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么怕我

叶嘉淮手上打着伞,是之前她给的那把。

约莫是刚抽完烟,空气中尘土的土腥气都挡不住那呛人的烟味。

他身边没了那一群衣着精致的人,只剩他一人,倒平白给他那张脸多添了几分遗世独立的傲气。

这人,第一面便让人觉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您说什么?”刚刚忙着不跌下去,她压根没听清男人的话。

“会划船吗?”叶嘉淮又说了一遍。

“会。”应筠点了点头,说得坚定,看着极有可信度。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会拿那杆子撑几下罢了。

他问:“还载人吗?”

她答:“载。”

“那带我划几圈。”

应筠拿起杆子的那一刻心就慌得厉害,大约是怕被人戳破了自己的谎言,只好硬着头皮撑了起来。

她偷偷看了一眼,叶嘉淮没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似乎也并未察觉到她动作上的生疏。

所幸江南的河道并没有什么颠簸的地方,划了一会儿,自然也就平稳了下来。

船划到远离门户的地方,叶嘉淮蓦地开口,“行了,在这儿停一会儿。”

天色已经渐暗,大片的深蓝覆盖了天空,不见星光,只剩下在空中飘忽不定的厚重云层。

晚上大概还有一场大雨。

这里离岸边远,能见的灯光就更微弱了。

应筠往叶嘉淮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看不太清,她问:“要亮灯吗?”

“好。”

她按亮了船头的小灯,柔和的光线亮起,是万家灯火里最平平无奇的一盏,却也照得分寸光亮。

她下意识闭了下眼,再抬眸,几分巧合,与叶嘉淮的目光撞上,又错开。

外面的雨声滴答,应筠缩进船舱的一角,小心地将脚往里面缩了缩,可不免几滴雨溅到衣服上留下了水印。

“我抽根烟?”是询问的语气。

应筠点点头说好。

话音落下,“叮当”一声脆响,指腹划过打火轮,火舌吞噬烟丝,随着鼻息吞吐,缭绕的烟雾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远。

“还在上学?”叶嘉淮的声音混着雨声显得格外深沉。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雨势渐大,她的耳朵今天好像不是很灵光,总不太听得清他说的话,“嗯?哦,对,大三了。”

船舱里的空间实在是算不得大,便是应筠再怎么缩着身子,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远不到哪儿去。

他问:“在北城上学?”

“对。”

他们之间的对话实在是无聊得厉害,基本上是叶嘉淮问了,应筠便答上两句。

她没说太多,保持着作为一位“撑船人”应有的态度。

渐渐的,只剩下雨声与蝉鸣,刚刚的对话也就那么没头没尾的结束。

应筠的心没由来的沉了下去,脑袋伏在腿上,大半的发丝垂了下来,迷朦细雨落下的雨雾形成一颗颗小水珠,仿若渡了一层秋日的露水。

被蚊子叮过的地方已经涂了药,可药效过了,现如今却又不可抑制地发起痒来。

应筠忍着痒,心绪烦乱间,一个念头恍然浮上心头。

今天这场雨,要是能一直这么下下去,好像也不错。

可在这份平静被打破的一霎,应筠就有些后悔了。

“唔……”她低呼了一声,慌忙缩起了脖子想要扭头去看那抹冰凉的来处。

“别动。”是叶嘉淮,嗓音带着几分肃穆,让人不由顺着他的话停下了原本想要挣扎的动作。

清凉的薄荷味传入鼻腔,那块发痒的地方被人用指腹抹过,滑腻的触感,是药膏。

只是,与脖子上的凉意不同。

应筠只觉得自己的脸烧得慌,即便有水声,蝉鸣作掩饰,她依旧害怕会被近在咫尺的人听见她过于杂乱无章的心跳。

本就低沉的气压,在此刻带来的不适感到达了极点,呼吸声也乱了。

很多时候,身体的本能反应是无法控制的。

就好比现在,每每指尖带过红肿处,应筠总止不住地轻颤。

她看不见男人的表情,只有浅淡的呼吸声喷洒在她的后脑。

太近了……

叶嘉淮察觉到过分僵直的脖颈,收回手,轻笑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哼……这么怕我,嗯?”

应筠捂着脖子,将下巴埋入膝盖,支支吾吾地道:“没……没有。”

不说还好,现在这样子,倒更像是在欲盖弥彰。

叶嘉淮起了逗弄的心思,轻佻地问她:“怎么?我欺负你了?”

应筠的眼睫轻颤了两下,微微扭头去看他,白皙的肤色衬得面颊泛起的红晕更深,偏浅的瞳色在昏黄的光晕下显得格外澄澈。

几分嗔恼,这表情落在她那张清丽至极的脸上,倒真像是他欺负了她。

不过几秒,她很快收回了视线,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你吓着我了。”

她语气是极正经的。

只是吴侬软语的乡音,听着不像是在抱怨,更像是在撒娇。

叶嘉淮唇角微勾,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淡漠疏离,“我看你那处肿的厉害,恰巧带了药,一时冒昧,你见谅。”

夏天,身上带点药膏,也不稀奇,她这么想着。

余光所及,叶嘉淮已然坐直了身子,望着窗外,指节落在西裤上随着雨打在乌篷上的响声轻点,像是在赏雨。

正如他所说,一时冒昧,一片好心。

她的心思乱了,与他不相干。

就跟路边遇见了野猫,一时兴起逗弄几下没什么区别。

应筠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感谢的话说出来却有些发冲:“哦,谢谢你的好心。”

叶嘉淮眉梢微挑,再望去只能看见一个后脑勺。

小姑娘不经逗,气性还挺大。

外头雨势正大,她将自己缩成一团待在角落,像是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学会了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打定了主意要和他划清界线。

叶嘉淮跟个没事人一样,隔了几秒又淡淡开口,问:“听你家人说,是在北城语大读的翻译?”

应筠心里有气,没作声,半晌过去,男人也没再开口说话。

其实见这一群人的第一眼应筠就听出来了,这地道的京腔,大抵是不知在那座城市生活了几代的人物。

他们的谈吐修养,衣着打扮,怕不是她平日里能见到的。

“嗯。”软软糯糯的一声,算是应了男人刚刚的问题。

叶嘉淮没计较刚刚的那段冷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读翻译,毕了业想去哪儿?翻译司?”

应筠听着他漫不经心的语气,心中暗恼,阿公这闲聊的时候什么都往外说的毛病是真得好好改改了。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叶嘉淮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几丝讥嘲。

试问哪个学翻译的没有过这样的梦想呢,明明是一个拼尽全力也不一定会摸得见门槛的地方,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又偏偏让人觉得是那般的轻而易举。

不是因为无知生出的天真,而是与生俱来的底气,让他生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傲然。

世间就是如此,你遥不可及的东西,在旁人眼里或许不过是寻常。

应筠了解自己,她没那么大的志向,就想简简单单地赚点小钱,让阿公阿婆过得舒服些。

想到这,应筠知道她跟这人是真的聊不下去了。

几句话的功夫,雨势弱了些。

外面虽还有几丝细雨,可这身上本也就湿了,这雨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应筠起身拿起了船撑,“我要回去了,撑您回去。”

没再等叶嘉淮的意见,船身就已经破开平静的水面,一路微微轻晃,靠向了边缘的石壁。

像是往常接待客人一样,应筠摊开手掌,等着他下船,“希望您下次再来。”

叶嘉淮看着面前摊开的手掌,低笑了声,更近了一步,反问她:“真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