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母亲,静静对峙。
一个痛失爱子,一个即将面对自己和孩子的生死存亡。
终于,母虎率先发动,一举跃上炕,拿住了妇人的咽喉。
利爪伸出,只消轻轻一按即可结束。
杀了这一家老小,为自己的幼崽报仇。
千钧一发,人类最小的那个孩子被吵醒,哭闹了起来,伸出两只小手,攫住了母虎一只乳头。
小娃娃如获至宝,当即衔进口里吸吮个不停,他已经快要两岁,但因为长期没有饭吃,只长出几颗歪歪扭扭的乳牙,乳汁是他唯一的生命来源,抓住了便不放手。
小小的孩子尚且这般有求生欲。
母虎愣了一愣,越发想起自己的孩子,它们原本也该安安稳稳趴在自己身下吃奶,如今却在人类的锅里,成了一锅烂肉。
她转过身来,对准那个吃它奶的人类孩子。
孩子不辨善恶,甚至还举着小手摸了摸它的下巴。
母虎的眼中流出两行泪,先是舔了舔孩子的脸,然后一掌拍下。
这一掌没能得逞,缩在角落里的妇人以自身抵住它,而后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抱住了老虎的脖子,扑身咬了上去。
妇人大概料到丈夫已经遭遇不测,若是她也死了,那孩子们怎么办,他们即便不被老虎咬死,也会被野狗叼走,甚至是被人拾走。
她是母亲,得保护自己的孩子。
一人一虎,也不知翻滚了多久,也不知是谁生吃了谁,总之那夜邻里四方都听到了女人凄厉的惨叫和老虎的哀嚎。
直直响了一夜,闻之使人无端胆寒。
天明时分,容氏从炕上站了起来,将三个孩子从血泊中抱出。
处理丈夫和母虎烂成泥的尸体、神色如常地烧水给孩子洗澡、喂孩子吃早饭。
而后像每个普通的农妇一样,提起篮子出门挖野菜。
只是人人见了她如同鬼魅,绕着走。
走到河边时,她拉住一个跟自己交好的媳妇问:“怎么了?”
那小媳妇战战兢兢,一指河里让她自己看。
她探头望向河里,却没能照出自己的影子,怎么照都没有。
在太阳底下她也没有影子,难怪人们见了她会绕着走。
……
万籁寂静的万妖城,星子密布,弯月如钩。
细辛沉默一阵,“所以那一晚……容氏其实已经死了?”
夜间有些冷,秦艽整个人往狐裘里瑟缩了一下,才道:“是也不是,那只虎原本已经修炼出了半颗丹元,差一步即可成妖,容氏吸了她的精血,魂魄得以在肉身中保存,成了半人半鬼半妖,也算误打误撞。”
“说说容易,”细辛道,“人血妖血相融,要遭受何等的痛苦,不痛疯了怕也是形销骨立,哪能够仅仅过了一夜就站起来,常人一般。”
“确实不容易。”秦艽道,“需要很深的执念。”
一个普通农妇,没有任何人点化,却揠苗助长般一夜强大,只不过是因为炕上还躺着自己三个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只知道自己还不能死。
也就是因为这个,容氏的去留一度成了个问题,冥界不好收,妖界不肯留,最后只能送来了万妖城。
她初来时一度妖化得厉害,六亲不认,秦艽想了许多法子都不能使她平静下来。
直到卉卉无意间牵住了她的手。
细辛盯着那个紧扣的门扉许久,她知道容氏正躲在门后。
隐隐有啜泣声在暗夜里流淌。
细辛问:“然后呢?”
然后就是日复一日地活着。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怕鬼差来捉,日日心惊胆战,一天到晚将孩子抱在手里,恨不能他们一夜长大。
有一天,容氏在自家草垛里发现一只剩半口气的虎崽子,不知是丈夫死前有意藏下的,还是它自己逃在了这里。
柴刀已经举过了头顶,容氏又放了下去。
母虎生前的眼神历历在目。
这是她仅剩的一个孩子了。
容氏兜起衣裳,将虎崽子小心翼翼抱在怀里,一并放在炕上,跟自己的孩子头挨着头,喂了它一些省下来的白米汤。
又过了几天,容氏在门前见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脐带还挂在身上。
她立即想起了自己那个一出生就殒命的孩子。
不知这是哪个走投无路的母亲,听说了她的事,孤注一掷来求她的庇护。
她将孩子放在虎崽子旁。
再往后是有意识地搜罗别人不要的孩子,多是几个月的婴孩,嗷嗷待哺,母亲们奶水又不充足,既然注定养不活,便忍痛弃在了路边。
容氏一一捡了回来,一一喂食。
孩子越来越多,她自己的奶水也不够吃。
那一日,好几天没吃饭的她将刀对准了她自己的大腿。
肉切下来的瞬间痛至极处,但是一滴血也不曾流。
这是第一次,她不嫌弃自己这副妖邪的体魄,她满脸冷汗,却高兴地笑了出来。
那个灾荒年,街上的孩子个个面黄肌瘦,只有容氏收养的婴孩白白胖胖。
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容氏是个妖怪。
她开始穿长裙子,盖到脚面,最后索性连脚都不露。
妖化之后脱胎换骨,她面容跟从前大不相同,唇红齿白,举止之间不觉带了些妖媚之气。
人们便说这是容氏到处偷孩子来吃,想修成妖邪好作祟。
有当地的乡绅贪图美色,暗地里偷偷来到容氏门前,想占她便宜。
“你陪陪我,我就给你粮食吃。”
被容氏当着大庭广众,用扫帚赶了出去。
那乡绅恼羞成怒,买通村长污蔑容氏杀夫在先,食子在后,趁她不在家,烧了她的房子。
十几个孩子还在房子里,连路都不会走。
容氏挖野菜回来,看着烧成废墟的房子,终于体会了那只母虎的绝望。
那一日,一只斑斓吊睛大虎从火堆里冲出来,见人便咬。
身体里因为她是人而残存的一丝人性,终究也泯灭于人。
一个村落几乎屠尽。
再回过头来容氏已经在万妖城,锁链加身,天雷将至。
有位年轻公子站在她身边,无悲无喜地眼看了她一阵,忽然无惧她的利爪,伸手抱了抱她。
暖香袭人。
虎妖奇异地安静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白衣公子很快从她怀抱脱离出来,喃喃道:“原来这就是被母亲抱着的感觉,也不怎么样嘛。”
“……”是不是没感受过母亲的毒打。
——
故事讲完了。
秦艽道:“如此,你还觉得容氏该留下吗?”
细辛想了想,上前叩叩容氏的门:“夫人,我知道你在听,那个……秦艽说你在此百年,身上妖性除得差不多,你此生此世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继续留在这里也是煎熬,不如去投胎。我听说地府里投胎之前都要喝一碗孟婆热汤,喝完了前尘往事皆忘。下一世你好好的,嫁人生子,重新来过不好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好事值得铭记。”容氏果然开门出来,身边还跟着四五个小娃娃,抓着她的衣襟,一脸惊恐。
容氏道:“我来万妖城的这一百年一直过得很好,我有邻里街坊,我有朋友,还有卉卉他们,大家都是一样的,谁也不会嫌弃我是妖怪。”
说到这里大着胆子望了一眼秦艽,“我还有公子,公子也待我很好,这里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
说完又要给细辛跪下,“求求你们了,让我留下吧。”
细辛望向秦艽。
秦艽默了一默,朝容氏勾勾手,“过来,打我。”
容氏:“……”
细辛:“……”
细辛跃跃欲试,“夫人若是下不了手,我可以代劳。”
秦艽:“……”
半个时辰后,容氏以“殴打城主”的罪名加刑五百年。
秦艽捂着钝痛的胸口在前头慢慢走。
细辛在后头给他撒花,花是卉卉给的,“秦艽,你是个好人。”
又来了。
秦艽道:“第十次。”
细辛一惊,伸手堵住嘴巴。
秦艽心情大好。
走了一会儿,细辛忽然“咦”了一声,“等等,我踩到一个东西。”
秦艽转身,冷静看着她。
她小心地伸脚探探探,惊恐万分,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秦艽,有妖怪,就在我脚下,长长滑滑的,还会动。”
秦艽冷静看着她,冷静地道:“嗯,你踩的是我的尾巴。”
与此同时,脚下之物倏然收了回去,细辛双脚猛一抽空,重心不稳,又一次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秦艽蹲在她面前,古井无波看着她。
灯下他的额头不知何时长出了一对龙角,耳后还有鳞片。
细辛:“你你你……”
秦艽邪魅笑道:“不好意思帅着你了。”
把灯留下,转身就走,很快隐入黑暗中。
细辛提灯追上去,“你怎么回事?”
妖怪若是露出原形,要么是像她这种法力低微的小妖控制不住自己,要么就是修为高深的大妖受了重伤。
所以细辛问:“你受伤了吗?”
秦艽几不可查地点点头,无所谓地道:“上次放十三娘出城受罚留下的后遗症,我回去泡一泡就好了。”
“去哪泡?”
“弱水。”
细辛:“……”
她道:“所以我们白天喝茶用的水,是你的洗澡水?”
秦艽:“昂。”用一种“你很荣幸”的目光看着她。
气得细辛又在他龙尾巴上踩了一脚。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那今日晚上你留下了容氏,还会受罚吗?”
秦艽道:“会。”
细辛没说话。
秦艽:“你良心痛了吗?”
细辛:“是挺疼的。”
“那帮我个忙?”
“你说。”细辛干劲满满。
秦艽抬手一指,“你从这条路直走,在外头把门帮我关上,谢谢。”
细辛反应过来,“你是在赶我走?”
“不是,”秦艽道,“我是让你滚。”
“……”
蛾子也是有脾气的,细辛滚了。
走到大门口忿忿不平,狠踢一脚大门,“王八蛋秦艽!”
眼前突然有异,细辛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门里走出一位雪衣仙人。
仙人周身似有雾霭,明明端立眼前,声音也犹如飘渺在九天之外,他和蔼看着细辛,未及开口,脸皮先被细辛扯了一遭。
细辛:“哇塞,神仙诶,活的。”
仙人:“……”
他仍旧好脾气地道:“小蝴蝶你好,我叫秦柳。”
“你也姓秦?”细辛憧憬望着他,“你是秦艽他爹吗?”
“……不是。”
“那么是娘?”
“……”不谈了,谈崩了,跟现在的小年轻没有共同语言。
秦柳险些被她怼回门里。
他略一沉吟,问道:“你被秦艽赶出来了吗?”
看着小姑娘明显黯淡下去的目光,暗松了口气,掰回一局。
不知为何,细辛觉得面前的仙人十分值得信任,忍不住把心事一一告诉他,“秦艽这人脾气古怪阴晴不定,我把他当朋友,他却时时对我有防备,对我一会好一会坏,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实你和秦艽有一段前世渊源。”秦柳隔空一画,雾气渐渐凝成一个庞然大物,张开血盆大口等着细辛入局。
细辛张大嘴巴瞧,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秦柳循循善诱,“你想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