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国永隆三年的季夏,漳浦县赤湖镇的采珠人陈三郎从噩梦中惊醒时,檐角铜铃正被海风吹得叮当作响。他摸向枕边的匕首——那是七年前妻子阿沅留给他的唯一物件,刀柄缠着褪色的五色丝,刃口刻着“顺天“二字,是当年王审知铸发给亲兵的制式武器。
窗外传来老渔正赵十二的咳嗽声:“三郎,你家小鱼昨夜可是往东礁去了?今晨有疍民看见东边海水泛蓝光...“陈三郎赤脚冲出门,看见海滩上几行小脚印径直通向潮水深处,最后一个脚印里沉着颗珍珠,珠核中一点幽蓝如鬼火。
“东礁...“陈三郎喉头发紧。七年前他随闽王水师征讨南汉,战船在东礁遇伏。阿沅为救他被南汉水鬼拖入深海,三日后漂回的尸身上缠满透明触须,阳光下像裹着水晶蛛网。县令说是中了岭南蛊毒,命人焚尸那日,赤湖镇下了场珍珠雨。
疍民们撑着龙骨舟送他到东礁外便不肯再进。最年长的疍婆用生硬的官话警告:“珊瑚渊里有蓝菩萨,前朝天祐年间就吃采珠人。“她指着陈三郎脖子上挂的玉坠——那是他从南汉商船捞起的战利品,雕着踏浪观音,背面却刻着扭曲的蜉蝣纹。
正午的烈日把海水照得通透,陈三郎咬住猪尿脬沉入水下。这里的珊瑚林比七年前更密了,枝杈间挂着许多新物件:唐末的“乾宁通宝“、闽国的“永隆通宝“,还有南汉的“乾亨重宝“,都被钙质包裹得像惨白骨片。一丛血珊瑚上缠着小鱼的杏红汗巾,旁边礁石裂缝里卡着半块铜镜——正是阿沅当年随身带的那面,镜钮还系着褪色的同心结。
绳索突然剧烈抖动。陈三郎抬头看见绳缆正被银光啃噬,那分明是南汉水鬼用的分水蛾眉刺!他拔出匕首斩去,钢刃与银光相击迸出火花,照亮水下三尺——哪有什么兵器,分明是条三尺长的透明触手,内里流动着蓝莹莹的髓质。
断绳飘走的刹那,整片珊瑚林亮了起来。无数发光水母从礁石孔隙涌出,伞盖上浮凸着人脸轮廓。陈三郎的玉坠突然发烫,最硕大的那只水母伞盖上,渐渐浮现出阿沅的眉眼。它触手指向深渊,陈三郎这才发现珊瑚林底部藏着条裂缝,裂缝中矗立着座由螺钿、砗磲和人骨垒成的九层塔。
塔周飘荡着十几个半透明人影。他们穿着不同朝代的采珠人装束,腰部以下都化作了发光触须。有个天宝年间打扮的老者手里还攥着开元通宝串,另几个穿着闽国“泉缎“短褐的,分明是这些年失踪的赤湖镇渔民。塔顶悬着的小鱼正在蜕变,乌黑的丫髻散开成海藻般的丝缕,绣着缠枝纹的衫子被撑裂,露出腰间蔓延的蓝光。
“三郎...“水母群发出的声音像千百个阿沅在呼唤。陈三郎的匕首突然被某种力量牵引,刀柄上的五色丝自行解开,露出藏在丝线下的铭文——“南海押衙“四字正是闽国水师密探的标记。他这才明白妻子当年为何会那种岭南巫术,为何总在月圆夜对着铜镜念咒。
塔底的白骨堆突然翻涌,几具较新的骸骨腕上还戴着闽国水师的铜镯。最大那只水母缓缓展开伞膜,露出包裹在凝胶体中的阿沅。她的下半身已与无数触须融合,双手却保持着合十姿态,掌心里躺着颗泪滴形的月华珠。
“当年王审知派你们劫南汉商船,可曾想过船上运的是什么?“水母阿沅的声音直接在陈三郎脑中震荡,“这些蜉蝣佛母本是岭南供奉的镇海神,被闽王当作奇珍异宝强夺...“她的触须轻抚过那些骸骨,“我们给将死之人新生,这些水师兄弟却宁肯自戕也不愿变'妖'。“
小鱼游过来拉住父亲的手。她的指尖已经透明,掌心却还是温热的。“爹你看,“她指向塔身某处,那里嵌着无数月华珠,每颗珠子里都浮动着缩微的亭台楼阁,“这是唐时的广州港,这是南汉的离宫...佛母们把记忆存在珠子里呢。“
陈三郎的玉坠突然裂开,蓝光顺着血管爬上他的脖颈。他最后看见的是小鱼天真烂漫的笑脸——和当年阿沅在泉州港送他出征时一模一样。当夜赤湖镇下了第二场珍珠雨,有胆大的孩子捡来玩,发现每颗珠子里都映出座发光的水晶塔,塔中有三条人影正对月起舞。
翌年吴越国的海商路过漳浦,说在东礁外见过奇景:成千上万发光水母托着块刻字木牌浮沉,其上“顺天“二字墨色如新。而岭南的采珠人之间开始流传,说闽国海域有种会哭的珍珠,若在月夜置于耳边,能听见父亲教女儿念《尔雅》的声音。
吴越宝正二年秋,赤湖镇的晒盐场上,一群孩童正围着疍民阿嫲听古。老妇人从鱼皮囊中倒出几颗泛着蓝晕的珍珠,孩子们立刻噤了声。
“这是去年海啸后冲上岸的'人珠'。“阿嫲用生满海锈的指甲轻叩珠面,珍珠竟发出洞箫般的呜咽,“听,这颗会背《孝经》...“
珍珠里传出的诵读声清朗如少年,却夹杂着古怪的水波回响。有个总角小儿突然尖叫:“是陈小鱼的声音!我阿兄说她早变成海夜叉了!“老妇人浑浊的眼珠转向东礁方向,那里正泛起不自然的磷光。
此时的珊瑚渊底,陈三郎正用新生的触须翻阅一座由沉船残骸搭建的书架。这些年来,蜉蝣佛母们教会他如何将记忆凝成珠玉——此刻他手中正把玩着一颗记载闽国水师操练场景的月华珠。珠内微型战船上,年轻时的自己正与同袍演练“八阵舞“,那是王审知根据诸葛亮兵法改良的水战之术。
“三郎。“阿沅的声音从头顶水晶穹顶传来。她如今已与主母佛母融合,千万条发光触须垂挂在渊中,如同倒生的巨榕。陈三郎抬头时,恰好看见几条幼年佛母缠在小鱼腕间,将她刚采来的晚唐青瓷碎片拼成完整器型——这些来自沉船“黑石号“的文物,正在成为水晶塔新的装饰。
“岭南刘䶮又派采珠船来了。“阿沅的触须在空中勾勒出闽粤海域图,“他们带着'镇海铜人',专克佛母。“陈三郎的瞳孔泛起蓝光,瞬间读懂妻子传来的记忆:那些铜人实为南汉宫廷巫师所铸,内灌水银,能发出令共生体崩溃的次声。
小鱼突然游到两人之间,发间别着的金粟钗闪过微光——那是陈三郎用沉船金锭为她打的及笄礼。她展开掌心,露出颗裹着海藻的怪异珍珠:“爹娘看!我在南礁找到的,珠里有个人在画奇怪星图...“珍珠投影出的虚像中,有个戴浑天冠的方士正在绘制二十八宿,但其间夹杂着诸多佛母才懂的古老符号。
三日后,赤湖镇渔民目睹东礁海域升起巨大水龙卷。旋风中有蓝光流转,隐约现出闽国战船形貌。据侥幸逃回的南汉采珠人称,他们遭遇了“闽国水师阴兵“,那些半透明士兵腰部以下皆化为发光触须,手持天祐年间制式的横刀。领兵的竟是个少女将军,座下巨鲸般的发光生物驮着整座珊瑚塔。
风暴平息后,赤湖镇祠堂前的石龟突然流泪三日,泪滴落地即成珍珠。里正带人掘开龟腹,发现内藏玉简,上刻“贞明四年漳浦押衙陈三郎殉国于此“。而贞明四年,正是陈三郎随闽王出征南汉的年头。
这年冬至,久病的赵十二梦见陈三郎立于床前。昔日的采珠伙伴浑身晶莹如琉璃,颈间却挂着当年那枚踏浪观音玉坠。“老哥,“梦中的陈三郎将一颗硕大月华珠放在老人枕边,“替我把闽国水师的《海道针经》沉入东礁...“赵十二惊醒时,枕上珍珠突然裂开,涌出的不是珠液,而是写满密文的绢布——那正是王审知时代绘制的东海航路图,图中所有暗礁标记旁都添了发光的蜉蝣纹。
开运三年,吴越国钱弘佐派人来赤湖镇收购“人珠“。有胆大的珠商趁大潮期潜入东礁,回来后面色惨白地描述:渊底水晶塔已扩建成宫阙规模,廊柱间游动着数百半透明人影。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海人“仍在进行着陆地生活——纺纱、对弈、甚至模仿朝廷仪制举行朝会。而正殿御座上,赫然坐着个戴闽王冠冕的发光体...
自此,岭南渔民开始在东礁外撒“思乡米“。他们传说吃下这种沾过佛母蓝光的米粒,就能梦见逝去的亲人。有年台风过后,闽国旧地多个渔村同时出现神迹——海岸线上凭空出现用珍珠拼成的《兰亭集序》,每个“之“字的转折处都嵌着粒泪滴形月华珠。读书人发现,这些字迹竟与王审知存世的墨宝分毫不差。
而每逢朔望之夜,赤湖镇的老人们仍会对着东礁方向焚香。他们说烟雾缭绕时,能听见海底传来《尔雅·释鱼》的诵读声,其间夹杂着女子温柔的纠正。镇志最后一页记着件异事:某年中秋,全镇人都梦见蓝色月光里浮着座水晶宫阙,阙门匾额上“顺天“二字,正是当年闽王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