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伐庙匠

“已经是这趟的第五个了吧?”

一旁,同僚含含糊糊、伴着咀嚼吃食吧唧嘴的声音从邵弦身旁传来。

接着是两名身着公服的差役抬着一具被破旧草席包裹着的尸体从他面前晃过,血腥味久久挥散不去。

山路崎岖,抬尸的差役脚下一个趔趄,那草席里卷着的东西就这么明晃晃地滚到了邵弦脚下。

尸体是新鲜的,还没有引来蚊虫。

却也正因为新鲜,所以更显得骇人。

那张人脸上还残留有几分生气,脸上表情也还算活灵活现,只是天灵盖不知去向,切口处齐齐整整,里边儿的东西却已经空了一半。

尸体就这么一滚啊,红的白的,汤汤水水顿时撒了一地,有些还溅到了邵弦的脚背上。

“起开起开!吃饭也不挑地儿,碍手碍脚!”

差役开始轰人,把心里憋着气全撒在蹲路边啃地瓜的这几个倒霉蛋身上。

顿时唾沫星子横飞。

邵弦连忙护住怀中的那两只地瓜,与身旁的几个同僚躲开,挪到另一处阴凉的树荫里蹲下,继续埋头啃瓜。

他把脚丫子连同草鞋一块插进沙地里搅和了两下,就算是把刚才沾染的那些“汤汁”给洗了去。

随后又用食指抠巴了一下牙缝,吐出来一小块地瓜茎,最后才纠正了同僚最开始说的那句话,说道:

“是第六个才对。”

说罢,邵弦低头继续啃地瓜。

这要换做是以前,邵弦怎么的也得被刚才那一幕恶心个十天半月。

可自从穿越过来之后,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跟随祠祭司队伍从丹州城到潮东县,这沿途百里的所见所闻已经让他对此完全免疫了。

区区尸体,甭管是新鲜的还是长虫的,只要不是那种能扑上来咬人的,都无法妨碍他把手里的这几口吃食咽下肚子。

遥想前世,每奉饭点都得抱着手机外卖软件翻上半个钟,现在嘛,邵弦觉得其实地瓜蘸汗水也蛮好吃的,有点甜又有点咸。

邵弦与他周围这几名同僚都是给当朝祠祭司卖命打杂的,平日里见的死人比活人多,干的是人嫌鬼厌的活儿,不图别的,就图这口吃的。

祠祭司,隶属于六部之一的礼部,掌吉礼、凶礼之事,也统管大离朝天下佛僧道士,原本是礼部四司中职权最轻的一司。

直到百余年前,离朝各地天灾频发,瘟疫横行,武者异人屡屡犯禁,还有不可言说的魑魅魍魉食人寝骨。

终于龙椅上那位开了金口:

“天下野神之祠,无功于民,不应祭典者即淫祠也,当撤其庙宇,毁其像设。”

其说法就是,天灾和瘟疫是拜错神引来的天伐,犯禁者是受野神蛊惑的,至于魑魅魍魉,那说的就是野神本身。

一句话,千错万错都是野神的错。

于是破淫祠、斩野神之策就此展开,并浩浩荡荡延续了百年。

而这,就是邵弦他们这帮祠祭司差役干的活。

淫祠该怎么破?

拆。

砸了香炉,毁了神像,砍了庙(社)树,最后再把庙宇北面那面墙给凿穿。

一套流程下来,这就算是断其香火,灭了一尊野神。

但这个过程中会死人。

至于死多少人,则全看淫祠之主也就是那尊野神的道行。

像邵弦他们在潮东县的这一趟遇到的,明显就不是什么善茬。

这尊野神,民间唤它作“白家娘娘”,庙宇就立在潮东县北侧的山头上。

第一天刚到这儿,祠祭司队伍与当地村民起了冲突。

队伍里年纪最大的吴老头跑得慢,在混乱中被人用锄头给脑袋开了瓢,就这么把命给交代了。

后经当地县衙镇压,平息了村民暴动,那一锄头抡死吴老头的农夫也被当场拘走。

据当地的村民说,农夫家的娃娃得了癔症,无药可医,三天两头抱着木头一样的孩子到山庙前烧香拜神,听说祠祭司要把庙拆了,这才发疯杀了人。

……

但无论是民变还是信众护庙,都只归当地衙门去管,不属于祠祭司职权范畴。

暴乱一经平息,祠祭司这边立即着手拆庙。

可结果那天砍庙树,当场就横死了一个。

次日砸香炉的时候也死了一个。

第三日毁神像,又死了一个。

到今天第四天,总算是进入到最后一个步骤——凿北墙。

结果刚动工,一早上就死了俩。

除了被农夫打死的吴老头,其余破庙中横死者的死状与刚才滚到邵弦脚边的那个如出一辙,都像是被什么锋利无比的东西瞬间削去了天灵盖,无声无息,令人胆寒。

那场面大概就是,祠祭司这边刚从墙上抽走一块砖,野神那边就从伐庙匠人堆里抽走一块头盖骨。

带队的督纲大人当即表示,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地瓜下肚,就像是咽了两块河边的石头,腹中沉甸甸的同时还一直在发凉。

邵弦站起身来往山路边的密林子里多走了几步,眼看四下无人,才从怀里掏出来一只外皮微微泛黄的供果大口吃了起来,正好压一压肚子里那股酸水。

果子是那野神庙供桌上的供品。

既然是来拆人家庙宇、断人香火的,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讲什么礼数,要真讲究什么敬畏之心,他们也就不会来吃祠祭司的这口饭了。

不多时,一名身穿青绿色常服的虬须汉子朝着邵弦走来。

汉子身高八尺有余,常服前胸后背缝有海马样式的补子,腰缠乌角带,挂有一柄腰刀,不过汉子的手并没有搭在腰刀刀柄上,而是紧紧地攥着他的八品官印,据说这玩意儿带着官威,能保命。

此人正是此行带队的洪九,祠祭司州衙督纲,秩从九品。

他与邵弦本家有故,前几回破淫祠途中对邵弦颇有照拂,即便条件再差也始终有他一口口饭吃,还有衣裳过冬,可结果邵弦本弦没饿死冻死,却在上回伐庙的时候给野神活生生吓死了。

这才有了魂穿而来的眼下这个邵弦。

不过洪九当然不晓得这些,他跟众人一样只当邵弦当时是吓晕过去了而已。

“吴老头没了,照规矩下午就轮到你去拆北墙,这样,一会儿你装病,我让人给你抬下山去,你就在县城里过夜,没我消息不要上山。”

洪九已经尽力地在压低自己的声音,奈何他嗓门本就瓮声瓮气。

好在此时已是晌午,烈日当头,队伍中绝大多数人填饱了肚子之后躺在树荫下吹吹凉风就睡了过去,周边没人察觉。

他说的没错,照规矩确实轮到邵弦了。

祠祭司里负责伐庙的这些匠人都是由道庭的上仙掐算过命数的,是百里挑一选出来命格够硬的狠人。

这些人大多先前干的都是自带煞气的营生,或是屠户,或干脆就是割人头的刽子手。

洪九手底下这支队一共二十四人,按照命格的“硬度”做了排序,邵弦排在第七。

干活的时候所有人一块干,但牵头的必须得是命格最硬的那个,至于谁死谁活,那就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

吴老头在队伍里排行第一,所以每回办事都是他牵头。

能在祠祭司伐庙匠人队伍里活到他这个岁数,那命格得是一顶一的硬,不曾想他这条烂命没让野神收了去,倒是叫本地村民一锄头给刨了个稀碎。

排第一的死了第二顶上,排第二的死了,第三顶上。

规矩如此,到今天早上一共死了六个,接下来就轮到邵弦了。

大抵队伍里的人也都发现了那野神庙只收牵头人的命,所以即便是在这会吃人的山头庙前也能睡得心安理得。

反正一时半会儿轮不到自己,一个个心都大得很。

再者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干他们这行的晚上都不敢闭眼,只有到了晌午时分,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这会儿才敢睡上一觉,这也算是祠祭司底层匠人的规矩之一。

邵弦闻言依旧是表情呆滞,足足愣神了好一会儿。

洪九也不知道这傻小子听没听进去自己的话,抬手就作势要给他脑袋来一拳:

“到底听见没?可不是说笑的,凿了北墙,阴风灌进去,这庙才算彻底亡了,天晓得这最后一步得填进去多少条人命!”

出来一趟伐庙最后就剩个光杆司令回州衙复命的事情,以往洪九也不是没碰到过,但他不能把邵弦折在这儿。

“你太爷吃断头饭的时候是咬着我手指求我保你的,老邵家被发配边疆的那些男丁指定是一个也别想活,就剩你这独苗还算命硬,落我手里头,我可不能让他老人家死不瞑目。”

洪九竖起一根中指,展示自己那指节上的齿痕。

他的一字一句,在邵弦脑海中勾起了关于这幅身体原主人的家世记忆。

这些记忆并不清晰,邵弦只知道他那位吃断头饭的太爷曾官至都转盐运司盐运使,为三品大员。

某天皇宫里打出一道苛敛淮商的罪名,直接把邵家给抄了。

太爷盐运使撤职斩首,子嗣后代尽数发配戍边,偌大一个邵氏家族,如今就剩邵弦一个人还留在中原大地。

回想这位邵少爷幼时床底下那只用黄金嵌饰的夜壶,邵弦也只得感慨一句:贪官果然不得好死啊。

“诶不是,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洪九发现自己想尽办法想捞这小子一条命,结果他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思绪不知道在哪魂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既然出了人命,是不是回禀司正大人,请道庭的高人出手处置比较稳妥?”邵弦思索一番后问道。

“报了,早就报上去了,头一天我就遣人到州衙报信,可是上头不允,说是叫不动道庭的牛鼻子,还命我们务必十日之内完成伐庙回州复命。”洪九叹了口气,随即再次压低声音补充道:“这是有人盼着你早点死啊。”

“明白了,一会儿我就装病下山,谢大人指点。”邵弦施礼拜谢。

“不必见外,当年若不是你太爷随手把我从路边捡回家,我早就成孤魂野鬼了,说起来我与你还算同辈,只是虚长几岁而已。”

洪九见得眼前少年郎这般恭敬有加,心中颇感欣慰。

当初邵弦刚刚被丢进祠祭司的时候,成天一副死人脸,跟谁欠他多少银子似的。洪九也只当他是这段日子吃足了苦头,放下了那副世家少爷的架子。

他拍拍邵弦肩膀:

“不能让你栽我手底下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咱能赖一天是一天,记着我吩咐你的事情。”

“记着的。”邵弦点头。

他望着起身离去的洪九的背影,目光再次变得呆呆愣愣,陷入恍惚。

洪九的脑袋上缠着一圈如蚕丝般的细线,细线另一头悬浮于半空,时隐时现,一直延伸到那座野神山庙中……

不仅是洪九,祠祭司这支小队还活着的其余十七人头顶也都缠着这样一根线,同样另一头都挂在山庙深处。

此时邵弦眼中的这片山头上,有十八根线彼此交错,光影斑驳。

至于那山庙则是萦绕着黑色死气,不论晌午时分的烈阳如何烘烤,庙门中的那片阴影始终森凉渗人。

这些细线是在祠祭司众人抵达这片山头的第一天缠上去了。

伐庙队伍里只有两个人没被缠上。

一个是提前死了的吴老头,另一个便是邵弦。

……

邵弦抬头瞥了一眼自己头顶。

呈现在他眼眸中的是一座类似神龛的物件。

神龛模糊不清,里面没有神像,而是静置着一团拳头大小、黑乎乎如同烧焦木炭一样的东西,内部泛着丝丝火红光泽,如同余烬。

神龛与那余烬都没有任何重量,没有影子,更无法触碰。

但它一直在散发着温热,是一种只有邵弦能够感知到的奇妙温热。

祠祭司的队伍第一天上山的时候,飘向邵弦而来的那跟细线就是被这余烬烧给断了的。

邵弦合理推测,自己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就是余烬所致,然而他穿越至今,始终没有弄明白这神龛中的余烬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具体功能。

他张望四周,此时同僚们各自躺在一处树荫下,鼾声大作,正有丝丝黑色死气顺着那根细线在逼近他们,却无人察觉。看来他们是都有以凡人之躯喂饱神明的觉悟了。

洪九让邵弦装病,要派人给他抬下山去,这让邵弦不禁去想,那些头上缠着细线的人远离了山庙会不会被当场掀开天灵盖。

这般想着,邵弦目光下意识扫向下山小路的方向。

结果这一瞥,却看到先前抬着尸体下山的当地县衙衙役的脚印上也冒着黑气。

“诶?”

邵弦眯起眼睛定睛望去。

确实是黑气,没有看错,跟山庙里的一样。

难道把尸体运下山的人也出了事?可他们不是祠祭司的人啊。

……

思来想去,邵弦决定顺着小路追上去看看情况。

他把手中的供果吃完,回头多瞥了一眼山庙,随后径直顺着小路往山下走去。

半个时辰后。

半山腰处,邵弦顺着脚印,在山路边的草丛中找到了裹着衙役公服袖子的半条断臂。

这里黑色死气萦绕,在邵弦视野内,那黑气甚至掩盖了断臂表面的狰狞血色。

“果然出事了。”

此时,山路尽头拐角处忽然传来些许窸窸窣窣的动静。

邵弦顿时心头一紧,直接转头朝着山头方向狂奔起来。

因为他余光已经瞥见了站在拐角处的那个东西。

不久之前自己啃地瓜的时候那东西还曾经滚到自己的脚边。

邵弦至今忘不掉那张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