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下的运河隋堤映柳,数百艘漕船吃水八尺,在通畅的青翠河道上铮铮如箭离弦,往北而去。
不消一日,船队拐过了高邮湖,便算是出了扬州地界。
初晨雾霭,李昭站在船头,暖风带动着衣袍猎猎作响,凝望着运河两岸新筑的烽燧,伴随着耳边隐约的笑声,心中肆是畅快。
想来有些好笑,他这回还真没想过,那位看似被惯坏了的南昌王竟能够言出必行。
偏还真是掐着指头数到了第三日,东都留守府准时准点地遣人来军中,朝李昭通禀河道已然疏通的好消息,身后更有州兵押送百余辆粮车而来,道是龙武军镇北辛劳,奉南昌王之命以此犒军,李昭顿时对李弘冀刮目相看。
这少年性格的火爆与做事的周到,似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当真不可小觑之。又或许是有留守府长史卫际在旁从中指点的缘故?
李昭不禁想起宴会中这位在人群中反复穿行的老者,那副焦头烂额、忧心忡忡的模样像极了当初催交毕业论文的导师,思来令人慨叹。
当船队汇入淮水时已至四月二十六,一路以来,李昭不断仔细观察着沿途的地形及风土,不过所见所闻倒是与想象中的所差无几。
淮南,历来是土壤肥沃、人口富足的兵家必争之地,唐末战乱时这里更是饱受军阀混战摧残,人丁不断逃散,一度化为焦土。
好在南唐建立之后,七年来暂无战事,轻徭薄赋之下,生产得以回复,商贾再度通行,让淮南这片沃土重新换发了活力。
不过,这沿路的盛景却在抵达淮北时戛然而止,大军于涟水县渡口靠岸时,李昭回味着淮南那一望无际的田园好风光,再对比眼下空荡的旷野和荒凉的村落,颇有种对比鸭绿江两岸的感觉。
繁华与贫瘠,不过一河相隔,不过一瞬之间。
如今的南唐,在江北共有十四州,其中淮南占了十二,但在淮北只有两州——泗州和海州。
此时大军落地的涟水县属于泗州,再往北去便是海州四县,那里是自杨吴时代至今,抵抗中原北骑的第一道防线。
作为淮北进出中原的最前线,海州之地被摧残得算是最为彻底。
昔日先是被那位打仗不带军粮的“吃人魔王”秦宗权占据,在杨吴时期更是发生了一起焚城投北的恶性叛变事件,两场巨大的浩劫过后,这处“东州盛地”自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须知这里可是数百年前刘备的天使投资人糜家的东海郡,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由于海州的本地族群几乎早在唐末战乱时期便迁移南下,如今能在这段贫瘠的地带顽强作息的,基本都是从中原各地逃散来的流民。
尤其是八年前,石敬瑭向契丹称儿皇帝建立后晋以来,中原各地连年发生兵乱,百姓苦不堪言,导致逃窜至海州的人数连年增多。
不过大部分南下的中原百姓,他们理想中的家园,自然是更加安逸稳定的淮南甚至江南之地,鲜有人愿意停留在边境地带冒险讨活。
于是昇元四年时,李昪果断下令,准许给这些流民授田,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欲将他们牢牢地吸附在这座边州里头,既可充实海州人口税赋,又能令海州发挥出别样的统战价值,将之宣传为中原“归朝义民”的先行站。
饶是如此,如今整个海州四县的人口亦不过两万户,整个州甚至比不过淮南的一个县。
涟水地狭荒凉,李昭的大军并没有停留太久,于是沿着来往稀疏的官道继续向北而去,八十余里后终于踏入了海州沭阳县。
大军于沂水驿姑且歇息扎营,不到两个时辰,张轶便匆匆进帅帐禀报,道是海州有官员前来拜访。
昼夜驰骋,李昭即使才满身疲惫地卸下甲胄,却也不便拒绝会面,初至生地还需与人为善。不过心中却也称奇,果然这边州之地的耳目消息最是灵敏,反应极为迅速。
这回前来拜访的一共三个人,打头的是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人,李昭并不认识。
但后头站着的两个少年郎,李昭却不脸生,其中身披甲胄的叫做周邢,故西平王周本的三子、周祚的幼弟,另一个青袍模样的叫做胡杳,乃是卫国公府的长子,便是胡安的兄长。
“下官,海州刺史陈敬中拜见李虞候。”
站在最前的正是海州此地的刺史陈敬中,海州乃是中州,刺史同样是正四品,但莫看他品级与李昭差不多,在南唐刺史见屯营使时自动低一级,已然成为了官场常态。
但不论如何,李昭并不想失礼,还是起身热情地搀起道:“陈刺史不必多礼,竟劳海州父母当面相迎,实有荣焉。”
陈敬中有些惊讶,赶忙回应了一句:“不敢,虞候客气。”
之后,陈敬中便抬手为李昭介绍身后二人,海州兵曹参军周邢、东海县令胡杳。
只是当他们上前来朝李昭见礼时,三名同病相怜的“官二代”目光骤然相对,大家都尴尬不已,周邢出身军伍倒还算憋得住,胡杳的面色却不淡定,“噗嗤”笑出了声。
一旁的陈敬中倒也知趣地成全了这帮故友相见,于是寻个州中公事繁忙的理由,暂且退出了大帐。
此中已无外人,胡杳早已忍不住,拍着李昭的肩膀差点笑出了眼泪:“哈哈昭哥儿!月前我便听到传闻,道是金陵有一位倒霉的李虞候要到我海州来镇边,却不曾想,这倒霉的家伙竟是你这宰相之子!”
“哦?”李昭不客气地讥笑道:“不知你胡大郎有何资格笑我?若我记得不错,你那东海县只是一处小岛吧?堂堂国公嫡子,被朝廷丢来做岛主,看来你还挺欢喜。”
胡杳的笑容戛然而止。
三人当中,周邢虽然看起来和张轶那般体格唬人,可年纪却是最小。
他也并没有像胡杳那般,还是秉持礼节,朝李昭拱了拱手后才说道:“李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不知我二兄近来可好?”
李昭对周家的这个幼子印象很好,点了点头亲切道:“放心,弘祚如今被调往神武军做了一军虞候,成日在皇城里吆来喝去,那是威风得很啊!”
“那就好,多谢李兄告知。”
周邢似是松了口气,眼光里却渐渐泛起了依稀的泪光:“自在庐州与家人分别,我已有整整六年未过淮水,只能以书信遥寄游子思念。如今唯一的挂念,便是我那二兄。”
闻听此言,李昭与胡杳默然,此间三人出身均是显赫,但实际上周邢的身世遭遇最是特殊,甚至说能活到今日都是侥幸。
他的父亲叫做周本,原本乃是与李昭的祖父李德诚齐名的杨吴大将,亦是南唐建立前唯二手握重兵、能够左右国中局势的地方节度使。
但与李德诚不同的是,周本乃是杨吴太祖杨行密的嫡系爱将,他对杨家的忠诚早已铭刻入骨。
七年前,当李德诚倒向李昪,准备领着一帮杨吴旧臣劝进篡国时,周本并没有参加,当时十三岁的周祚心向金陵,又怕父亲遭受大难,于是偷偷在劝进表上也帮周本署名,此事曾令周本气愤不已。
后来,杨行密之子历阳公杨濛千辛万苦设计从金陵逃了出来,毫不犹豫地孤身投奔周本。
结果又是从小坑爹的周祚偷偷设计,联合牙兵将杨濛抓捕送回金陵,行至采石矶时,被李昪派人杀死,杨吴最后一位有才能的皇子就此陨落。
周本从此忧郁成疾,本就年事已高的他,在南唐开国的第二年便去世了。
而李昪碍于周本的影响力和庞大的军中旧部,也不得不沿用杨吴的封号,追谥周本为“恭烈”西平王,可接下来的事情便属于是造孽了。
周本拢共有子三人,老大周邺同样心向杨吴,于是任他为保信节度使镇守庐州,专门负责看守被圈禁的杨吴宗室,此举可谓杀人诛心。
昇元六年时周邺心生忧愤,英年早逝,还是随父亲而去了。
老二周祚虽说忠心于李昪,却也不敢轻易放他出镇地方,于是直接召至金陵为官,直到前两年得入神武军戍卫皇城。
至于排行老三的周邢最惨,他的母亲虽是周本妾室,可偏偏姓杨。
于是在周本死后,年方十一的小周邢莫名其妙地被授予海州兵曹参军一职,懵懵懂懂地跟着母亲杨氏颠簸来到海州。
可惜杨氏身子单薄,来海州不到一年便水土不服而死。
自此,被皇帝活生生拆成三支的偌大周家,仅剩二人。
想到此处,李昭心中无以言表,叹声劝道:“邢哥儿,岂不知男儿有泪不轻弹?诸多磕磕碰碰终究过往,如今你平安长大成人,性子也养得沉稳持重,不知算不算苦尽甘来?但我想,伯父伯母在天之灵足以得到慰藉。”
“是啊,你心中可莫要常怀哀思,有言道福祸相依孰可知?你瞧瞧昭哥儿,他可是赵王府之后,宰相嫡子,正经的皇亲,又有何用?不也跟咱们一样被发配过来?”胡杳也赶忙安慰道。
“胡岛主,你扯我作甚?又要如以往那般讨打是么?”
“你可真威风啊!李屯营!”
看着眼前两人吵闹起来,一旁的周邢安静地擦了擦眼角,慢慢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属于少年人的神采再度回到了脸上。
注:周本虽武人,临机决断,有古名将风。晚节不屈权佞,以忠直闻......暮年,因徐知诰(李昪)图谋篡吴,其子从朝臣劝进,本固不可......后徐知诰设宴欲鸩杀之,本佯醉分盏,曰:“陛下千万岁!臣敬陛下酒!”徐知诰色变,终不敢饮。本自此忧愤,不复预政,终以郁卒。——《南唐书·周本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