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高原上有一座城

公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三个初春,农历三月,西北黄土高原上,天气尚存寒冷,气候多风干旱,乔木、灌木枝条才初露青色或绿芽,一切还未脱离冬日的凋敝景象。此刻,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正独自一人钻在离家七八里远的一个普通深沟里,为他家砍刴做饭用得柴禾。冬春季节高原农村农活少,没别的事干,而砍柴禾既是农家日常生活之需要,又是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力所能及的活计。其实这个孩子早几年前就开始砍柴了,只是那时要跟着大人们去,还不能独立干这项活。而且一般是,他的父亲砍好柴后,给他分出来一点点,捆扎好,他只是背着回家而已。

今天,他是一大早就出门的,径直来到他经常来的这个山沟里。阴坡的地面还冻得硬梆梆的,更阴、更深的沟壑的阴暗处还留有残雪,而阳坡的土壤已然解冻,地表上已经泛起干土。这个少年就选择在阳面坡的土崖上挖一种荆棘,这种荆棘根部粗大,当做柴禾烧饭蒸馍很耐烧的。他每挖一镢,震得周边沟崖咚咚地回响。一个人即使站在沟畔上边,都知道沟下面有人在挖东西。大约费了一个多小时,他就砍够一捆柴禾。然后他刴了几条极其柔韧的藤蔓,熟练地拧成绳子,平铺在地上,上下摆了两根,然后把柴禾一抱抱地放在绳子上面,叠压整齐,再用力捆紧扎好。最后将镢头把斜插进柴捆,然后扶起柴捆,弓腰背起来,沿着山沟里蜿蜒的羊肠小道,开始缓慢地、吃力地往坡上一步步地爬去。正常情况下,背这七八十斤重的柴梱上坡,对他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但今天似乎不行,他现在没有了力气,膝盖甚至有点发软打颤,所以上坡有点难度。每走一截路,都要将柴捆屁股墩在地上,歇一歇。

他好不容易从深沟里上到了平地上,踏上回家的主路。由于越来越饥饿乏力,他不得不选择路边一侧高点的土崖下,把柴梱靠住它,然后脱身出来,噗通一下坐在地上歇息。他张着嘴巴,出着粗气,肚子也咕咕地响。他用手擦了擦布满额头上的虚汗,冷风吹来,钻入空心的棉袄里面,前胸后背顿时感觉冰凉冰凉的,被汗水浸湿的棉袄里子仿佛在慢慢地结成冻块。他双臂交叉箍紧棉衣,防止冷风再次窜入棉袄里面。心想,他要是也像大人一样,棉袄腰里裹一条腰带,棉裤裤脚上扎上布缠子,冷风就钻不到衣服内了。但这里孩子一般不这样穿衣,尽管他们也是和大人一样,棉衣棉裤里就是光身子光腿,没有衬衣衬裤,但孩子火气大。他若不是出汗,也不在乎风进入体内。他的肚子还在咕咕地响,他好想现在有一个馒头吃下去,填充一下这空虚、绞痛的胃。

他环顾四周,看有没有哪个邻居在附近,有没有多带馒头的,可在视野内没有看见一个人影。茫然地放眼望去,远处只见狼牙交错地排列着无数个宽宽窄窄、深深浅浅的沟沟壑壑、峁峁梁梁、原原畔畔。这就是大自然鬼斧神刀雕琢的黄土高原。但他五爷说,这是当年天庭里几个年轻的神,为争夺嫦娥而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从天上一直打到地上,用铁耙神器把地面胡乱地挖成了这一条条深沟。嫦娥为了清静而躲到月亮上的广寒宫,终身未嫁。

他们所处的这个原,北面宽而广,南面长而狭窄,像一条狐狸尾巴,所以叫狐尾原,他们的村子正好在狐尾原的末端。每到冬春季节,黄土高原便是黄沙漫漫,尘埃蔽天,田原干旱枯黄,山坡光秃无木,一副凋敝与荒凉的景况。

他回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元古堡,可隐隐听见鸡犬牛马之声。那是他家所在地。平时似乎不远,但此时他在饥饿无力的状态下,要背着沉重的柴捆回到那里,却是一段比较艰巨而漫长的路程。

正在他满怀惆怅无助之际,眼前的坡畔下冒出了一个人的脑袋来——一个与他年仅相仿的小姑娘走了上来,前面赶着五六只绵羊。她看见了他,立即亲切地叫他:“海哥,你砍柴去了?”

他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嗯。你放羊去了?”

这男孩名叫冷宗海,女孩名叫慕笑菊,他们是堡子里的邻居,女孩并与男孩是同班同学,小他一岁不到。她走到他跟前,催促道:“那赶快回家吧,还坐在这儿干啥,家里人等着吃饭呢!”

他说:“我实在饿得没力气了,你先走吧,我后面要慢慢挪!”

慕笑菊一听说他原来是饿得走不动了,就立马说:“那你在这等着,海哥,我回家给你送吃的来。”说着就赶上羊群走开,但走了几步后,她又折回来,将手里的镰刀放到他跟前,说:“海哥,我把镰刀放这儿吧。回去后我就给我妈说,我把镰刀落在山坡上了,我要回来找镰刀的。”他点点头,知道她不这样做,恐怕回家后,饭前是没有再出来的理由了。

她经常唤他“海哥”,一来是他比她大点,二来还有其他缘故的。元古堡是一个有着上千年历史存在的堡子,里面最古老的原住民是四大姓——男孩的家族冷家、女孩的家族慕家,此外还有吉家和郎家。据男孩的爷爷说,他们冷姓人来得晚点,迁移至元古堡后,与慕家结亲过,因此有点亲戚关系。但那都是几百年上千年的事了,血缘关系早都淡如水了。可姑舅关系理论上还存在,两个姓之间传统点的老人们都还默认,慕笑菊一直自愿遵之,所以喊他为“哥哥”,外人听到来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慕笑菊走后,冷宗海背起柴梱,又艰难地往前移动了一二百米,觉得膝盖酸软,眼冒金星,实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再次坐下来喘气。眼下正是黄土高原上一年中青黄不接的季节,余粮吃没了,新的庄稼还没有成熟,家家粮食短缺,吃食紧张。早上他看到馍瓮里就剩几个冻得硬邦邦的玉米面馒头,又瓷又冰的,实在没胃口,就没吃也没带,导致陷入现在的窘境。他瞅了瞅前面的路,还没看见慕笑菊回来的影子。他安慰自己,她去回一趟不会这么快的,再等等吧。他心里极力排除她食言不来的可能性。她一直关心他,和他亲近。几年前,他跟大人去沟里砍柴,大人要去危险地带,让他待在安全一些的地方等。可时间长了,还不见大人们从岩下上来,他有点焦急和害怕,毕竟才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大半天不见大人,独自待在山沟里,肯定心生恐惧。他循着从崖石下传来的大人们砍柴震动的回声和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向崖下伸头探望,发现望不见下面。他又踩着草丛向前移动一步,结果没想到草丛下面是空的,他一脚踩空,滑落跌入崖下去了。等他醒来时,已经是在家里的炕上躺着,额头眉骨处缝了五六针,包扎着厚厚的面纱。慕笑菊就陪在他身边,看他醒了,焦急地询问:“海哥,你可醒了?你昏睡几个小时了。”“海哥,你疼不疼啊?”“你知道有多危险吗,海哥,就差那么一点点,你眼睛就完蛋了,还怎么读书啊!”并且从身上掏出一个煮鸡蛋,那是她在家背着她妈妈偷偷给他煮的。

他望着元古堡的城墙,城墙又高又厚,上面每隔一段距离还有岗楼。解放前每晚上堡子城门都要按时点关闭的,城墙上面的炮楼上还派有人值岗,以防土匪来袭。他们祖祖辈辈就居住在里面,然后耕耘在这沟畔崖边、土坡之上。附着在这片干涸贫瘠的土地上,他们竟然能够一代代地生生不息,既脆弱而又顽强。

冷宗海的五爷——他爷爷的一个堂弟,实际是族弟——曾说,由于冷家家族上历来没有出过文化人,所以没有修过族谱,家族赓续之情况但凭上一辈人向下一辈人代代口头相传。据他的老爷们说,冷家是大金天兴年间从华原县逃荒来此的。其过程还被颇为文学性地描绘成清晰、生动的传奇故事。说是冬日里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冷家的几个先辈(据传是三男两女),背着行囊,循狐尾原南坡的羊肠小道往原上攀爬。其中三男是冷家的俩兄弟冷世泰、冷世安及兄长的儿子冷家骏。兄长冷世泰就是冷宗海这一门子的祖先,弟弟冷世安是五爷那一门子的祖先。俩女人中一人是这两兄弟的妹妹冷秋妹,一人是哥哥的妻子王氏。这个妹妹冷秋妹后来嫁给了元古堡的慕家。这就是冷慕两家结亲的源头。当然,后来在明代和清代,两姓之间间或也有嫁娶之事,只是都没有族谱记载下来。唯有对这最初两姓之间的结亲佳话传颂了下来。

据说那天夜里,寒风越刮越大,带着凄厉的哨声疯狂地拍打着山坡上的树木和荒草,似乎要折断树冠,掘根野草。为了减少大风造成的前行阻力,冷家祖先五人只能弯腰缩头,身子前倾着走路。一会儿,开始飘来冰凉的雪花,吹落到脸上。“走快点,要下雪了!”冷宗海的祖爷冷世泰催促大家说,“上了这个坡,也许有村子,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去歇息。”

“大,我饿死了,实在走不动了!”祖爷的儿子——冷宗海的二世祖冷家骏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在随大人奔波了一天后,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带着哭腔说。

“抓着你姑姑的衣襟。”祖奶叮咛儿子说。于是,二世祖用手拽住姑姑的衣服后襟,让姑老冷秋妹拖着他走,以便自己节省力气。

眼看快到坡顶时,突然坡上远处传来马蹄狂奔的踢踏声和多人乱糟糟的喊叫声,几个人急忙望去,只见多人举着火把,骑着马追赶另一个骑马的人,再仔细看时,好像是一群金兵在追逃兵。

“是兵!赶快躲起来!”祖爷紧急招呼道,要是被他们碰到,男人们就有可能被抓去当兵。几个人赶忙往旁边的草丛里躲去。恰好,看见上方不远处有一口废弃的土窑洞,几个人三步并做两步爬了上去,躲进了土窑洞里。此时,金兵从旁边飞驰而过。五个人在窑洞口望着跑远的金兵,惊魂未定。突然,前面被追赶的那人跨越沟渠时,不知是被拌了一下,还是被追兵用箭射中了,他立即连人带马匹一头栽倒了地上,从沟沿边打了几个滚,就跌入了旁边的深谷。追赶的几个兵急忙勒住马,临渊伸头往下探望了一会儿,发现沟壑深不见底,猜想人马肯定都被摔死了,于是回头跃马上了山坡。

此时雪越下越大了,一大家子人就只好在那口破窑洞歇脚。可是,寒冷与饥饿折磨得大家都睡不着觉,饥肠辘辘地响叫。而窑洞外,大风鬼哭狼嚎般地哀鸣。

“哎,哥!刚才跌入深沟的那个人和马肯定都摔死了,咱们去把死马弄回来,吃马肉啊!”叔祖突然说。

于是,两个大男人就起身去了,窑洞里剩下祖奶、祖姑奶和男孩(冷宗海的二世祖)在眼巴巴地盼等着。约莫两个时辰过后,两个男人回来了,一人肩上扛着一条带血的马腿,进入窑洞,往地上咕咚地一撂,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热气。

“那匹马太大了,整个的扛不动,就卸下了这两条马腿。”祖叔解释说。一家人都很兴奋,立即到洞外找来一些柴禾生上火,又用捡来的士兵的马刀麻利地剥去了马皮,开始在火上烤上马肉。烤了一会儿功夫,马肉还是半生不熟的,几个人就急不可待地先各撕一块马肉,咥了起来。出门已经有个把月了,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更别说吃肉了。

祖爷冷世泰建议第二天早上再去把剩下的马肉弄回来,路上带着,说能吃好几天呢!祖奶奶说顺便把那个士兵尸体找见给埋了,不然会被野狼吃掉的。而我们不管他,吃了他的马肉,又让狼吃了他的尸体,他的冤魂会找我们算账怎么办?

冷宗海的五爷说,多亏他的祖先——也就冷宗海那个叔祖冷世安想出吃马肉的主意,不然冷家人在隆冬的雪夜可能都被饿死了,哪会有如今的后代呀。他知道五爷的意思,是要说明他的祖先聪明,在冷家延续中起了大作用。五爷还说,第二天早上,大家在一片亮光中醒来,漫山遍野一片银光闪闪,大雪足有一尺厚,盖住了大地与树木。冷宗海的祖爷先起来,去外边远处的雪地里解手。他解开裤子撒尿时,扭头往旁边地上一看,心里咯噔一惊,地上有野狼踩下的许多足印。吓得他尿了一半,收住不尿了,提起裤子跑回窑洞。大家都觉得好险啊,狼就从窑洞不远处经过的,要是进入了窑洞,那熟睡中的他们不就全给狼咬死了?

后来他们下沟里去取昨夜剩下的马肉,到了地方,却发现只剩白晃晃的马骨头架子了。原来剩余的马肉晚上全给狼群吃光了。他们于是明白了,狼群正是吃马肉吃饱了,才没有去袭击他们。

太阳出来后,他们收拾行囊继续上坡,上了坡就碰到了一个村子,这村叫元古村。向当地人讨热水喝时,有好心人与他们聊了起来,其中有人通知并领来了保长。保长也是善良之人,详细了解了情况。有人建议村子收留他们。保长说他表妹嫁到华原县了,笑说元古村的人是华原县人的舅家人,理应照顾。于是他们就在此落脚了。而那个保长就是现在郎家人的先人。

“海哥!海哥!”慕笑菊已经回来了,而冷宗海正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她摇着他的肩膀,他睁开眼,看见她冻疮斑斑的手里拿着一块玉米面发糕(当地叫黄黄馍)。她连忙递给他说:“海哥,快吃吧!你都饿晕了?”

他急忙接过来,张开嘴巴就要咬时,又住口了,心想,吃人家的馍馍,人家还没吃呢,他怎么好意思自顾自地吃。他把玉米黄黄递到慕笑菊面前,说:“小菊妹,你先咬一口,你也饿了吧?”慕笑菊咬了一口,咀嚼着,愉快而满意地笑着。他吃了几口后,心想不能吃完了,人家笑菊还没有吃多少,就又让她再咬一口,她却推脱说:“你吃吧,海哥,我不饿,一会儿回家吃。就那一点点玉米黄黄,都不够你吃的。”

冷宗海吃了慕笑菊送来的玉米饼后,终于心里不发慌,身上有劲了,背着柴禾梱往堡子方向走去,看着离堡子越来越近了,回家的希望大增,身上的劲似乎也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