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曲江池染成胭脂色时,陆曜第三次见到那个抱琴的女子。
她总坐在临水亭台的东南角,素白裙裾被暮风吹得翩飞如蝶。乌木琴匣上雕着双鹤衔莲的纹样,陆曜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正是先帝时期暗卫营的图腾。
“姑娘的琴音,似有未尽之意。”陆曜望着她拨弦的左手,那截柔荑在暮色中莹莹生辉,“《幽兰》本该是孤高之曲,为何要改其音律?“
琴声戛然而止。
女子抬头时,陆曜看见她眼尾一抹朱砂痣,像是雪地里落下的红梅。“大人既通乐理,可知《广陵散》若改其音律,能多三分杀伐之气?”
她忽然将琴调转了方向,露出琴底暗格里的玄铁短刃,一刹那间眼神冷冽如霜。
须臾,眼中那抹冷冽藏落在一片柔和中,不见踪影。女子低垂眼眸,轻启朱唇,“不知公子可愿意合奏一曲?”
陆曜正有此意,手忙脚乱解下腰间玉笛。
此慌乱之举引来女子一声娇笑。
陆曜挑眉。忆起一事,三日前在御书房见到一密报,暗卫遗孤云莺,左肩有白鹤刺青,擅易容。
月光漫过飞檐时,陆曜的笛声已与琴音纠缠不清。
他看见女子葱白的指尖在七弦间游走,宛如在编织一张温柔的网。
最后一缕余音散入夜色,她唇边扬起笑,颇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意,“我名云莺。”
“陆曜。”陆曜心头一震,面有绯红飘过。
中秋夜宴,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鎏金饕餮鼎腾起的龙涎香里,陆曜看见云莺混在一众舞姬中,绯色宫服下暗藏金丝软甲。她发间的杏叶簪闪过冽冽寒光,那是淬了孔雀蓝的暗器,至毒无比。
当舞姬化身飞天,脚踏祥云而来,环佩玎珰,翩若惊鸿。殿上余音袅袅,绕梁不绝,当众人乐不思蜀时,舞姬抽刃而出。
场面陷入慌乱。
当云莺的琴匣裂开机关弩时,陆曜的玉笛已横在她咽喉。“值得吗?“他声音发涩,瞥见她袖中滑落的玄铁令牌。
二十年前暗卫统领的印信,本该随着大皇子葬在皇陵。
“陆大人可知,当年圣上如何登上高位?”云莺冷笑,眼尾红痣似在烛火中泣血,“他命我父亲刺杀大皇子,一将功成万骨枯,事成后却以谋逆罪绞杀我云家上下和暗卫营三百将士。”
她撕开左肩衣料,振翅白鹤刺青下蜿蜒着疤痕,“这伤便是当年火烧云家时留下的罪证。”
陆曜的玉笛应声而裂。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道,“暗卫营的冤魂,终会回来索命。”
混乱中他拉着云莺跃入太液池,将提前备好的易了容的女尸换上她身上的宫服。
看着水中浮起的“云莺”,圣上微眯起双眸,阴冷如毒蛇,“陆爱卿觉得,这谋逆者该当何罪?”
“臣以为,当株连九族。”陆曜跪在浸血的青砖上,余光瞥见云莺秘密躲在假山后,颤抖的身子正滴着水珠。
昨夜她教他调弦时染在指尖的松烟墨,此刻正混着血渍晕开在袖口。
三更鼓响时,陆曜在密室为云莺包扎伤口。她肩头的白鹤刺青沾了血,愈发栩栩如生。“为什么要救我?“她攥住陆曜微颤的手,“你父亲当年带兵围剿云家时,连襁褓中的婴孩都没放过。”
陆曜将金疮药抹在她伤口,“十年前我在乱葬岗捡到个女婴,她肩头也有未成形的鹤羽。”他触到云莺冰凉的唇,“后来我才知道,那夜父亲偷偷换了死囚的孩子。”
承天门外秋雨滂沱时,皇帝将御史令印推到陆曜面前,“只要爱卿肯指认云家勾结突厥。。。”
话音未落,陆曜已叩首及地,“臣请辞归田。”
离京那日,云莺在马车里调试新琴。陆曜忽然握住她的手,将玄铁令嵌入琴身暗格,“这东西该埋在江南的梅树下。”
云莺娇嗔着拍开他的手,却被陆曜顺势搂进怀里,两人在车里笑做一团。
十年后的姑苏城外,樵夫常听见枫林深处传来琴笛合鸣。
有次见那美妇人笑着问,“陆大人,今日还爱我么?”
青衫男子摘下落在她发间的枫叶,宠溺道,“我永远都爱你。你可以每天反复向我确认,像确认春燕年年归来一样。”
说着从怀中掏出褪色的玄铁令,背面新刻着,“纵使山河倾覆,此心长明”。
远处炊烟升起时,他们相携走向那白墙黛瓦的小院。
当年那架琴静静躺在花厅,琴弦上停着只真正的白鹤,羽翼在夕阳中泛着鎏金般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