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俩人的关系似乎挺好的。
可却不知举头三尺有神明。
韩续把俩人的对话听到了耳朵里后,逐渐明白了几个地方。
血祭,似乎是一种很犯忌讳的仪式。
想想也是,用童男女祭祀神明,确实太野蛮了些。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所谓的“神子”,也就是那个叫“天承灵身”的东西,说的是自己。
自己,似乎被看成了丰元克敌大王的载体,可以让神明上身?
而有这种能耐之人,被称作天承灵身,是……神子?
可关起门来自家事自家知。
他哪里是什么天承灵身……体内那只巨龟只是吹了口气,那大王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而现在的种种迹象表明,他好像已经成了“神”。
想到这,一直躺在不知在何处床上的韩续眉头微皱。
虽然没睁眼,但他此刻眼里已经满是一抹忌惮。
对体内那只巨龟的忌惮。
初到烽燧时,他便因为这股热流而情绪失控过。
那热流里的暴虐之意,让他把本来的立威化作了杀人。
而原本以为只是粗心大意,可昨夜的经历却让他很清楚……根本不是大意。
当那巨龟出现的刹那,他感觉自己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
而心中那份情绪,也不是暴虐。
是更唯我的一种情绪。
凡与我相悖、相斥、相驳、相反之道,皆不可存。
这股情绪对那丰元克敌大王没有半分敬畏之心,甚至满心的藐视。见对方这神明做的不够格,便直接取而代之。因为这位大王与“我”相悖。
可问题是……
他真不是那种脑子一热,不顾一切就往上冲的性格。
否则,在学校时,领导也不会让他去做卧底。
可偏偏当那巨龟搞出来的古怪热流出现后,他就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
藐视一切,无视一切,随心意而走,甚至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反倒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你这么弱,当然不配享受香火。
我来!
让老子来!
一群怪鸟?
什么东西?
去死。
找到了搞出问题的蛮人。
好,直接把人带着问题一起解决。
这一切……虽然都是跟随着他的心意去做的,可现在头脑冷静下来后的韩续才发现,这种行事风格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让他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哪怕明白那只比山岳还大的巨龟绝对不是凡物,甚至可能是自己的“金手指”。
但……
“呼……”
本能一口气呼出。
废墟中,年迈的侍祠耳朵一动,对一旁沉默无语的沈平通快速说道:
“神子醒了。”
沈平通似乎并不意外,而是点点头:
“嗯……何叔,这天承灵身,武庙一般会如何对待?”
“拜入武庙,供奉神明,修真修性,代神传法。应该是这样,我也只是一介小小侍祠,虽然活的年头多了些,所知之事亦有限……大人,走吧,去看看?”
“嗯。”
沈平通其实也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于是,跟着侍祠一起走出了废墟范围,朝着武庙后院方向走去。
而一边走,何侍祠一边问道:
“大人之前与神子关系如何?”
“呵。”
沈平通苦涩一笑:
“正通这儿子啊……简直是顽劣不堪。若不是他苦苦哀求,我都不会把此子收入门下。小小年纪不学无术,入门时字都认不全,天天招摇过市,白日去赌档,晚上去青楼。也幸亏是正通强加约束,否则怕是连那强抢民女、欺行霸市之举早都做出来了。而拜入门下,我与他虽有师承之名,但亦不想管。只是给了几本书后,他便没再来过。而后来他赌输了家产,正通……唉。后来之事一应皆是立明在管,我不想此子污我名节,便没在管过。可谁知如今……”
“……”
何侍祠一时无言。
又走了几步,眼瞅着要到后院的拱门了,何侍祠才说道:
“天承灵身之事,我已随庙祝身死一起呈报上去了。我这辈子没见过真正的神子,如今这是第一位。所以武庙会如何处理,亦是不知。只是眼下,大人还需要和他打好关系……”
他没说完,沈平通便点点头。
这种事情,其实无需他说,自己也知道。
只是……
回忆着韩续那种种顽劣,他不抱半点希望的叹了口气。
唉……
……
把俩人的一切交谈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后,韩续便撑着有些虚弱的身子坐了起来,准备迎接“客人”。
原来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武庙。
他这会儿确实状态很差,血气枯竭,甚至一想动用血气,血脉里边有一股隐隐的刺痛之感。想要恢复,估计要么是按照大王记忆里那般调息修养,要么是用药来加速恢复。
不过好在身子虽然虚弱,但不影响活动。
而等了大概十来息的时间,门外脚步声伴随着一声问候响起:
“神子可醒了?”
“……啊?谁?”
韩续恰到好处的惊讶夹杂着虚弱的回应后,房门便被推开了。
何侍祠与沈平通一起走了进来。
而俩人看着韩续那疑惑的目光,心底却是一沉。
说到底,县丞与这神子有师徒之情,可如今这神子见到先生进来却不起身,显然是没了任何礼数。毕竟哪怕身子虚弱,做做样子也好看……可偏偏没有。
若这神子挟私报复……
正想着,就听到了韩续的声音:
“多谢二位救命之恩。不知高姓大名,韩续日后必报。”
“……”
“?”
何侍祠一愣,而沈平通则无语了。
好歹有一份师徒情谊,一朝成神子便不认账了?
可想了想,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无论此子如何,眼下情况如此,形势比人强。于是,他说道:
“续儿,身体可好些了?”
“续儿?”
韩续一愣,看着沈平通的表情一脸惊讶,可反应过来后,立刻摇摇晃晃的起身:
“不知是哪位世伯,韩续失礼了。”
世伯……
沈平通更无语了。
要是以前,他巴不得和韩续别扯上关系,可这会儿却只能苦笑道:
“怎么?还在怨我?”
“怨?”
韩续的表情依旧满是疑惑,接着一边施礼一边说道:
“还请世伯知晓,晚辈在爹爹灵堂前被人打了头,打那之后,什么事情便都不记得了。一应人、物皆是混沌,虽然已经努力回忆,可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请世伯原谅晚辈无礼,可否告知……晚辈与世伯是何关系?”
“……?”
沈平通愣了愣,一时间竟然不清楚韩续说的是真是假。
可一旁的何侍祠一听,便直接说道:
“这位是望北县丞沈平通,亦是神子儒文之师。”
“……啊?”
在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的演技之中,韩续瞪大了双眼:
“儒文之师……我的老师?”
接着,他立刻再次执礼,摇摇晃晃:
“先生勿怪,弟子因失忆,竟认不出是先生到来,大为不敬。还请先生原谅学生……”
“……”
“……”
实话,沈平通是真惊讶了。
以前自己这个学生什么德行他可再清楚不过了。说是不学无术,那都是夸奖。顽劣,那都是赞美。
可眼下这彬彬有礼,一看就修养良好的德行,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紧接着,就见韩续再次对何侍祠说道:
“多谢老先生解惑,只是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是否亦与晚辈有亲疏关系,还请提点,晚辈不敢再失礼了。”
“老夫为望北武庙侍祠何进。之前与神子并无交际。”
“晚辈韩续,见过何侍祠。请先生与侍祠恕晚辈失礼,还请不要怪罪。”
看着腰弯下去就没起来过的半大孩子,何侍祠忍不住看向了沈平通,眼里就一个意思:
“这真的是你口中那个学生?”
沈平通也惊了。
这还是那个韩家子?
……
“所谓神子之称,便是天承灵身受神明选中后的称谓。天承灵身受上天钟爱,寻常人莫说神明附体了,便是神明御下从神请神上身,亦要大伤元气。可天承灵身却能作为神明于人世显化之载体,乃万中无一之身。而神子你如今,便是被一百零八位西宫司掌杀伐太岁神之一的丰元克敌灵佑显威保民卫王将军所选,成其于人世行走,代神而行,此乃江山社稷之幸。”
“原来如此,多谢何侍祠与先生解惑。只是……学生亦不知为何就成了这天承灵身。不瞒先生与侍祠,学生此身还是罪囚,怕会有辱此身。”
见韩续又很礼貌的起身执礼后,才回应自己的话,何侍祠一边心说这位神子的礼数还真周全。
但马上他就给一旁的沈平通递了个眼色。
意思是:该你收买人心了。
沈平通秒懂,伸手压了下韩续的胳膊:
“好了,续儿,才刚刚苏醒,身子虚弱,莫要乱动,坐下说吧。”
“多谢先生。”
“嗯。”
沈平通微微点头:
“你虽然是在灵堂上与人起了冲突,但让你看守烽燧之命,却是我下的。否则依照律法,你却该被问斩了。为师之意呢,便是打算让你在烽燧里待上两月反省后,自会让你归来。但眼下……”
“多谢先生之恩。”
“……好了好了,莫要再起来了。听为师说完。”
“是。”
“如今这蛮人刚刚退去,你也算是因祸得福。先是及时点燃烽火预警,又参与守城,此军功足够回归良籍了。而如今又成了身具天承灵身的神子,接下来便要拜入武庙。武庙赏罚分明,这些功劳武庙自然也会降下赏赐。所以,如今的你最重要的事情是养好身子,明白么?”
“……”
见韩续没回应,沈平通有些纳闷,便又喊了一声:
“续儿?”
“唔……”
韩续迅速回神。
其实刚才他听到了,只不过,因为一些事情,他分神了。
就在刚才,他,或者说“丰元克敌大王”忽然感应到了一阵有些强烈的阴冷感,在自己能看到的某一处开始出现。
这阴冷感,与刚成武夫时,在天黑后感应到的那种幽魂入侵时有些类似,只不过要更强烈。
所以才导致他分神的。
而回神后,他看了一眼外面那一片只剩下最后一丝光亮的天空。
天,要黑了。
于是赶紧说道:
“先生谆谆教诲,学生谨记。”
“好了好了,坐下吧。”
见他又要起来,沈平通赶紧再次把他按了下来,同时心说……别的不提,自己这个学生失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这礼数,这谦逊的态度……在自己教过的那些学生当中,也算是上乘了。
正想着,就听何侍祠那边说道:
“大人,如今神子苏醒,大人亦可放心了。自蛮人退去到现在,大人日夜未眠。先安顿好了城池之事后,便心系神子,虽然护犊情深,可万万莫要让自己的身子垮了才是。”
韩续一愣,眼里涌出了一股难言的愧疚。
他迅速起身:
“万万不敢让先生替学生操劳心神,先生之情,难以为报。还请爱惜身子,快去休息吧。”
“唔……”
沈平通似乎有些犹豫,可看到了何侍祠的眼神后,却再次点点头:
“嗯,好。无事,我也是担心你的身子。那你便在武庙中好好修养吧,至于其他事情,先不用想那么多,把身子抓紧调理过来才是。”
“谢先生关爱。”
“嗯……好了好了,快回去休息吧。莫要相送了……”
一番告别后,何侍祠对韩续说道:
“神子先歇息,稍后饭食便会送来。此间不宜走动过多,以免留下什么病根……”
让韩续老老实实休息后,他和沈平通便直接走了出来。
俩人谁也没说话,而是一路出了后院的拱门后,在沈平通那有些不解的目光中,何侍祠说道:
“黄耳爷刚才过来了。”
沈平通一愣,随即心跳不可避免的加快,而何侍祠则带着他往前院走。
刚走到废墟那边,便看到了另外一名侍祠快速的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卷由玉环锁扣,颜色浅黄带金,质地似是锦帛的卷轴:
“何侍祠,黄耳爷送来大庙法旨。”
对天下人而言,武庙,便是武庙。无论大小,皆是武庙。
但对武庙之人,庙却也分品级的。
一应郡县之庙,可称武庙。而分管天下九道十州,位于州城中的武庙,为大庙。
至于在大炎京城---中州神都之地,统御天下神明之所,为神庙。
望北隶属镇北道州城---青州所管,神庙自然也是青州大庙所辖。
听到了是青州大庙降下法旨,何侍祠一脸严肃,而一旁的沈平通却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武庙能御使黄耳爷,县府自然也能。而望北如今各地村落情况,受损,以及经历入侵以来的战事记录,他也早已经记录完成后,由黄耳爷发到了青州。
此刻,武庙法旨已降下,是不是代表着……县衙之中,州牧……乃至王爷的旨意也送了过来?
想到这,他下意识的抻头看向了何侍祠手里的那卷法旨。
解开玉扣,展开锦帛。
沈平通却只看到了一片空白。
他并不意外,毕竟自己不是修士,而法旨之所以是法旨,自然与圣旨有所区别。
非武庙所属不可阅读。
可他就是想看,想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同时……更想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
一息,两息,三息……
足足十息之后,终于,他听到了何侍祠的恭敬之声:
“弟子,领法旨。”
“何侍祠……”
因为有其他侍祠在,所以沈平通的称呼也从“何叔”变成了官方称呼。
而何侍祠则把这卷法旨重新归拢好后,交给了其他侍祠,等这名侍祠走远后,他看着沈平通忽然叹了口气:
“唉……”
莫名的,沈平通脸色一白。
虽然他也明白武庙的法旨里没道理会对位属朝廷官员的自己有赏罚一类,可心头还是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就听何侍祠说道:
“法旨说了三件事。第一,关于请神术、血祭、庙祝身死之事。大庙会派下来一名法狱司判,彻查此事。”
“……”
沈平通的脸直接就白了,嘴唇失去了血色。
“第二,大庙已经上报神庙,重新派遣庙祝。但……”
何侍祠摇摇头。
他不说,沈平通也明白。
天下武庙,若庙祝之位空缺,由大庙上报庙祝人选,神庙委任,于神火法坛前焚裱,昭告神明后,神庙降下法旨,庙祝才有了驱动神明的资格。
而如今靖安王与神庙的关系……
莫说庙祝了,连侍祠现在整个镇北都极度缺乏。
眼看着过了年没几天便要开始请春神。若没庙祝请动春神,这一县之地的春耕……
沈平通已经不敢想下去了。
下意识的问道:
“那第三……”
“……第三,大庙知晓了天承灵身之事,会在这几日派下另外一名神子过来代大祭教导。而派遣的神子是……天承清音妙法天君座下神女。”
“!”
沈平通脸色瞬间就彻底白了。
清音妙法天君座下神女,承的是清音妙法慧心慈柔圣德昭感仁和福佑元君之神躯。
乃青州大庙大祭之徒。
而这位神明曾经有着怎样的通天伟力不提……
沈平通心里跟明镜一样。
大祭……这是要和神庙抢这位神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