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未穿任何铠甲,甚至没惊动任何一个兵卒,单薄素衣随风而动,若是秦艽不蒙着眼睛,便会发现蚩尤身上常穿那件白袍,跟此人身上一模一样。
而秦柳手上所持玉箫,也跟蚩尤草屋中横七竖八悬挂的竹管很像。
不叫他杀生的时候,蚩尤就会自己坐在寒潭边摆弄那些竹管,吹出各种匪夷所思折磨人的曲调。
秦柳看着秦艽,冷静的不像个凡人,直到他目光落在他眼上白绫,忽然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如此。”
他声音温和而有礼,“是蚩尤叫你来杀我?”
秦艽点点头。
“你被他骗了,”秦柳说着来揭他白绫,“他在其上画了凶神咒,一则用来缚灵,使无数冤魂加注你身,力量随着戾气倍增,二则蒙蔽你双眼,使你目光所及,皆是他刻意营造出来的幻象。”
秦艽隔开他手,“我不信,他说了,要你死。”人手渐渐幻作锐利龙爪,抓向秦柳。
后者不慌不忙闪避一步,举萧叹气,“为何你们妖族都是一根筋,说来祸源还是我,当初不教他这些法术,也许也不会有今日的天怒人怨。小龙,你该看看真正的人间。”
古曲响彻旷野,金符从洞箫底下不断倾泻而出,围绕秦艽旋转,慢慢将他包拢。
秦艽眼睛剧痛,流下两行血泪,眉间印记破裂,无数黑影从中喷涌而出,鬼哭狼嚎充斥四周,凄厉几乎盖过箫声。
白绫从他脸上脱落。
他首先看到一个无头黑影捧着自己头颅穿身而过——“这位小公子,你东西掉了。”
然受他看到自己置若罔闻,挥剑斩断樵夫脖颈。
炙热人间,万家灯火,欢声笑语无限蔓延。
卖花姑娘举着鲜花,漾开温暖笑容,“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呀,这朵花送给你。”被他无情挥刃斩成两半。
小小孩童举着糖葫芦嬉笑而过,被他一脚踏碎……
回到最初,狐狸洞中,他仓惶举起匕首,身上脸上皆是温热鲜血……
再往前,蝴蝶飞过高山,停在他尾巴,高兴挥舞翅膀……
错了,一切都错了。
鬼影前仆后继,要扑上来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还我命来!”
“妖怪!你是妖怪!”
“不要杀我的孩子,求求你!”
“放我出去,我要娘亲!”
“家在哪里,我想回家!”
……
为什么,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秦艽抬起头,望向某个云端。
“你姓秦,我在这荒野中遇到的你,便取‘艽’字做你的名。”
“‘背叛’不好,我永远不要‘背叛’。”
“感受到了吗?记住这一刻心跳的感觉,这就是喜欢。”
世界微尘里,施我爱与憎。
给我姓名,教我穿衣裳,跟我说话,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
我信你由你臣服于你,你眉峰微蹙,于我是山峦倾塌川河干涸,所以我竭尽所能让你高兴。
你却欺我毁我利用于我,我挡在你身前,迎接刀光剑影,杀人的同时伤痕遍布我身,我为你忘了自己是谁。
可是我也有心,我也有心。
寒潭旁,小小的身影揪着自己尾巴,露出浅显疤痕,“我被狐狸咬过,流血是很痛的。”
我从前,也会痛。
“蚩——尤——我恨你,生生世世!”青龙哀鸣声刺破苍穹,腾空而起的刹那数条粗壮狐尾拔地而起,将他层层缠住,生生拖拽回来。
一个面相妖冶的男子持剑站在秦艽面前,脸上尽是讽刺与仇视,“妖龙,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当年瑟瑟发抖的小狐狸,小龙的匕首终究还是没忍心落下去,他割破自己的手臂将血染上匕首,低着头走出洞外,瞒过了背对洞口等待的蚩尤。
而今秦艽望着他,忽然笑了。
天道轮回,皆是报应。
箫声不歇,金色音符仿佛千钧重,压在秦艽身上,自动生成镣铐铁链,一道圈住他脖颈,两道贯穿他肩胛骨,腰肢,手脚,无一不桎梏。
秦艽逃无可逃。
四五个狐妖将秦艽团团围住,先前的男子道:“你当年是如何杀了我母亲,我等便要向你如何讨回来。”
数柄长剑穿透他身体。
他不支倒地。
蚩尤好整以暇落在他面前,无惧鬼魂扑面,看着他,目光比雪还冷,“啧啧,真没用。”
我只信你,只信你,却换来你一句——
真没用。
蚩尤蹲下来看着秦艽,迫使他抬头,笑着问:“痛苦吗?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这就是背叛,你懂了吗?”
秦艽无动于衷。
血一层一层从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流出来,吸引无数冤魂所化恶鬼争先恐后上来撕咬他的血肉。
哀莫大于心死,他已无谓痛。
直到蚩尤掌心托出一枚蓝色凤尾蝶,“是她吗,我好像忘了告诉你,当初我到那个寒潭养伤,遇到你的第二年,这只蝴蝶就不停的在外面撞我的结界,看起来她很想进来找你。”
秦艽一片死寂的眸中腾起火焰,一口银牙咬碎。
“你想要?”蚩尤道,“算了,给你吧,反正她在我手中这么久,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丢抹布一样将奄奄一息的蝴蝶弃在他面前。
蚩尤转身,遥望秦柳。
箫声终于停歇,闻声而来的人族首领率兵将战场团团围住。
内里是万鬼同哭,外围是雄兵重重。
他眼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素衣淡影,仿佛久别重逢,故人叙旧似得语气,“你舍得出来了?”
前行一步,“他们说你闭关已久,我却不信。”
再行一步,“你一日不出来,我便杀上百人,你不是最关心天下苍生?我不信你不出来见我。”
步子一顿,蚩尤低头,看着刺进自己身体的长矛,再看向偷袭的小兵,微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伤我?”挥手,小兵惨叫都来不及,身体四分五裂。
蚩尤继续往前走,看着秦柳,“八荒六合,只有你能伤我杀我。”
可是很多很多年前,夜色溟濛,唯有躲在草丛里的少年一双琥珀色眸子闪亮,他瑟瑟看着另一个人族少年,“你别杀我,我是不吃人的好妖。”
一同长大,一同吃饭,一起睡觉,他浑身仙术还是他所教,他说“蚩尤”两个字在九黎的语言中是天神的意思,你从此就叫蚩尤吧,愿你能自由遨游于云端之上,受万人敬仰。
他说旁人瞧不起你贬低你不要紧,只要你不放弃自己。
他还说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永远不放弃你。
可是为何炎帝部下有人被妖所食,我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为自己道一声不公的的时候,你要跟那些人站在一边。
是人先要杀我,我还手我错了吗?
一步一步,步步不回头。
他终于得以重新站到他面前。
却是洞箫中伸出雪白剑刃刺进肩头,秦柳眼底氤氲深红,“为什么不还手?”
蚩尤看着他眼睛,笑了,“我说过,永远不对你动手。”
秦柳闭目,似是不忍,喑哑道:“屠戮黎民、搅得生灵涂炭,蚩尤,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话音戛然而止。
龙爪从他背后透胸而过,将他心挖了出来——秦艽不知何时化出原型,三分之一龙尾已被万鬼啃食的只剩森森白骨,鲜血横流逐鹿之野。
他剩下的三分之二身体同样惨不忍睹,另一只前爪却紧紧捂在胸前,那里有他撕下身上最坚硬两块逆鳞做成的一道小小屏障,护着一只身体越来越冰凉的蝴蝶。
蚩尤回头看他一眼,不知为何,眼中竟装满欣慰和解脱,然后软软倒了下去。
他口中涌出血沫,眼神渐渐涣散,目光却始终朝着秦柳。
有些话再也来不及说出口,比如我屠戮苍生,唯独没真正想过要伤害你,负气的孩子回来了,他走到今日这一步,早已无谓生死,但他想要你一句对不起。
他只想要你一句对不起。
他想听你说你自己错了,当初不该偏听偏信冤枉他,只要你说,他便万死不辞。
蚩尤倒下那一刻,没了护身的结界,立即有无数恶鬼扑上,不多时连白骨都不剩。
只留一地血液,滚烫。
秦柳怔怔看了那块空地许久。
直到吃红了眼睛的恶鬼快要冲破结界,扑向无辜的人族,秦柳才匆忙回神。
箫声又起,数万冤魂惨叫不迭,却迫于一股压力自动以身垒砌成道道城墙,将巨龙囚困其中。
巨龙动了动,轰然倒下,肉身所剩无几,龙鳞凋零一地。
秦柳的声音仿佛来自上空,“秦艽,你可知罪?”
“念你本性不坏,乃是受他人蒙骗,今以你往日弑杀魂灵筑城,罚你元神在城中改过自新,何时渡尽城中魂灵,才能出城,你可愿意?”
素白身影转向人族两位首领,“此城便唤作‘万妖城’,日后若有十恶不赦妖魔为祸人间,皆可擒获送往此城交由秦艽。”
首领们点头称是,却见秦柳走向万妖城。
“仙长这是?”
秦柳回头,笑容一如既往温煦,又仿佛透了无限凄凉,“城中还欠缺一座牢不可破的城门。”
“仙长!”
“仙长三思!”
秦柳摆摆手,“我意已决,无需再劝。”
话音落,城池起,结界成。
一道巨大沉重城门缓缓合上。
“等等……”秦艽只要微微一动,立即有恶鬼从墙缝中钻出,撕咬他的身体,拖曳他缠身的枷锁。
“今时今日是我自作自受,但是放她自由。”他抹掉唇边血迹,拖着一具嶙峋白骨,竭力向城门口蠕动。
一丝一毫。
布满血污的手护着一只脆弱的蝴蝶,从门缝中伸了出去。
最后一点灵气,从他的身体度到她的身体。
蝴蝶瑰丽的翅膀扇了两下,立在他掌心,小心翼翼钻进门缝,停在他额头,似是有话说。
秦艽眉心火焰印记一瞬由黑转至殷红。
“你走吧,”秦艽道:“跟着我,会被吃掉。”
固执将她推出门外。
隔着一条门缝,他断断续续地道:“对了,我有名……算了……”
名字也是耻辱。
我活过这一世,最后只剩你这一个念想。
忘了也好,我这样不堪,不值得你记住。
就算我翻山越岭,找了你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