋月的脸庞,肖似其母。
薛老将军瞬间红了眼眶:“这些年,你在苏家过得也不舒坦吧?”
“你父亲……他那般对你母亲,我心里有恨啊,你是他的骨肉,我当时实在是……这些年,不与你联系,明知道你可能在受苦,我就是咽不下这一口气啊。孩子,苦了你了,你是无辜的啊。”
他对苏翰的怨气,怎么也不该转移到这个娃娃身上。
苏清歌摇了摇头:“苏家如何待我,我看的一清二楚。倒是母亲,处处为我留下人脉,护着我长大。祖父,我身上流着的,也有母亲的血啊。”
薛晟重重点头:“好丫头,没学了你爹那副冷心肠。”
许是想到了早逝的女儿,老将军带她极为亲近,他拉着苏清歌在一旁坐下,不断询问苏清歌这些年的经历。
苏清歌看似避重就轻的将这十几年一笔带过,但是她语气越淡然,薛晟的拳头握的越紧。
苏家那样对他女儿,又这样待他孙女!
“不管怎么说,既然你回来了,你就是我薛家的孙女!实在不行,你就搬回薛家住!”
苏清歌摇摇头:“祖父,这于礼不合,若是我搬回来,怕是会有人议论祖父和舅舅。况且,母仇未报,清歌心病未除,我还得留在苏家。”
苏清歌此次前来,为的就是利用亲情拉拢薛老将军,她知道薛老将军是重情义的人,对自己的女儿一直心怀愧疚。
薛晟本来不想让外孙女再受苦,但是对上苏清歌坚毅的神色,微微摇了摇头:“你这执拗的性子,倒是随了你母亲。罢了罢了,由着你去。”
祖孙两人又聊了一阵儿,薛浩终于找到了能够插话的空隙:“清歌,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可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嫁给三皇子,三皇子他的身体,怕是……”
提到婚嫁大事,薛晟也皱起了眉头:“皇上这是乱点鸳鸯谱啊!清歌,你要是不愿意,祖父去给你说!老头子的面子,他还是得给几分的。”
苏清歌摇摇头:“祖父不可。皇上指婚我与三皇子,本就是顾虑良多,若是将我随意嫁给一个普通王孙,那是置薛家与苏家的面子于不顾。嫁给皇子又要忌惮祖父与舅舅的实力,三皇子是最好的选择,祖父万万不可为我出头,那样只会让皇上心生猜疑。”
薛家世代将门,说得简单点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听苏清歌这样一说不免一愣:“……你想得倒是周全。”
苏清歌又与他们说了一会儿,听见薛浩道:“说起来,我今天倒是见到三皇子了。”
薛晟问:“下了朝?”
“是,我本来想跟他说几句话,他的态度却不似其他皇子那般热络,清清冷冷的,但是有几分筋骨。”
薛晟道:“他身子骨不好,大概对权力名誉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常年呆在山上性子冷也正常。”
苏清歌不语,他回想起那一双似是高山寒潭一般的眸子,明明是与胞兄一般无二的容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子。
无欲无求吗?
怕是也不见得。
苏清歌回府的时候正欲翻过后院,这人迹罕至的后巷里突然有一白衣青年朝着她走过来,苏清歌下意识站在原地没有动,白衣青年走到她面前,神色未变,脚步未顿,似乎只是萍水相逢擦肩而过。
苏清歌低敛眉目,在青年背影消失之后翻墙而过。杂草处的饭食消失了个干净,只有草叶处沾粘着几丝污秽,苏清歌望四处张望了一下,墙头上一只黑猫正窝着舔爪子,大概是吃的高兴了,冲着她“喵”了一声。
苏清歌张开手掌。
一枚月牙形的玉佩正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散发着晶亮的光泽。
苏清歌凝视半晌,将玉佩收到了怀里。
她回了屋,与鸳鸯说了几句话,便回了内间。
重活一世,她未得片刻放松,血海深仇未报,苏家又是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暗处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在凝视着她,伺机而动。
苏清歌,苏清歌……
她的手在宽袖里划过那一方玉佩。
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眨眼又是十日一晃而过,苏清歌没有等来王氏的刁难,倒是等来了皇太后的一纸懿旨。
苏清歌坐在轿子上,心想着这一次进宫的缘由。皇太后年迈,却极其疼爱秦允翊,自从秦允墨兵发东宫之后,据说太后身体一直不好,而秦允翊已经不在了,他的胞弟秦允逸大概成了太后的另一块心头肉,而苏清歌名声不好,太后这次怕是来者不善。
苏清歌正胡思乱想着,便听见小太监请她下轿,苏清歌跃了下去。
小太监尽职尽责地领着她往祥宁宫走去,朱墙红瓦石板路,她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遍,一个人,或是陪着另一个人。
脑子里有无数的画面像是潮水一般涌来,惊涛骇浪一般,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苏小姐?苏小姐?”
小太监喊了她两声,她这才发现已经到了祥宁宫。
苏清歌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这才朝着内殿走去。
祥宁宫里并不止坐了一个人,太后坐在主座之上,皇后坐在她身边,下面坐了不少后妃王妃,见她进来,苏清云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苏清歌常年居于宅院,没有人教过她礼仪,她现在就等着看着她这位好姐姐在太后面前出丑。
苏清歌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臣女苏清歌,拜见太后,皇后娘娘,各位娘娘。”
太后面上看不出喜恶。
皇后道:“苏家丫头,你在这儿怎么还带着面纱?”
苏清云没见到苏清歌出丑心里憋了气,闻言转了转眼珠子:“母后,姐姐她的脸……”
苏清歌那副鬼样子,摘了面纱不吓死个人才怪。
果然,一听苏清云欲言又止,太后缓缓道:“脸?脸怎么了?摘下来让哀家看看。”
苏清歌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为难。
苏清云心里冷笑。
皇后道:“怎么?还害羞?看清云也知道,清歌定也是个美人,这儿都是自家人,就摘了吧。”
太后看她这副模样,心下不悦:“怎么?哀家还见不得你的脸了?”
苏清歌行李谢罪:“自然不是,清歌摘了就是。”
她的手轻轻抚上面纱,苏清歌的视线紧紧黏在苏清歌的手指上。
摘了!摘了这个面纱!苏清歌那张红红绿绿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容就会成为全后宫的笑柄,而她的妹妹,她自己,将会是别人嘲讽苏清歌时候避不开的话题,“苏清歌真是比不上苏清云啊。”
皎白面纱翩然滑落,苏清歌缓缓抬起头。
淡白梨花面,玉肌伴清风,灿若春华,皎如秋月。
与苏清云骄矜的明媚不同,苏清歌的美在皮更在骨,带着一股质傲清霜色,让人凭空想起悬崖旁傲立的雪莲,白雪中第一朵红梅。
不施粉黛。
苏清云手握横拳,桌上的茶水溅了几滴出来,银牙紧咬,难掩失态。
这……这怎么可能?!
太后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苏清云,对着苏清歌道:“这么漂亮的丫头,怎么常年遮着面纱。”
还传出来貌比无盐的流言。
苏清歌想起自己刚醒过来的时候,苏清歌那张涂满了各色脂粉的脸,确实是有些一言难尽。
她微微屈膝,她曾经当了那么多年的太子妃,可以说太后的喜好她再了解不过,此时她按照太后喜欢的标准答道:“臣女读书不多,却也知容貌乃俗物,太过招摇,必招秽言。不若白纱掩面,倒也清静。”
太后点点头,倒是个知分寸不招摇的孩子,她终于露出一点笑模样:“来,坐到哀家身边来。”
苏清歌适时露出一点惶恐,却依旧是恭顺地坐到了太后身边:“哀家也是无聊,听说皇上把你指给了老三,想着平日里没见过你,就叫你过来谈谈天,别拘束。”
“清歌是吧?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久居闺门,只喜欢种种菜做做饭。”
“种菜做饭?”太后皱眉,苏家大小姐还会做这个?
生怕苏清歌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苏清云抢先道:“太后,您有所不知,姐姐平日里最喜欢与下人园农待在一起,孙媳说过让她不要自降身份,姐姐似乎没有放在心里。”
又不动声色地踩了她一脚,苏清歌似笑非笑地扫了苏清云一眼,对着太后道:“妹妹着实天真可爱。说什么下人不下人,臣女只是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趣的紧,和他们一起做事心里倒也畅快。”
太后不咸不淡地对着苏清云道:“看来还是老四媳妇更像是大家闺秀了。”
皇后剜了苏清云一眼,苏清云心下忐忑,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
太后就是所谓“下人”出身,她本是一介织女,凭着一双巧手获得了先帝宠爱,生下龙子一步登天,苏清歌知道,太后并不厌弃自己的出身,对所谓的“下人”是有感情的。
看着太后对苏清歌愈发地热络,苏清云手里的帕子几乎要绞碎。
没聊多长时间,有人奏禀,说是大长公主进宫了,太后想了想,只留下了皇后:“其他人先散了吧,老四媳妇,你带着你姐姐逛一逛吧。”
苏清云一肚子不满恨不得吐在苏清歌脸上,此时却只能含笑答应,两人并肩往外走,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姐妹情深的模样。
出了祥宁宫,苏清云吩咐奴婢守着四周,和苏清歌二人到了一处僻静处,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皮,讥讽道:“娘说你这些年都是装的,我还不信。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她盯着苏清歌的脸,眼神恨不得化为刀子划上去:“呵……之前装作那副鬼样子,现在知道要嫁给三皇子了?撕下你的兔子皮露出这副狐狸骨了?真下贱!早知道你这样好算计,我就应该把你这张脸划得稀巴烂!”
苏清歌神色冰冷:“我劝你管好自己的嘴巴。”
苏清云冷笑:“你以为自己算哪根葱啊,不要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嫁给三皇子了就开始嘚瑟,有娘生没娘养的家伙——啊!”
苏清歌轻巧地扬起巴掌,她用力巧妙,苏清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却看不出一点痕迹。
“我算哪个葱,我是你嫡长姐,你最好有点庶女的自觉。”
苏清云捂着脸,面目狰狞。
“呸!嫡长姐?你也配?”
“配不配不是你说的算的。四皇妃,你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仪态。”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此时的苏清云和秦允墨那张脸无限贴合,一样让人恶心。
“是了,”苏清云突然来了底气,“我是四皇子妃,打你一个小小的尚书女儿,谁敢阻拦?!”
苏清云攒足了力气,扬起巴掌朝着苏清歌的脸上落去。
堪堪一指的距离,她的手腕被人横空截住,苏清云猛然抬头。
秦允逸一身白衣,脸上遮着终年的寒意。
“本王阻拦,四皇子妃可有意见?”
苏清云脸上的表情僵住,一时间进退两难。
苏清歌退后一步:“三皇子。”
秦允逸松开握着苏清云的手,没有理会苏清云的解释,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掌,苏清歌心领神会,递过去一方手帕。
秦允逸认真地擦拭着手掌,他的动作优雅,却让苏清云脸上火辣辣的,比再给她一巴掌还要难堪。
“多谢,本王洗干净之后还你。”
“不必,三皇子手上的秽物擦干净了,扔了就是。”
他们一来一往间苏清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清歌!
秦允逸点点头,神色漠然。
苏清歌不想再与苏清云多做纠缠,转而对着秦允逸道:“三皇子这是要去哪儿,不然我陪你一起啊。”
苏清云对她这副上赶着的模样不屑笑出声。
苏清歌只当没看到,秦允逸看她一眼,神色未变,让苏清歌摸不透他的想法:“本王要出宫。”
也没说一起不一起,苏清歌权当是他答应了,跟在他身后离开。
苏清云站在后面,盯着苏清歌的眼睛恨不得冒出火来。
一个人怎么会转变这么大?
她自然是想不到这具身体里换了个灵魂,她只当是苏清歌这些年藏拙保命,现在抱上了三皇子这个大腿之后不甘愿再忍气吞声了。
苏清云摸上自己刺痛的脸,三皇子算什么,一个没权没势的病秧子罢了。
而这边苏清歌与秦允逸离开之后,二个人都不是多话的人,并肩往前走着,苏清歌一抬头望见秦允逸的侧脸,竟有一瞬间的恍惚。
记忆跨过千山万水随着猎猎风声呼啸而来。
“太子妃是不是不开心?”锦衣绶带的男子脸上含着一丝笑,轻轻拨开她面前的一缕发。
“并无。”
“明日四弟的生辰,太子妃与孤一同前去祝贺好不好?”
“殿下……”
“听说四弟妹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太子妃不想去见见?”他的声音很平静,眼睛似乎是一潭无波的深水,深处却隐藏着太多东西,慕容絮不敢与他直视。
“殿下想去,臣妾自然陪同。”
“呵,”男子笑了笑,握住她的手,“太子妃总是这么体贴……”
声音散在风里。
也是这一条路,也是繁花似锦的季节,花蕊在风里打着颤,花招百出争奇斗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