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仓激动的原地蹦了起来,好像一只瞅见香蕉的猴子一样边蹦边拍大腿:“彩!彩!大彩!”
“本官怎的就没想到此犁之于南方之利?”
竭力让自己站定,韩仓欢声道:“陛下!”
“臣谏!”
“令南方诸郡暂停修筑驰道,集合民力匠力全力打造此犁!”
“若如此,无须几年,南方诸郡粮产或能倍增啊!”
嬴政细细思虑不曾回答,李斯则是摇头道:“本相重视粮产的心与韩上卿一般无二。”
“但社稷之重却不只在于粮产,还在于稳固!”
“当今关中粮产虽然丰盈,但丁口更多,需要常年从关东运输粮草入关中才能供嚼用。”
“若是关中继续常年缺粮,关东南方诸郡粮产却在短时间内倍增,本相担心大秦呈首尾倒悬之势!”
“届时,关东诸郡可能会挟粮自重,因其粮产暴涨、地位上升而向大秦索要更多的权力和优待。”
“故六国余孽更是可能以粮募兵、以粮养民,于朝中不察之际骤然作乱,截断粮道、弱我大秦、兴兵反叛!”
“彼时,这秦犁将不再是兴国至宝,而是祸国邪物!”
虽然李斯经常抨击扶苏的谏言,但李斯从来不会为了抨击扶苏而抨击扶苏,李斯本人和扶苏之间没有任何仇恨和矛盾可言,如果有的选,李斯甚至希望能和扶苏搞好关系。
李斯抨击的从来都是扶苏的思想和理论,就如现在,李斯是真心觉得曲辕犁是一柄双刃剑,要用,却绝不能倾尽全力的用。
李斯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潜藏于乡里之间的故六国余孽如田儋,于各地方担任官员的野心家如吴芮,都有机会、有能力也有野心如李斯所言一般,利用曲辕犁迅速积累更多的造反本钱,掀起更大的动乱!
而除了动乱之外,一旦粮食大权旁落,粮食必定会倒逼政治。
安史之乱后,东南藩镇就以粮食倒逼中央退让,饶是唐德宗也不得不让步妥协,于东南运粮船抵达陕州后慨叹‘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
这一切,都是李斯不愿看到的!
李斯面向嬴政拱手一礼,恳切的说:“臣以为,持宝当持重(慎重)!”
“此秦犁实乃至宝,由此更当慎重待之!”
“臣谏!令将作少府广造此犁散于关中乡里,垦田助农。”
“令巴、蜀、南阳等临近关中之郡自行打造此犁,由当地官署统一管理、借给黔首使用。”
“令会稽、庐江、闽中等远离关中之郡禁止打造此犁,违者罪之,以保社稷稳固!”
李斯考虑到的问题,扶苏早已考虑过,但扶苏却并不认为这些问题是什么严峻的问题。
扶苏当即驳斥:“孟子曰: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想要得天下,便先要得到民众的支持,想要得到民众的支持,就要先得到民心,想要得到民心,那就要给予民众所需要的,不给予民众所厌恶的。”
“孤以为,万民所求不多,不过是吃饱喝足而已。”
“今父皇赐秦犁与天下人,助天下人耕作产粮、无饥馑之忧,天下人的民心便在于父皇、在于秦。”
“如此,即便有乱臣贼子兴兵作乱,又有几人愿从?”
“自会有义士主动擒拿此贼送往官署请功,天下必能稳固如山也!”
“但若是我大秦于关中广造秦犁,却不准关东远郡打造此犁,反而会致使关东诸民厌弃大秦。”
“届时,一旦有乱臣贼子啸聚作乱,必有万民景从。”
“李相此谏,方才是乱国之谏!”
李斯像是听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面露鄙夷:“孟子者,诸国皆弃之流鼠尔!”
“空谈仁义,于国何用?”
“将社稷系于民心?何其荒谬!”
“万民皆愚,万民根本分不清作乱之辈究竟是在造反还是在匡扶社稷,只是被钱粮所诱、兵锋所迫,故而尾随。”
“民心者,浅薄无用之物。”
“治民之力、驭民之术,方才是稳固之本也!”
孟子?
孟子他算个屁?
给他面子叫他一声孟子,不给他面子把他坟都扒了!
一个一辈子都没当过重臣的人有什么资格聊治国!
扶苏没有直接驳斥李斯,而是看向嬴政发问:“天下饱经战火数百年,父皇励精图治、横扫六合,终得天命,成就九州之主!”
“儿臣斗胆问父皇,大战之后,父皇欲要天下大治,还是欲要天下大战?”
嬴政沉声道:“朕所求,自是天下大治。”
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天下已定,哪还需要什么天下大战?
至于南征百越、北伐匈奴?
在嬴政看来这根本算不上天下大战,只是在征讨蛮夷而已。
扶苏沉声道:“儿臣尝闻:百年而治者只是平庸之主,非圣哲之君,若明君施政,上下同心,四方响应,大治不难,三年成功尤嫌太晚!”
此话一出,嬴政眼眸微垂。
三年成功还嫌晚?
朕一统天下已有十年,天下却还没大治,你的意思是说朕只是平庸之主?
李斯当即驳斥:“礼乐早已崩坏,万民愚钝无耻,如何能教化得上下同心、四方响应?”
“公子此言,不过是如孟子一般看似有理、于国无用之言而已!”
“大秦不崇尚仁义,亦不在意民心,而只是以严刑峻法治民。”
“但最终,却是我大秦得天下!”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是无可争辩的结论!
那些推崇仁义的国家逐一消亡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唯有运用严刑峻法的大秦屹立于九州之巅!
扶苏颔首道:“严刑峻法乃是助我大秦得天下的至宝。”
“若无严刑峻法,我大秦难得天下。”
此话一出,包括李斯在内的群臣尽皆侧目。
活久见!
公子扶苏竟然会称赞严刑峻法了?
紧接着扶苏便转而道:“但当今大秦所求并非是得天下,而是治天下!”
“昔哀公做《无衣》,秦人皆自带兵刃甲胄、自备粮草随哀公出征,在秦无粮无财无兵刃的情况下取得大胜。”
“此不为民心之利乎?”
“三王五帝之时,天下也是久经战乱,更是毫无礼乐可言,万民无羞恶之心。”
“直至三王五帝得天下,教民羞恶、教民恻隐、教民恭敬,天下方才得治!”
“今人无耻乎?今人亦无耻也,但较之三王五帝之时却已有过之。”
扶苏面向嬴政肃然拱手道:“三王五帝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却仍能令天下人知教化、懂尊卑,得天下民心。”
“儿臣以为,父皇功过五帝、地广三王、德兼泰皇,昔三王五帝能成之事,父皇必能成,更能远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