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驿站的青瓦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敲出沉闷的声响。杜三蹲在门廊下磨刀，铁器与磨石摩擦的刺耳声音混在雨声里，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杜三！“驿丞老周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有件差事给你。“
杜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拖着那条瘸腿走进驿站。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劣质灯油的气息扑面而来，老周正对着烛火端详一封信。
“城南薛府的。“老周将信递来，烛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送信的差役说，这信在驿站柜底压了快二十年。“
杜三接过信，羊皮纸信封已经泛黄，封口火漆却完好如新，上面印着个模糊的“薛“字。收信人写着“薛府芷兰小姐亲启“，落款只有“负心人“三字。
“薛府？“杜三皱眉，“那不是二十年前就...“
“满门抄斩。“老周压低声音，“据说薛老爷通敌叛国，圣上下令诛九族。那宅子到现在都没人敢靠近。“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这信送不到了，按规矩该烧掉，但…….“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一阵穿堂风掠过，杜三手中的信竟微微发烫。他低头看去，火漆上的“薛“字渗出暗红色，像干涸的血迹。
“我送。“杜三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像自己的。
雨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惨白的脸。杜三提着灯笼走在城南荒废的街道上，青石板缝隙里钻出野草，缠着他的草鞋。越靠近薛府，手中的信就越重，仿佛装着千斤巨石。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薛府大门赫然矗立。朱漆剥落，铜环生锈，但门楣上“薛府“二字仍清晰可辨。奇怪的是，门前石狮眼睛处有两个黑洞，像是被人活生生剜去了眼珠。
杜三刚要敲门，腐朽的大门却无声自开。一股阴冷的风裹挟着陈年灰尘扑面而来，灯笼里的火苗瞬间变成诡异的绿色。
“有人吗？“杜三的声音在空荡的庭院里回荡。无人应答，只有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啜泣声。
庭院里杂草丛生，但隐约能看出昔日的精致布局。杜三沿着回廊前行，灯笼照出廊柱上干涸的血迹。那些血迹组成奇怪的图案，像是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正厅门楣上悬着半截白绫，在无风的室内轻轻摆动。杜三抬头，恍惚看见一双绣花鞋在空中微微摇晃。他眨眨眼，那景象又消失了。
“芷兰小姐...“杜三壮着胆子喊道，声音发颤，“有您的信。“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后院传来。杜三循声而去，穿过月洞门，眼前竟是一派热闹景象——丫鬟们提着灯笼穿梭，戏台上唱着《牡丹亭》，宾客举杯畅饮。所有人都穿着二十年前的服饰，面容模糊不清。
杜三呆立当场，手中的信突然剧烈震动。幻象如烟消散，只剩破败的庭院和满地枯骨。月光下，那些枯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后院绣楼。
绣楼二楼窗棂上贴着褪色的喜字，窗纸破洞里透出微光。杜三咽了口唾沫，推开吱呀作响的楼梯门。木质楼梯上布满刀砍斧劈的痕迹，每上一阶，信就烫一分。
闺房门虚掩着，杜三刚要敲门，门内传来女子哼唱小曲的声音。他推开门，霉味混合着脂粉香扑面而来。梳妆台前坐着个背影，云鬓高挽，嫁衣如血。
“芷兰小姐？“杜三声音发抖，“有您的...“
女子缓缓转头——她没有脸，嫁衣领口以上是团模糊的黑雾。杜三腿一软，信从手中滑落。那信竟悬浮在空中，自行拆封，泛黄的信纸展开，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无面女子伸出苍白的手，指尖触到信纸的刹那，纸上突然浮现出血字：
“兰妹，我负你。为保性命，我向官府告发薛府私藏前朝玉玺。今夜子时官兵将至，速逃。——负心人“
血字开始燃烧，火光照亮整个房间。杜三这才看清，墙上密密麻麻全是血手印，梳妆镜裂成蛛网状，镜中映出无数张痛苦尖叫的脸。
火焰中，女子嫁衣化为血水，露出森森白骨。她发出凄厉的哀嚎：“为什么...为什么...“整座绣楼开始震动，梁柱间渗出鲜血。
杜三转身就跑，却在楼梯口撞上一个黑影。灯笼照亮对方的脸——那是个穿着官服的男子，胸口插着把剪刀，面容与杜三有七分相似。
“终于...送到了...“男子露出诡异的笑，伸手抓向杜三。
杜三惊醒时，躺在驿站自己的床铺上。窗外阳光明媚，仿佛昨夜只是一场噩梦。直到他看见枕边那封拆开的信——里面空空如也。
“杜三！“老周在门外喊，“有你的信！“
杜三颤抖着打开门，驿丞递来一封信。羊皮纸信封泛黄，火漆上印着“薛“字，收信人写着“薛府芷兰小姐亲启“。
“说是二十年前压在柜底的...“老周挠头，“怪了，昨天不是才...“
杜三看向窗外，城南方向阴云密布。他摸了摸隐隐作痛的瘸腿，那里有道陈年伤疤——像是被剪刀所刺。
杜三盯着手中一模一样的信，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驿站的嘈杂声忽远忽近，老周的脸在阳光下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
“你脸色很差。“老周眯起眼睛，“昨晚送信遇到什么了？“
杜三张了张嘴，喉咙里却涌上一股铁锈味。他看见老周身后墙上挂着的黄历——分明是昨天的日期。院里的老槐树上，那只每天清晨准时啼叫的画眉鸟，正用血红的眼珠盯着他。
“我...再去送一次。“杜三攥紧信，指甲掐进掌心。
城南街道的布局变得陌生。昨天路过的包子铺变成纸扎店，橱窗里摆着惨白的童男童女。卖豆腐的老妪蹲在街角烧纸钱，灰烬飘到杜三鞋面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小洞。
薛府大门这次敞开着，门槛上趴着只黑猫，绿眼睛随着杜三的靠近渐渐渗出血丝。杜三迈过门槛时，猫突然发出婴儿般的啼哭，接着竟用老周的声音说：“回来啦？“
府内景象与昨夜截然不同。正厅摆着二十桌宴席，每张椅子上都坐着穿寿衣的“人“。它们齐刷刷转头，露出腐烂程度不一的脸。主桌空着两个位置，桌上龙凤喜烛淌着血泪。
“新郎官到——“尖细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杜三抬头，看见房梁上倒吊着个穿红褂子的侏儒，脖子勒在绳套里，舌头垂到胸口。
杜三转身要逃，背后大门轰然关闭。那封信在他怀里剧烈跳动，像颗不安分的心脏。侏儒咯咯笑着跳下来，腐肉簌簌掉落：“姑爷别急，小姐等着呢。“
他被推搡着穿过宴席，宾客们伸出白骨森森的手来扯他衣角。有个脑袋只剩半边的小厮往他手里塞了杯酒，酒水里泡着颗浑浊的眼球。
绣楼楼梯这次铺着红毯，每阶都摆着双绣花鞋，鞋尖朝下，仿佛有看不见的人正走下来。杜三数到第十三阶时，楼梯突然翻转，他跌进一个灵堂。正中央的棺材盖缓缓滑开，穿嫁衣的女子直挺挺坐起来，盖头下传来纸张摩擦般的沙沙声。
“你终于...来了...“盖头飘落，露出张用宣纸糊成的脸，眉心贴着符咒。纸脸突然裂开，里面蜷缩着个婴孩大小的怪物，皮肤透明得能看见跳动的内脏。
杜三怀里的信自动飞出，悬在棺材上方燃烧。这次浮现的是另一段血字：“兰妹，我在地牢受尽酷刑，指甲尽落，仍不敢说出你藏身地窖。明日午时问斩，来世再续姻缘。“
纸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灵堂四壁渗出黑血。那些血组成无数个“冤“字，像虫子般爬向杜三。棺材里的怪物突然暴涨，透明皮肤下浮现出杜三的脸。
“原来是你...“怪物口吐人言，“每一世都忘...每一世都送不到...“
杜三的瘸腿突然剧痛，伤口里钻出密密麻麻的红线，将他拖向棺材。在即将被吞没的刹那，他瞥见墙角铜镜——镜中的自己穿着染血的官服，手里握着把滴血的剪刀。
鸡鸣声响起，杜三再次在驿站惊醒。枕边信笺上多了行血字：“今夜子时，带剪刀来。“他颤抖着摸向瘸腿，在旧伤疤深处，触到个硬物。撕开皮肉，竟取出把生锈的剪刀，刃口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黄昏时分，杜三瘸着腿走向薛府，怀里揣着剪刀和信。这次府门前站着个撑红伞的新娘，伞沿滴落的不是雨，是血。她伸出青紫的手：“相公，拜堂了。“
杜三突然明白，这封信从来不是要给薛小姐的——是给被困在轮回中的他自己。每送一次信，他就离真相更近一步，也离变成那个官服男子更近一分。
当新娘的指甲刺入他手腕时，杜三举起剪刀，却不是刺向她，而是扎进自己心口。鲜血喷在信纸上，显现出最后一段隐藏文字：“若要破咒，须以真心人血肉重封此信。“
剧痛中，杜三看见无数个轮回中的自己：有落荒而逃被门槛绊死的，有在宴席上疯掉的，还有变成新一任送信驿卒的。新娘的盖头被血浸透，终于露出薛芷兰原本清丽的脸，眼角挂着血泪。
“为什么...现在才明白...“她握住杜三持剪的手，将剪刀转向自己咽喉，“那一世你为升官出卖薛家，这一世你甘愿以命破咒...够了...“
杜三在意识模糊间，用最后的力气将染血的信用火漆封好。恍惚听见老周在驿站门口喊：“杜三！有你的信！“但这次，羊皮信封静静躺在血泊中，再没有动弹。
三个月后，新来的驿卒打扫房间时，在杜三旧床铺下发现个木盒。里面是封火漆完好的信，收件人写着“来世的我“，寄件人处是干涸的血指印。当他碰到信的瞬间，窗外画眉鸟突然惨叫一声，从树上栽下来，肚皮上插着把生锈的剪刀。
新驿卒拾起那封信时，驿站里的烛火同时变成了幽绿色。羊皮信封在他手中微微搏动，像一颗沉睡多年突然苏醒的心脏。窗外明明烈日当空，他的影子却诡异地拉长到墙角，摆出下跪磕头的姿势。
“这屋子...“驿卒喃喃自语，突然发现墙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斑驳的墙面上蜿蜒出“还给我“三个字。他踉跄后退，后背撞上个人——转身看见老周站在阴影里，半边脸爬满蛆虫。
“杜三的东西别乱碰。“老周的声音忽远忽近，腐烂的手指划过信封，“这信啊，专找心里有鬼的人送。“
驿卒想逃，双腿却像生了根。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拆开火漆，泛黄的信纸飘出来，上面用血写着：“城南薛府，芷兰小姐收“。血迹突然开始流动，顺着他的指尖爬上手臂，在皮肤表面蚀刻出相同的字迹。
当夜暴雨如注，驿卒鬼使神差地走向薛府。怀里的信越来越重，压得他脊椎咔咔作响。路过护城河时，水里浮起无数苍白的手臂，每只手掌心都睁着只血红的眼睛。有个穿官服的男子站在河中央，胸口插着剪刀，手里提着盏人皮灯笼。
薛府大门这次贴着崭新的喜字，门环上缠着并蒂莲绣带。驿卒刚要敲门，突然发现自己的装束变成了大红喜服，腰间玉佩刻着“薛“字。院内传来喜庆的唢呐声，可调子听着却像送葬的哀乐。
正厅里宾客满座，所有人都戴着画皮面具，面具下的腐肉不时掉落。主桌坐着个穿凤冠霞帔的新娘，盖头下滴落的血珠在桌面汇成小洼。当驿卒被推到新娘身旁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融化，皮肉像蜡油般滴在信纸上。
“一拜天地！“司仪的脖子突然扭转三百六十度，露出后脑勺上杜三的脸。
驿卒被迫磕头时，看见地砖缝隙里塞满人牙。二拜高堂时，供桌上的牌位突然炸裂，飞出密密麻麻的指甲盖。夫妻对拜的瞬间，新娘的盖头被阴风吹起——下面根本没有头，嫁衣领口涌动着无数条沾血的麻绳。
怀里的信突然自燃，青紫色火苗中浮现出新的血字：“见字如面，当年我在地窖发现你时，你已用麻绳自缢。为保薛家清名，我将你伪装成病逝，却不知你腹中已有我的骨肉。“
新娘的嫁衣轰然炸开，无数根麻绳像活蛇般缠住驿卒。其中一根勒进他喉咙时，他听见杜三的声音在耳畔低语：“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们都在替那个负心人还债。“麻绳越缠越紧，驿卒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自己的双手正拿着剪刀，刺向新娘鼓起的腹部。
暴雨停歇时，驿站的老槐树下多了座新坟。老周蹲在坟前烧纸钱，火堆里不时传出剪刀开合的咔嗒声。第二天清晨，新来的驿丞在柜底发现一封信，火漆上的“薛“字正在渗血。当他疑惑地翻开黄历时，发现所有的节气标记都变成了“忌嫁娶“。
城南的百姓们偶尔会议论，说深夜经过薛府时，能听见里面传出拜堂的喜乐。若是凑近门缝窥看，会见到三道人影在月下交拜——一个没有脸的官人，一个颈缠麻绳的新娘，还有个提着人皮灯笼的瘸子。他们脚下的影子纠缠成解不开的死结，就像那封永远送不到的信，在轮回中一遍遍重复着血色婚宴。
而每当有人试图烧毁那封信时，驿站的水井就会浮起一具新鲜的尸体，尸体手中紧握的，永远是张写了一半的喜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