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宁静

看见母亲乌黑发缝中少有的白,少年突然伸手抢回便签,在“换”字上画了三个叉。

然后团成球塞进嘴里嚼,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乘!”

母亲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她伸手去掰儿子的下颌,却被狠狠推开。

少年退步靠在床边,后脑勺撞出闷响。

森山上前轻按住他肩膀,把温水杯塞进他手里,少年咳出纸屑。

他瞪着杯沿漂浮的茶叶梗,突然把整杯水泼向墙壁,水珠顺着挂历往下淌。

上松呆呆地看儿子用脚尖碾碎茶叶,森山医生从白大褂口袋摸出新便签本,退到自己身旁。

“任何安慰都比不过安静的环境。”

“您试着在他喝水时轻拍后背,就像哄婴儿打嗝那样。”

森山医生说完合上病历本轻步离开了,病房外的蝉鸣正撞在玻璃窗上。

上松上前,手指悬在儿子后背半寸,试探着落下掌心。

少年肩胛骨猛然绷紧,他抓起枕边的便签纸,钢笔尖几乎戳破纸张:“别把我当婴儿。”

上松抓起儿子攥成拳头的手,按在自己脖颈。

少年想要缩回手,却被那层温热的皮肤下震颤的声带定住了。

上松在儿子掌心写:“这里在震动。”

少年偏头盯着床头柜上的便签纸,八月的蝉鸣在脑海中搅成漩涡。

母亲又在重复那个动作——抓着他另一只手去摸她喉咙,像是要把声带震动的触感刻进他皮肤里。

然后她缓缓放开儿子双手,用嘴型无声说了一句:“乘。”

少年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纹路交错的掌纹,沟壑里还残留着母亲的余温。

他拿起便签纸写了句「震动的是你,不是我」

然后把脸埋进膝盖,听见母亲挪动凳子的声音。

「这里也能震动」

她掰开儿子的拳头写。

少年掀翻床头柜,生理盐水瓶在地板砸成晶莹的碎片。

盐水沿着地板纹路爬行,少年看见母亲跪在碎渣里收拾。

他张大嘴做出嘶吼的口型,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母亲突然扑过来抱住他,两人维持着扭曲的拥抱姿势。

几分钟后少年开始掰母亲箍在腰上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清理玻璃渣。

母亲反而抱得更紧,少年张嘴发出模糊的“啊”声,没想到舌尖尝到了咸涩的汗。

“妈妈知道。”

“我知道小乘现在比死还难受。”

少年泄了劲,眼泪把母亲肩头的布料晕成深色。

1997年夏天病房的空调太冷,他打了个寒颤,发现母亲也在发抖。

少年再次张嘴,还是模糊的“啊”,在听见自己声音的瞬间,他看见母亲瞳孔猛地缩成针尖,这个发现比失声更刺痛。

他推开母亲的手在便签纸上写:「我要离开这间白色棺材」

圆珠笔尖在「棺材」两个字上狠狠打了个转。

上松望着被戳破的纸页,想起儿子小时候用蜡笔涂鸦的模样,那时他总要把太阳画成黑色。

消毒水的气味在两人之间凝固,她伸手想摸儿子的头发,却被偏头躲开。

“第一次见人把棺材写错的。”

她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笑着笑着就蹲下去,额头抵着病床的铁栏杆。

少年又摸到那叠便签纸,这次他写得很慢,每个假名都圆滚滚的。

看着儿子递到眼前的纸页,发现「棺材」改成了「牢笼」。

上松的指尖在“白色牢笼”四个字上停留片刻,消毒水味在晨光里浮沉,她将纸页塞进口袋。

“医院的墙漆确实太刺眼了。”

“等出院了,妈妈给你房间换蓝色窗帘好不好?”

少年没有回应,垂着头,用钢笔在掌心画圈。

墨水渗进掌纹里,然后突然被母亲握住,力道很轻,轻得像小时候托着他学骑自行车。

“我去找医生谈谈。”

拇指蹭掉儿子手背的墨渍。

“但你要答应妈妈,无论结果如何…”

话音断在喉咙里,她双手捧住儿子脸颊。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她的手落到儿子膝头上。

“小乘要听话。”

少年别开脸,他原本想再写些什么,但最后只是伸手碰了碰母亲发皱的裙边。

那只手缩回去的瞬间,上松闻到儿子指尖的消毒水味。

这是三周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触碰自己。

她伸手想揉儿子刺猬般的短发,指尖悬在半空又折返去掖被角。

“小乘,别乱想,我去找医生等下就回来。”

消毒水气味漫上来时,上松才惊觉自己已经站在走廊。

透过门缝望去,儿子正站在窗边。

少年缓缓抵在窗玻璃上,远处工地上的塔吊正在拆楼,扬起漫天白灰,他张开嘴对着玻璃哈气,看着白雾慢慢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