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聪明人

“找着了大少爷么?”谢夫人将茶盏重重一磕,溅出的水渍在紫檀案几上洇开。

晁嬷嬷缩着脖子回话:“无岐公子昨儿带柳姑娘在别院用了晚膳,戌时三刻又往东市去了。”她觑着主母脸色,“今早典当行来报,公子押了麒麟玉佩,估摸着是要寻新宅子住下。”

“混账!”谢夫人猛地起身,缠枝莲纹裙裾扫落案上汝窑笔洗,“为了个狐媚子,连祖传的玉佩都敢当!”

碎瓷崩到门边,正撞上来报信的丫鬟裙角。

“夫人,洛姑娘身边的春喜到了。”

谢夫人急促的呼吸倏地一滞。她扶了扶鬓边点翠凤簪,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快请进来。”声音却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春喜跨过门槛时,正瞧见谢夫人抚着翡翠念珠端坐。

晨光透过万字纹窗棂,将主位上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割成明暗两半。

“奴婢给夫人请安。”

春喜刚屈膝,谢夫人已经急急探身:“昭昭可是想通了?我就说小两口拌嘴而已,不值当这么冲动,非要退什么亲?”

“小姐命奴婢来见章姨娘。”春喜垂着眼打断她的话。

念珠啪地砸在案上。

谢夫人涂着丹蔻的指甲掐进扶手软垫,指节泛出青白:“你说什么?”

“今早我家少爷在国子监与谢二公子起了些争执。”春喜面不改色,“小姐想着总该代少爷给章姨娘赔个礼,劳烦夫人指个引路的。”

满室死寂。

晁嬷嬷看着主母颈侧暴起的青筋,慌忙打圆场:“这等小事何须惊动夫人,老奴这就让人带路。”

“好!好个洛家!”谢夫人突然笑出声,金镶玉耳坠乱晃,“嫡庶不分的东西!当我将军府是市井门户么?”她抓起茶盏要砸,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僵住。

春喜依旧垂手立着,好似在看一场不咸不淡的戏。

若非心中尚存一丝对洛家这门亲事的留恋,谢夫人此刻简直恨不能将春喜一顿鞭笞逐出门外!

府中自有正室之尊,无论庶出之子或女遭遇何事,只需禀报于主母之前即可解决。

然而洛昭寒却偏要亲自召见姨娘,这无疑是在公然挑战她的权威,让她颜面尽失。

京畿之内,关于武威将军府内宠妾欺正妻的流言蜚语,始终隐约流传。

但鉴于嫡子谢无岐的显赫地位以及与洛家的姻亲,这些传言始终难以立足。

如今谢无岐因柳月璃一事被逐出府邸,与洛家的联姻也告破裂,种种迹象似乎正要将这些流言变为铁证。

洛昭寒今日的行为,简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谢夫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晁嬷嬷静默伫立于角落,目睹谢夫人呼吸加剧,面色如同晚霞般艳红,她的神情似乎随时都可能失控。

察觉到这一幕,晁嬷嬷急忙向旁边的侍女挥了挥手,“迅速引领春喜姑娘前往章姨娘处。”

春喜显然是个机灵的,立刻会意,紧随侍女身后走出了房间。

然而,她们才刚刚迈出院门,屋内便传来了瓷器破裂的刺耳声响。

青瓷盏在谢夫人掌心碎成齑粉时,檐下铁马正巧被暮风撞出清响。

晁嬷嬷的绢帕还未来得及拭去案上茶渍,便见谢夫人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黄花梨扶手里:“找!掘地三尺也要把柳月璃那个贱人给我找出来!”

“夫人仔细手疼。”晁嬷嬷慌忙去掰她手指,却见那保养得宜的甲套“咔嚓”折断,翡翠戒面滚进砖缝。

春喜跟着引路丫鬟穿过月洞门,来到了章姨娘的院子。

院里的凌霄花开得正泼辣,藤蔓攀着影壁探出猩红花瓣。

章姨娘正倚在廊柱下剥莲子。

石榴红的裙裾扫过青砖缝里的苔藓,笑吟吟立在日头里:“姑娘来得巧,昨儿刚晒的桂花蜜,快来尝尝。”

“姨娘客气。”春喜递上靛蓝信封,“我们小姐说,上回在珍宝阁瞧见支白玉笔,倒是衬二公子的学问。”

火漆封口处印着洛府徽记,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章姨娘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在信纸上摩挲,忽地轻笑出声:“洛小姐当真有趣。”她转身往书房走,“劳烦姑娘稍候,妾身这就写回帖。”

凌嬷嬷研墨时瞥见信笺内容——不过是夸赞谢无尘功课的场面话。她正纳闷,却见姨娘在回信末尾添了行小楷:戌时三刻,东市槐花巷。

春喜接过信时,章姨娘往她袖袋塞了颗金瓜子:“天热,姑娘买碗冰酪解暑。”腕上翡翠镯子碰出清响,惊飞檐下麻雀。

待那抹水绿身影消失在影壁后,凌嬷嬷急得直搓手:“姨娘怎把大公子行踪透露给了洛姑娘?”

“主屋那位夫人摔了几套汝窑茶具?”章姨娘团扇轻摇,打断嬷嬷的话。

见对方竖起三根手指,她噗嗤笑出声:“你当洛小姐是那等哭啼啼的小娘子?”扇柄挑起案头信纸,“瞧瞧这字迹,力透纸背,分明是拿柳月璃当刀使呢。”

凌嬷嬷凑近细看,恍然道:“原是要借夫人之手除掉柳月璃,再重新夺回大公子的心?”

“错!”章姨娘眯着眼,似笑非笑,“她是想看看,我敢不敢把刀递回去。”

章姨娘望着院角将谢的芍药,“当年将军求亲时,洛小姐才七岁,抱着木剑说要当女将军——这样的女子,岂会被儿女情长困住?”

暮色漫过窗棂时,凌嬷嬷瞧着姨娘将回信誊抄三份,忽然想起什么:“若洛小姐当真铁了心要退亲怎么办?”

“那才好。”章姨娘吹干墨迹,“无尘若能拜在洛将军门下,不比守着个空壳将军府强?”

她将信笺折成方胜,烛火在眸中跃动,“且等着吧,这潭死水,该起浪了!”

……

抚远将军府。

春喜提着裙摆穿过月亮门,惊鸿苑的琉璃瓦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洛昭寒正在廊下喂雀儿,玉色裙裾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

“小姐!”春喜从怀里掏出信笺,“章姨娘果真回了信。”

洛昭寒捻了粒粟米抛向檐下:“我说过,聪明人最懂借势。”她展开信纸,唇角慢慢扬起。

春喜踮脚看去,纸面上“戌时三刻”几个字刺进眼里,惊得她打翻案头的香炉。

“这、这章姨娘连柳姑娘躲在哪条巷子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章姨娘在谢府韬光养晦二十年,可不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