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东北的冬天,凛冽的风像一把刀,割在脸上生疼。我站在医院的走廊上,透过窗户看着庭院里慢慢堆积的白雪,不知道该不该进去那个房间。父亲就在里面,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但均匀。
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下午三点十七分。这个时间点,在我的记忆里有着特殊的意义。1990年8月28日,下午三点十七分,南京火车站。我和父亲就是在那一刻踏上了南京的土地。而今天,是2019年10月7日,也许是我和父亲在这世上共度的最后一天。
医生说他可能撑不过今晚了。
推开门,消毒水的气味迎面扑来,混杂着一股老人特有的气息。父亲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那张曾经写满坚毅的脸,如今布满皱纹,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病床旁的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仿佛在计算着生命的倒计时。
我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冷,却出奇地有力,就像三十年前,他拖着行李站在南京陌生街头时一样。
“爸...“我轻声唤道,不确定他是否能听到。
他没有回应,只是胸口微微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窗外,雪越下越大,白色的世界里,一切都变得那么安静,仿佛时间也被冻结。
南京的夏天像一个闷热的蒸笼。
1990年8月28日,我跟在父亲身后,走在南京古城的街道上。他背着我的大行李,两只手还提着装满生活用品的脸盆,而我只拎着一个不算太重的袋子,里面装着几本书和零散的衣物。
“爸,还有多远啊?“我不耐烦地问,额头上的汗水不停地往下淌。
“应该快到了。“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不确定,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我们在陌生的城市里转了一个多小时,问了不下十个路人,却始终找不到那所中专学校。南京的街道错综复杂,一不留神就拐错了弯。而父亲,这个出生在东北小城,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乡的中年男人,显然对这座古都束手无策。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我又一次发问,声音中的不耐烦已经掩饰不住。
父亲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湿的纸条,上面写着学校的地址和简单的路线指引。他犹豫了一下,向一个路过的老人询问。
“哦,那个学校啊,你们方向走反了。“老人指了指我们来时的路,“得往回走,到那个十字路口右转,再走大约二十分钟。“
我听到这话,心里顿时一阵烦躁。“我就知道!“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们白走了这么远的路!“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重新背起行李,朝着老人指的方向走去。
南京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着这座城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闷的热,让人透不过气来。我的T恤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黏在背上,走一步都觉得如此艰难。
“爸,我们休息一下吧。“我终于忍不住说。
父亲点点头,我们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坐下。他从包里拿出一个水壶,倒了一点水给我,然后自己也喝了几口。水是温的,带着塑料壶的味道,但在那一刻,却比什么都甜。
“南京真热啊。“父亲擦了擦额头的汗,环顾四周,“比咱们那儿热多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地面,心里满是对这座陌生城市的抵触,和对父亲无能的埋怨。在我十六岁的世界里,父亲应该是无所不能的,可眼前这个迷路的中年男人,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望。
十分钟后,我们再次上路。这一次,父亲走得更慢了,但步伐依然坚定。我跟在他身后,不停地抱怨着:天太热,路太远,行李太重,学校太难找...
每当我抱怨一句,父亲就会回头看我一眼,眼神中带着一种我当时读不懂的复杂情感,然后继续默默前行。
终于,在下午四点半左右,我们来到了学校大门前。父亲把行李放下,直起腰来时,我听到他的背部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噔“声。他的中山装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紧贴在他消瘦的身体上,背部的布料上留下了两道深色的汗渍,像两道伤痕。
“到了。“他简单地说,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我望着眼前这所将要度过未来四年的学校,心情复杂。既有对新生活的期待,也有对离家的不安。但在那一刻,我最强烈的情绪,却是对终于结束这段艰苦跋涉的庆幸。
父亲在学校帮我办理了入学手续,帮我整理好了宿舍,甚至教我如何使用洗衣盆和怎样晾衣服。临走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六百元钱。
“这是我和你妈给你的生活费,你要省着点花。“他把信封塞进我的口袋,“有什么困难就给家里打电话。“
我点点头,敷衍地道了声谢。
第二天早上,父亲就要回东北了。我送他到校门口,看着他背着已经空了的行李袋,一步一步走向公交车站。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那么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
毕业后,我去了BJ,在一家香港的电脑公司工作。刚开始的薪水并不高,但我很快就崭露头角。1998年,我被提拔为项目经理;2001年,我和几个朋友合伙创办了自己的软件公司。
事业越做越大,我和家乡的联系却越来越少。起初,我每周都会给家里打电话,后来变成了每月一次,再后来,只有在春节或者父母生日的时候,才会想起给他们打个电话。
我定期往家里寄钱,金额随着我的收入不断增加。父亲在电话里总是说:“够了,够了,我和你妈花不了那么多。“
2011年,我们的公司成功上市。我第一时间买了两张机票,把父母接到BJ来住了一个月。父亲第一次坐飞机,紧张得手心冒汗,但眼中的骄傲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我儿子,“他向邻座的乘客介绍道,“在BJ开公司呢,挺成功的。“
在BJ的日子里,我带父母去了所有能想到的景点。父亲拍了无数照片,几乎把新买的相机内存卡都装满了。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的样子,我心中有一种复杂的情绪:骄傲,因为我能给他这样的体验;愧疚,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陪伴他了。
分别时,我提议让他们搬来BJ住,但父亲摇了摇头:“老了,不想折腾了。还是东北好,认识的人多。“
我没有坚持,只是说会经常回去看望他们。但那之后的七年里,我只回去过三次,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2015年冬天,父亲在老家不小心摔倒,被诊断为脑梗塞。当我赶到医院时,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两天。那一刻,看着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我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老了,不再是那个能够背着重物在南京街头行走数小时的男人了。
医生的诊断令人绝望:“即使醒过来,右半身也可能会瘫痪,生活不能自理。“
三天后,父亲醒了过来,但正如医生所言,他的右半身瘫痪了,说话也不利索。我和哥哥商量后,决定把他接到BJ,那里有更好的医疗条件。
父亲起初拒绝,断断续续地说着不想麻烦我们的话。但最终,在我们的坚持下,他点了点头。
在BJ的四年里,父亲的状况时好时坏。我们找了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康复中心,但收效甚微。他的右侧肢体依然无法活动,说话也始终含糊不清。但即便如此,每次我去看望他,他都会挣扎着坐起来,用那双依然明亮的眼睛望着我,仿佛要把我的样子深深刻在脑海里。
有一次,我正在给他削苹果,突然听到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南京...那次...“
我愣了一下,不确定他指的是什么。
“我们...走路...“他继续艰难地说着。
我终于明白了,他是在说我们第一次去南京的事。
“爸,您还记得那次啊?“我笑了笑,“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父亲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我无法解读的情绪:“你...当时...很不高兴...“
我的手停住了,一股羞愧感涌上心头。是的,我当时不停地抱怨,对这个不辞辛劳送我上学的父亲毫无感恩之心。
“爸,我...“我想道歉,但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父亲艰难地抬起左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像是在说:没关系,我理解。
那一刻,我的眼眶湿润了。我突然理解了父亲眼中的情感:那不是责备,而是理解;不是怨恨,而是宽容。他记得我的每一次任性,每一次不懂事,但他从未因此责备我。他只是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原谅。
我深吸一口气,把情绪压下去,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削苹果:“这苹果可甜了,您尝尝。“
父亲笑了,那笑容在他变形的脸上显得有些勉强,但眼睛里的温暖却是真实的。
从那以后,我开始更频繁地去看望他,有时候是一个人去,有时候带上妻子和孩子。每次见到孙子,父亲的眼睛都会亮起来,那是他晚年最大的快乐源泉。
但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弥补那些逝去的时光,无法抹去南京那个炎热午后,我对着父亲背影发出的那些抱怨。
2019年1月14日,窗外的雪还在下,病房里的仪器依然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我握着父亲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有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的歉意想表达,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爸,“我终于开口,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对不起...“
父亲没有回应,他的呼吸依然微弱而均匀。
“对不起那天在南京对您发脾气,对不起这么多年来很少回家看望您,对不起没能在您需要的时候陪在您身边...“
我的声音哽咽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那些被压抑了近三十年的愧疚和遗憾,在这一刻如洪水般爆发出来。
“您知道吗,我一直记得那天在南京,您背着行李,汗水浸透了衣服的样子。那时候我不懂事,只知道抱怨,没有想过您有多么辛苦。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那样对您说话,一定会帮您分担些重物,一定会...“
窗外,雪突然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进病房。阳光落在父亲的脸上,让他看起来不那么苍白了。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了父亲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
我抬起头,看到父亲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那双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就像三十年前,在南京那个炎热的午后,他转身看我时一样。
“爸?“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亲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我俯下身,把耳朵贴近他的嘴。
“儿子...“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没关系...“
就这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那个锁着愧疚和遗憾的牢笼。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就像那个在南京街头走得筋疲力尽的十六岁少年一样。
父亲艰难地抬起左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上,像是在安慰我。他的手依然有力,让我想起那个在南京站台上,把行李扛到肩上的背影。
“好孩子...“他又说了一句,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慢慢地滑落,仪器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滴——“声。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但那缕阳光依然停留在父亲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父亲的葬礼很简单,按照东北的传统方式举行。我站在他的遗像前,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所有的悔恨都来不及弥补。
葬礼结束后,我独自一人在父亲的坟前站了很久。寒风刺骨,但我却感觉不到冷。我只是站在那里,回想着父亲的一生:他的坚毅,他的温柔,他的宽容,还有他那个在南京街头,被汗水浸透的背影。
那个背影,曾经在我十六岁的眼中显得如此笨拙,如今却在我的记忆中变得如此高大。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我唯一保存的一张父亲的背影照。照片是在南京火车站前拍的,父亲背着行李,站在人群中,背影略显佝偻但挺拔。我不记得是谁拍的这张照片,但它却成了我最珍贵的财富。
我轻轻地把照片放在父亲的墓碑前,任凭北风呼啸。
如今,父亲离开已经两年了。我依然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那个背影。有时是在拥挤的地铁站,有时是在公司的会议室,有时是在梦中。
那个背影,如今在我心中,已不再是愧疚和遗憾的象征,而是一种力量,一种支撑我继续前行的力量。
每当我的孩子任性或不懂事时,我都会想起南京的那个下午,想起自己曾经的样子,然后深吸一口气,用父亲对待我的方式去对待他:宽容,理解,无条件的爱。
我常常会带着孩子去公园,看着他在草地上奔跑,笑声清脆如银铃。那时,我会想:如果父亲还在,他一定会很开心看到这一幕。
“爸爸,“有一次,孩子突然问我,“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任性?“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摸摸他的头:“比你还要任性。“
“那爷爷会生气吗?“
“不会,“我轻声回答,“爷爷从来不会生气。他只会背着很重的行李,在南京的街头走很远很远的路,然后笑着对我说:没关系。“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去追逐他的玩伴了。而我,则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然后又转回来,就像三十年前,父亲在南京街头时常回头看我一样。
在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时光的延续,看到了爱的传承。那个背影,那个在南京街头,被汗水浸透的背影,不仅仅是我记忆中的一个画面,更是我生命中永恒的指引。
是的,背影。有些爱,只能从背影中读懂;有些歉意,只能对着背影诉说;有些教诲,只能在背影消失后才能领悟。
而我,将永远记住那个背影,记住那个午后,记住那个普通却伟大的父亲,和他无言的爱。
那个在南京街头,为我遮风挡雨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