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长安大道到青楼狭斜:六朝乐府中的“公子”之侠

六朝时期的任侠主题主要表现于乐府诗中,相对于汉魏,其发展主要体现在道德意义的淡化,同时强调诗歌的娱乐性及审美性。长安侠少形象成为诗歌审美对象,而游侠行为则从最初的扶危济困、杀人报仇,转化为一种京城流行风尚。

1.欲望的彰显

《名都篇》书写侠客形象的目的,在于言志。身世之痛的引入,使得咏侠诗有了更加深沉的情感,呈现出寄托深遥的特点。然而遗憾的是,六朝时期的咏侠诗,并未沿着这个轨迹继续前行。他们大多舍弃了寄托与隐喻,而纯粹地关注于少年的服饰容貌之美。归根到底,这也是时代风气的反映。六朝时期,政治黑暗,战乱频仍,士人朝不保夕。建功立业的昂扬开始低落,而对长安少年所代表的生活美学的向往开始占据主流。表现手法上也呈现出辞藻化的倾向,有向宫体诗靠近的趋势。

以何逊的《长安少年行》为例。诗中有大量对边塞生活的描述:“阵云横塞起,赤日下城圆。追兵待都护,烽火望祁连。”[22]该诗已属六朝乐府中少有的刚健者,可诗中少年在面对战事时,发出的并非“捐躯赴国难,扬声沙漠垂”的慷慨之音,而是“平生不可定,空信苍浪天”的无常之叹。功名不可期,强敌不可胜,报国建功,不再有坚定的信念支撑,而伴随着巨大的茫然与宿命感。《白马篇》中的少年主动从军,高超的武艺有用武之地,可在战场上蹈匈奴、凌鲜卑,哪怕捐躯国难也在所不惜;而何诗中的少年虽然也从军杀敌,最终却陷入世事无常的悲怆中,风貌由刚健转颓。这种转变与六朝诗风整体由建安风骨转为绮丽有关。随着衣冠南渡,南方朝廷偏安一隅,对于北方雄强渐渐转为防守,已无克复旧业之心;门阀士族之间的争斗也日趋激烈,祸福在旦夕之间即可转换,也时常让人备感人生无常,不如及时行乐。

作者另有《拟轻薄篇》,诗中辞藻化、审美化的倾向更加明显,该诗不涉及从军的情节,着重表现侠少在长安城中的活动,塑造出一位六朝乐府中典型的长安侠少。开篇即渲染其用度豪阔,金弹白马,驰行于长安城中的林荫大道。从宫阙殿宇至于市井百戏,从清晨而至黄昏,赏玩不休。以少年一日的活动为中心,勾勒出繁华的都市图景。到了晚间,视野则从九逵大道转入青楼狭斜,侠少化身为“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浪子,在“象床杳绣被,玉盘传绮食。倡女掩扇歌,小妇开帘织”[23]的世界,尽情享受声色之乐。此时,夜色中的长安也展现出与白日迥异的面貌,让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魏晋六朝时期,人们对男子的审美越来越倾向于白皙阴柔。《世说新语》中说玄学家何晏:“美姿仪,面至白。”[24]“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25]王恭体态纤细优雅:“濯濯如春月柳”[26];卫玠身体羸弱:“若不堪罗绮”[27]。王羲之评价杜弘治,“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28]。《陈书》里记载,韩子高出生微贱,但“容貌美丽,状似妇人”[29];又记载陈后主六弟宜都王陈叔明说:“仪容美丽,举止和弱,状似妇人。”[30]《颜氏家训》对这一类美男子形象做了个总结: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31]

梁朝士大夫,都穿宽大的袍子,系着长长的带子,戴着高帽,穿着厚底靴。走路都需要人扶持,更不要说骑马了。有一个叫周弘正的人,被宣城王宠幸,赐给他一匹果下马。所谓果下马,是一种原产于朝鲜的矮马。大概只有三尺高,能在果树下行走,所以叫果下马。史书记载,周弘正经常骑着小马出行,整个朝廷的人都觉得他豪放旷达,有名士风度。到了侯景之乱中,这些纨绔子弟几乎没有自保的能力,遑论保护国家了。当时的建康令王复,性格儒雅,从没有骑过马。他见到马嘶鸣跳跃,大惊失色,竟对旁人说,这哪里是马,简直是猛虎。一时社会风气如此。

在这样的审美风气下,即便保留了最多阳刚之气的咏侠类乐府诗,也难免受世风波及。这些诗作多强调游侠的器用、人物之美,呈现出辞藻化的倾向。人物之美的重点,也在富丽俊秀,而非英武豪健。除何逊诗作外,随手撷举还有:

吴均《行路难》:青骊白驳的卢马,金羁绿控紫丝鞶。[32]

《古意二首》其二:中有恶少年,伎能专自得。玉鞭莲花剑,金苣流星勒。[33]

徐悱《白马篇》:少年本上郡,遨游入露寒。剑琢荆山玉,弹把随珠丸。[34]

萧绎《紫骝马》:长安美少年,金络铁连钱。宛转青丝鞚,照耀珊瑚鞭。[35]

沈炯《长安少年行》:长安好少年,骢马铁连钱。陈王装脑勒,晋后铸金鞭。步摇如飞燕,宝剑似舒莲。[36]

沈约《白马篇》:白马紫金鞍,停镳过上兰。[37]

王僧孺《古诗意》:青丝控燕马,紫艾饰吴刀。朝风吹锦带,落日映珠袍。[38]

张正见《刘生》:刘生绝名价,豪侠恣游陪。金门四姓聚,绣毂五香来。尘飞玛瑙勒,酒映砗磲杯。[39]

这些作品里,少年侠客们无须如朱家、郭解那样“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也不必像曹植诗中所写的那样为国家效力。他们所做的仅仅是华服名马,高调地行走都城。诗人并不想通过这些行为来展示其德行才能,而只是单纯地记录下他们一天中的娱乐和游玩。对于六朝诗人而言,这就已经足够了,足以为之挥洒笔墨,倾心咏叹。毕竟对于魏晋六朝人而言,人和山水、器物一样,是美的载体,值得欣赏与追求。《世说新语》中记载,潘岳出游时,被妇女围绕,掷果盈车。卫玠至下都时,“观者如堵墙”,导致他“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40]。同欣赏潘岳、卫玠一样,侠客的独特个性和行为方式本身就具备审美价值。因此,在六朝诗人眼中,游侠的行为究竟是以武乱法还是扶危济困已不那么重要。汉儒在这个问题上反复争论,其实是不解风情。正如陈叔宝诗中所言:“长安游侠无数伴,白马骊珂路中满。”[41]英俊潇洒、肆意驰骋的侠客们,已成为文学化的审美对象。而“侠”则成为一种可以模仿、践行的都城风尚。

此外,这一时期对侠客形象的赞美中,还包含着人们对豪奢生活的渴望。秦汉以来,中央数次将豪强家族迁至长安附近,使得京郊聚集了众多权贵之家。不少王公贵族成为侠客领袖,一呼百诺、一掷千金,自然会引起人们的艳羡。即便“布衣之侠”,也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俗话说“文贫武富”,侠客的必要装备如马匹、宝剑、弓箭等都价值不菲。而想要习得一身精良武艺,还要自幼聘请良师,这些都是可观的花销。实际上,能够在京城中游冶的侠少们,通常来自富裕家庭。乐府诗中游侠的形象,常常与豪门公子重合。他们出身显贵,器用奢华,擅长骑射,武艺高强。这些人往往秉持着“重义轻财”的理念,慷慨解囊,轻易散尽千金,出行时则前呼后拥,声势浩大。这样优渥、煊赫的生活方式,鲜衣怒马的形象,自然会成为诗歌中颂美的对象。

文人眼中的侠少年既是理想自我的投影,也是一种客观的欣赏对象。他们在塑造侠客形象时,有意抽离了前代侠文学理想化、崇高化的元素,逐渐转向世俗的部分——豪阔不羁、任性而为的生活方式。

韩云波在《中国侠文化:积淀与承传》中有过这样一段论述:

侠的自由理想和追求,也从理想的天国回到世俗生活,主要表现为对自我权利及生活方式的追求。换句话说,侠已通过“肆意陈欲”,而充分生活化了。[42]

“肆意陈欲”即对世俗欲望的肆意展现。这是此时期游侠文化中世俗化、去崇高化的一面。但同时,对个体欲求的关注与书写,也具备相当的积极意义。在那个声色大开的时代,人们逐渐摆脱了汉代儒家思想的束缚,更加直接地面对和追求个人欲望。这一时期,咏侠乐府诗中,少年侠客和贵胄公子的形象合二为一,游冶于名都大邑,肆意展现自己的豪阔、英武、自由。六朝文人不仅认同这种行为方式,还将之写入诗歌,这正是此时期人的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

总之,在六朝乐府中,侠客踪迹从边塞再度回归到都城,侠少主题往往与《公子行》《轻薄篇》等吟咏贵胄公子行径的题材相结合。与六朝宫体诗中的美人类似,风流倜傥、意气纵横的侠少本身也具备了美学价值,成为诗歌的审美对象。文人对于游侠的赞扬也由赞美其道义和助人为乐的品质,逐渐转变为对他们放荡不羁、随心所欲生活方式的认同。

2.从艳羡到批判

与此同时,亦有部分诗歌对侠客游手好闲,轻易获取名利的现象表达了讽刺,如吴均《结客少年场》:

结客少年归,翩翩骏马肥。报恩杀人竟,贤君赐锦衣。握兰登建礼,拖玉入舍晖。顾看草玄者,功名终自微。[43]

游侠少年杀人报恩,获得了君上赏识,顷刻间已至富贵。儒生十年一赋,皓首穷经,功名却仍旧微茫。两者境遇的对比,表达了作者的自嘲以及对社会风气的委婉讽刺。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另一篇歌行作品《行路难》中,又反过来以侠客自比,感叹时风浮靡,真正的人才不得重用。诗中邯郸侠客,夜骑汗血宝马来到长安,希望能为国效力,建立功业。却恰逢长安贵臣们重文轻武,推崇雕虫之技的文人,而视身怀绝技的侠客如尘埃。诗作以“大才大辩尚如此,何况我辈轻薄人”作结,讽刺了“天下向风,人自藻饰,雕虫之艺,盛于时矣”[44]的浮华世风。

《梁书》本传云,吴均“好学有俊才”,却“家世寒贱”,[45]终生不得意,他的一些作品中也往往表现出寒士的雄心和骨气。同时诗人萧子云《赠吴均》诗中有“欲知健少年,本来最轻黠。绿沈弓项纵,紫艾刀横拔”[46],似乎吴均本就有任侠尚武的一面,可谓兼通文武。当他自视为皓首穷经的儒生时,锦衣肥马、轻易获取君恩的侠客便成为对立面,因而作诗予以嘲讽。而当他自比为披肝沥胆却报国无门的侠客时,权贵们“席上珍”的儒生又成为反面例子,被他讥笑为舌绽莲花、笔擅雕虫却无治国之能之辈。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无论从文还是习武,最终都是期待得到朝廷的赏识,实现自我价值。而在门阀制度盛行的六朝时期,“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47],寒庶人才想借与“明君”的遇合改变命运又谈何容易?在怀才不遇这一点上,文人与侠士找到了相同之处。吴均这两首作品,可以看出六朝文人对侠客的复杂心态。

3.反叛的消解

六朝时期亦有一部分作品延续了曹植的爱国主题,并从理论上将司马迁笔下侠客的“重诺、报恩”的信条与忠君爱国建立了联系。如徐悱《白马篇》,言长安侠少从军“然诺窃自许,捐躯谅不难”[48],延续了《史记》中“重然诺”的侠客信条,并将之“言必信、行必果”的个体德行,转化为勇于捐躯的家国情怀。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49]吴均《入关》:“君恩未得报,何论身命倾。”[50]沈约《白马篇》:“唯见恩义重,岂觉衣裳单。本持躯命答,幸遇身名完。”[51]王僧孺《白马篇》:“此心亦何已,君恩良未塞。不许跨天山,何由报皇德。”[52]都将《史记》中报答知己知遇之恩,变成报答国家及君主的恩德。王胄《白马篇》:“志勇期功立,宁惮微躯捐。不羡山河赏,谁希竹素传?”[53]则将个体对“声名”的追求,与儒家“建功不朽”的理想结合了起来。

然而,这种结合显得有些一厢情愿。司马迁笔下侠客的“信”“报恩”是有条件的,是一种建立在相对平等基础上的“知遇之恩”,即基于主君对侠客的人格尊重及对其才能的信任与欣赏,因而主君也能获得侠客的舍身相报,即所谓“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先秦时期诸侯并起,侠客也可以择木而栖,选择自己的主君。但在统一的封建王朝,国家与君主是唯一的,也是不可选择的。六朝乐府中报国家之恩的侠客们,也并未真正得到君主的知遇之恩,这种“恩”从实际的信任、欣赏化为了一种抽象的忠诚,一种无条件的遵守。侠客与君主的关系,从相对平等的“知遇”,转化为单方面的忠君爱国。人格高度独立的侠客,转变为以服从为天职的军人,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侠”的魅力。

总之,随着六朝时期都城经济发展,商业繁荣,竞尚奢靡,原本以刚健武勇为特征的侠少年们,也渐渐融入了都城十丈软红。他们打马纵歌、声色犬马的生活方式,正是南朝都城繁华绮丽、无边声色的投影。这从一定意义上,消解了侠士赴士之阸困的道德意义,也消解了任侠主题诗歌刚健昂扬的美学特征。宋至于陈,任侠主题名作寥落,且与吟咏贵胄公子的“公子行”渐有合流趋势,失去了原本的独特性,趋向衰落。直到唐代,长安再一次成为帝国都城,关陇子弟以刚健风气一扫六朝绮靡,任侠主题才得到重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