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许时日,天裂地崩,淫雨不绝,地陷流火。妖魔横行,鬼怪猖獗,人心惶恐,凡有灵者皆无定所。巫人天生可沟通天地,可驱鬼秽。
传闻灵祈诞生于巫人,眼生金瞳,承天地圣命,飞升成神,救苍生于水火,后人尊称之为“始神”。
始神灵祈点巫人成神明,划分三界,安定四方,功德无量。
然数百年后,灵祈神格显凶,恣意暴虐,引三界共愤,在伐灵之战中伏诛于神界上清台。
后四千多年间,三界秩序安稳,凡间香火不断,四海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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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泽将军疯了!来人——来神啊!”
“雨师大人呢?雨师蕤呢!他招来的这姑娘疯魔了他怎么还不出来!快把雨师叫过来!”
在众神慌乱中,有个身着浅灰绫缎长衫的神官出现,她神情漠然,看那已经疯魔的武神早就神志不清得认不得人,便一拱手,礼貌开口:“云中君,庄怀镜,请赐教。”
紧接着她身后腾出一圈火光,一位穿着金绣红袍的神官自火焰中幻出身形,零星火点落在他眉心处便散成了一枚雀羽样的神纹。
火师朱明与庄怀镜擦肩,对她说:“你缚住惠泽,我好降她神格!”
发疯的惠泽手中神剑嘲风带着异常凄厉的声音出鞘,劈开朱明给她设下的火海,直冲着庄怀镜杀过去。庄怀镜侧身轻而易举地躲过,左手十指微微弯曲,抬眼,低喝:“谴道!”
周围是的云雾骤然急速向这二人卷拢,庄怀镜的身后缓缓出现一座八丈高的元神,剑眉星目,竟是男相。
这元神劈手截住嘲风,另一只手迅速袭向惠泽,却扑了个空。朱明找准空子,右手显现出一道金色的咒文,迎面对上惠泽,丝毫没有犹豫就冲过去。
同时庄怀镜左手负在身后,抬起右手朝向神识混乱的武神,掌心中聚成一团云雾,渐渐凝成细丝,将四周密密斜织出结界。而后她启唇:“奉帝君昭华之命……”
细丝爬上了惠泽的四肢、脖颈,勒出血迹,而她身处钻心蚀骨的惩戒中,痛苦并没有让她清醒,混沌躁动的神识里只剩下“姜蕤”二字。
姜蕤……
姜蕤!
“降去罪神惠泽之神格,贬至凡间……”
姜蕤在哪!
云中君双唇开合,冷漠地定下了她的罪罚:“九万年不生。”
从此一位武神跌落神坛,凡间香火神庙一夜间坍塌尽数,两百年后人间再也无人传颂惠泽将军的神话。
这位女将军沾染着黄沙和鲜血飞升,沾染着鲜血被贬,半生里在沙场摸爬滚打,终带着一身伤,两百年在仙都里为祸一方,终带一身血。
她曾是人,曾是神,而今——成了一个非人非神非鬼非魔的四不是。
一生大起大落,待万事尘埃落定,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如梦初醒。
犹记这武神惠泽刚飞升时,一身带血戎装立在昭华殿前,将围过来的神官挨个打量。还没等别人问,她就拉住近处的神官,问:“姜蕤呢?”
被抓住的神官很疑惑:“你跟雨师大人认识?”
旁边的说:“雨师大人没在仙都,去姑苏布雨了。”
这个刚说完,就被别人打断:“已经过去好久了,此刻应是在赶来的路上。这位小神君若有急事,可以去雨师殿等候。”
这人指向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影:“那边只有一个神殿,就是雨师大人的。”
待这新神官离开,几个神君细声交流,那个提到雨师去布雨的神官才知道,原来新神官跟雨师姜蕤存有仇怨,多半是要寻仇了。
传闻姜蕤布雨回来途中得到消息,就绕过雨师殿去了帝君的昭华殿。惠泽将军见人没来,突然暴怒,把雨师殿拆了一半,后帝君亲自出面才拦住了她。
后来她的脾气满天神佛都知道了,宁可当面指出帝君您靴穿反了,也不能说一句让惠泽将军不爽的话;宁可当面指责惠泽将军你怎么怎么样,也不能说一句雨师大人多么多么什么的。就算出口“姜蕤”二字,都得考虑好后事应该怎么办,是被剁了呢还是被剁了呢还是被剁了呢?
都说姜蕤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初五,但人家不但躲过了初五,还躲过了两百多个初五。
甚至在惠泽被贬的最后一刻,她都没有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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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年后。
“哎哎,问个事,那祠里,供的是哪位神仙啊?”
“神仙?啥神仙?废庙而已,以前供的是位将军,听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说的,唉唉,他们自个儿都说不清楚。”
“将军?”
“是个将军,破落了有些年头了,我还是个娃那会儿就一直无人问津,没人敢进去。”
“为啥?”
“吓人!里头那神像没胳膊没腿,头还坏了一半!听一个在里面待过的流浪汉说,到了鬼月里,还能听见一些怪声,就……打仗似的,刀刀剑剑噼里啪啦一阵响,有马蹄声,还有……人的惨叫,贼吓人的!”
“今儿不是七月十五么!”
“是了是了。”
那人一哆嗦,瞟见有个人影晃悠着向祠里移动,吓得手脚皆是一抽,一开口就咬到舌尖:“不……不是说没人敢进的吗?那……是谁啊!”
另一人顺其所指而望去,却是撇了撇嘴,一脸嫌恶:“是个疯汉,怕是刚醉了酒,别搭理他。瞅着这天也将黑了,早些离开这儿——别招了脏东西。”
“是了是了。”
黑云蔽空,圆月不明,有昏鸦出林几丛矮树仍向上伸出枯骨,也欲上天拨云见月。废祠神像,蒙尘挂网,双臂皆损,遗一足,失耳一对,独目。
有个醉汉迈两步倒一步地晃进祠,在残破不堪比邪神还有几分邪气的神像前扑通跪下,对着磕碜的将军像磕了三个实实在在的响头,口齿不清地含糊道:“信民李二——嗝,求女娲娘娘保我……娶个媳妇儿——嗝,好让老母松心……”
断断续续许了几个愿,他没起身,直接贴在地上爬向门口,靠着那面目全非的木门睡着了。半晌后,呼噜声响起。
神像后走出一人来,身形高挑。他轻轻走出门,把醉汉拎进来,又伸出另一只手来把门掩上,方欲转身,他的腿就被人抱上了,腰带有些松动。醉汉还嘟囔了几声“娘娘”,差点把人家裤子给扒下来。
杨凌哭笑不得,低下身去拍了拍他脸,无奈道:“大兄弟,什么娘娘,我可是带把儿的神仙。”
这带把儿的神仙拍掉某只作妖的手,勒紧裤腰带,又很是不记仇地把醉汉往一边挪了挪,免得门开时打着人。完事他又回到神像后面,在一个干干巴巴的草堆前席地而坐,看了一眼草堆上半死不活的一个人:“将军,这可真是您有史以来最消停的一个中元了。”
往年的七月半,惠泽就活像是被跳蚤精上了身。
门前的醉汉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夜半起风,黑云后的月亮甚是吝啬地施舍给那神祠的破窗一点亮光,缺胳膊少腿的神像静静地立在那里,被光蒙住,任它本是有杀伐还是仁慈,都表露不出半分。
杨凌静静地打坐,在震天的呼噜声中隐约听到窸窣一点微响,他还以为是有饿急了的耗子来这鸡不下蛋、鸟不拉屎的鬼地里觅食,有些感慨。
这好歹也是个神仙的神祠,荒落至此,竟也只有疯子和耗子敢进来。
未等他感出个所以然,倏地有一道掌风面劈过来,随即响起剑拔出鞘之声,他借了个巧劲堪堪躲过,身后的神像却被劈个正着,半稳半不稳,生无可恋地强撑着。
来者突然没了气息,杨凌心一沉,猛一转身,额头正好顶着剑尖。剑被端得很稳,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对方随手把他捅个对穿。
但最后他还是动了一下,缓缓抬起着右手,觉得自己的颅骨都在颤抖。暖红色的火苗在掌心里焰燃烧起来,照亮眼前。抵在他额头的神像手中的破剑让他差点一口喷出三尺凌霄血。
“何人?”
还未等他做出反应,这熟悉的声音穿越过了两百年的风尘,沙哑的,落在他灵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