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晋唐两国交界上的怀仁县至海州城约莫百二十里,当李昭率领骑军紧赶慢赶奔至城下时,奈何已是翌日,城外的血腥屠戮早已告一段落。
聚众袭城的流民们被衔尾追来的契丹人杀得猝不及防,尽管不少汉子冒死回奔,但遑论你在攻城时表现得多么勇猛,在大旷野上一旦被弯刀铁骑搅入其中,定然逃脱不了被碾碎的命运。
原本这帮中原流民加上老弱妇孺足有上万人之多,却生生被数百契丹骑兵屠杀得所剩无几,最终只余几百人趁乱侥幸生还。
在契丹人饮马封刀遁北而去后,幸存者们的心神也彻底被撕碎了。
此时既不敢靠近怀仁城垣,更不敢向北归去,于是各自麻木空洞地在长达半里的骨肉血河中,本能地试图寻找亲人的踪影。
有人与从天而降的黑鸦抢夺父母尸首,有人从满地积叠的肉堆里捡拾妻儿残骸,有人悲极生癫,有人跪地恸哭,诡异而惊悚的嚎叫声回荡在怀仁城外,彻夜不停。
晨间破晓,怀仁城西三十里外的青口河畔,一个脸上长着可怖疤痕的男人甩了甩洗净的双手,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沫,一脸懊恼。
“娘的,这帮天杀的胡虏!下手阴狠便罢了,偏在攻城要害之际,生生坏了老子的大计!”
他回顾身旁,跟随自己逃窜到此的只剩四五十人,且多数身上负伤,其中还有八个重伤,五个断了臂膀或腿脚,三个更是被捅破了脏器,撑着一口气被扛到了河边,眼看是活不成了。
“三哥,三哥!”
此刻,有一名与疤脸男子长得极为相似的汉子,火急火燎地凑上前来。
“老五,你又忘了么?”
这疤脸男子名唤张阿三,闻言转过身来,严厉地瞪向自己的五弟。
张小五刚到嘴边的话赶忙噎回嘴里,一拍脑袋拱手道:“将军,属下有事禀报。”
“快快说来。”
“是!”张小五继续道:“将军,流民几乎被契丹贼杀个精光。属下方才去探了探,流民当中剩下的丁壮已不过百,咱们也剩下四十二号弟兄。接下来咱还继续攻城吗?”
“攻城?”张阿三冷笑了一声,随后抬手指向东边:“行,那你便点上四十精兵,去把怀仁城给我拿下!”
“啊?我?”
“怎地脸又黄了?”张阿三怒斥道:“就这么点人攻你个头?你活腻歪了?”
张小五低下头,诺诺不敢言。
“唉!”却见张阿三蹲下身来,一脸愤恨地捶地道:“这帮子流民也是废物!人数十倍于守军,又教他们做了冲车,按理来说破城绰绰有余,不曾想被城上那千余唐兵生生扛了两日!”
“天不助我,若不是契丹人横插了一脚,老子早把怀仁拿下!届时倚城挟军向那江南皇帝投诚,效李金全旧事,封侯建节必不在话下!可惜!可恨!”
张小五来到兄长身边,小心翼翼地劝说道:“将军,且莫苦恼。事已至此,我等该何去何从,还请明示!此地南北皆敌,不宜久留啊!”
只听得后头有人插了一嘴道:“莫不如过河往西走,沂州南有座羽山,或可......”
话未说完,张小五直接斥声打断:“滚你娘的,你要让弟兄们落草为寇?”
那人讪讪挠头,不再开口。
此时,东边又忽而乌泱泱来了几十个汉子,他们浑身沾着干涸的血渍,手里紧握残破的农具,浑浊的双眼中却冒着浓浓的恨意。
为首的腮胡大汉突然加速脚步上前,弯腰对准蹲在河边的张阿三,迎面便是一拳!
“张阿三,我*汝母!”
张阿三惨叫一声,冷不丁向后栽倒,不过很快又重新踉跄爬起身来,满脸凶狠地吐出了几颗带血的碎牙。
“王继忠!你竟敢打三、将军?弟兄们,弄死他!”
听见张小五嚎了起来,王继忠不退反进,朝众人虎步前行,脸上的凶狠毫不逊色:“来!正好拿你们这帮贼兵的头颅祭奠我的家小!”
眼看后头的几十个流民丁壮,同时举起手中锄镰跟了上来,张阿三忖其架势自知抵挡不过,即刻跑上前,伸出臂膀死死地摁在王继忠敞开的胸脯上。
“王继忠,打不下怀仁非我之过,乃是尔等拼杀无力!流民殆尽亦非我之过,而是身后的契丹狗贼突袭所致!故而你想为家人报仇却是寻错了主,应去找契丹人!”
“狗贼!只恨契丹人没杀了我!”
王继忠顿时红了眼,一把揪住张阿三的襟领,咬牙切齿继而道:“如若不是你这狗娘养的前番鼓噪攻城,我等早就平安进了怀仁做了南人,又岂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呵呵,想做南人?”
张阿三满脸不屑地说道:“先前那怀仁县令说的话你莫不是忘了?自山南一路至淮北,咱们身后的契丹骑兵本就追咬得紧,但那县令偏偏非让大家伙儿挨个问讯登名才能进城!咱们足足上万人这得排到何时?”
“他倒是等得了,咱们等得了么?契丹人等得了么?走到绝路乃是早晚之事!那夜流民堆里的冲天大火你忘了么?!”
王继忠愤恨道:“依你所言,横竖都是绝路,但倘若我们不攻城,不去得罪南人,至少怀仁的守军还能出城助咱们阻截契丹人,何以死伤惨重?!”
“南人能对付得了契丹?王继忠啊王继忠,原本我敬你是条汉子,却不料你横练一身好肉,心智竟近乎全无?连石家的皇帝都认契丹做父,中原多少节镇伏低做小,你竟然指望孱弱的南人能敌得过契丹铁骑?”
“王继忠,再说无益。如今你我两边都只剩下数十人,如今招惹了契丹,又得罪了南人,本就是两难困境,你还要自相残杀么?”
“父母路途病逝,妻儿惨死在前,我本就不想活了!”王继忠话音刚落,身后的汉子们亦都浑身起颤,红了眼眶。
张阿三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淡淡摊开双手道:“我不也是如此?我父母妻儿早就饿死在了青州,南下时原本还带着弟妹三人,如今却只剩下一个。”
王继忠愕然:“你不是平卢军的将军么?怎会连家人都饿死?”
张阿三心里一咯噔,咽了咽口水,强颜欢笑道:“呵,朝廷军将又如何?自从杨大帅起兵,我等亦成了叛贼。眼下朝廷大军围城,青州弹尽粮绝,连杨大帅的儿女都不一定吃得饱,我们这些军将又如何自保?否则我又何必南下?”
“狗日的世道!”
王继忠本就崩溃不已,愣愣地蹲下捂面无声啜泣:“如今可真是走到死路了!天杀的,天杀的!我一家老小本是良善人家,怎就遭此大难!”
众人皆相对无言,张阿三默然不再回嘴,两拨人倒是借此时机缓和了下来,陆续默契原地坐下,又各自望天发呆叹息。
前路未卜,后路难返,此刻明明艳阳高照,偏有薄雾迷了眼。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幸存的流民当中,一个负责在东面放哨的少年快步跑来,断断续续地喊道:“怀......仁,有骑......军!”
“怀仁城外,来了好多、好多骑军!起码有数千骑......”
这一声如同催魂铃,引得河畔众人瞬间慌乱,不少人已是歪歪扭扭站起身来,显然早被吓破了胆。
“可是契丹人又来了?”
“定是来捕杀我等,我命休矣!”
“完啦!”
张阿三再心狠,终究也是人,他也惧怕死亡,顿时心中也失了主意。
却见方才伏地痛哭的王继忠缓缓站起身来,温和地摸了摸少年的肩膀,颤声安抚道:“狗娃莫慌!忠叔问你,可看清了骑军是哪里来的?是契丹人么?”
“不知哪里来的,但是他们没有狼尾,不是契丹人。”
众人霎时一片哗然,不是契丹人,难道是朝廷王师从中原追杀来了?不应该啊,我们可都是良民啊!
少年皱眉想了想,又喃喃道:“应该也不是青州追来的,俺觉得是南人的骑军!”
张阿三忽然眼前一亮,冲过来急切问道:“那小娃,可看见旗号了么?”
“俺不识字,不过那旗子不像咱们青州的,旗边不见黑绣。”
“那八九不离十,定是南人的兵马了!”
张小五忽而又出言道:“不对,将军你不是说过,南人少马,哪来的这么多骑军!”
“去去去!”张阿三不耐烦地道:“管他那么多做甚?若真是朝廷王师来攻城,这会儿周遭定是厮杀震天!怎可能风平浪静一般?”
“原来如此!将军英明!”
张阿三眼珠子一转,走到人群当中,朝众人招手道:“既如此,大家都过来!我心中正有一计,或许能求个活路!”
王继忠闻听此言便来气,又狠狠地朝这位“将军”踹了一脚:“你他娘的又骗鬼呢?”
......
近来不曾下雨,日头尤其毒辣,怀仁城的守军纵使汗如雨下,却丝毫不敢放松。
此刻已有二百州兵出了城,正四散开来收敛战场上的尸首残骸,旁边数十个土坑已经事先挖好,过后准备统一集中焚烧掩埋。
留守在城上的弓手皆引而不发,双眼时刻紧盯着远方,恐再生变故。
未几,居高临下的弓手们便眼尖地发现,西北方似乎有一串模糊的人状身影缓慢而来,阴影未消的他们立生警惕,飞速下城禀报。
正在县衙议事的李昭、周邢闻讯,不敢有丝毫拖延,留海州刺史陈敬中和怀仁县令赵科在衙里继续主持善后事宜,二人立刻驰往城头瞭望。
“步行而来,顶多百余人,莫不是那帮幸存的流民?”
李昭只草草看了一眼,心中便有了猜测,继续道:“赤手空拳,缓慢前进。大抵这帮人是来投降的。想来真是讽刺,在他们眼里,那契丹是凶狠不讲理的虎狼,我们却成了心善的牛羊,以为我们能对他们既往不咎,施舍一条生路。”
周邢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前番的血腥厮杀,诡异的是,契丹骑兵的杀人画面却比流民攻城时来得深刻,他忍不住开口道:“虞候。”
“不必多言,我知道你要说甚。”
李昭只瞥了一眼,便冷冷道:“无非就是让我念在他们被契丹屠尽了亲人的份上,让我可怜他们,收纳他们。是也不是?”
“但,流民可怜,你手底下的州兵就不可怜么?”
“周参军,乱世当中,人命如草芥。大家都一样,都是爷娘生养的,都他娘的是一条命,没有谁比谁可怜的说法。再者,若是他们藏了坏心,偷偷藏匿武器欲骗开城门,届时又该如何?”
周邢一脸茫然:“虞候,我州兵尚有六百余,城内更有虞候所部五千精锐骑军,更别说后头还有大军前来,这区区百来人放进城来又能造成什么威胁?”
李昭闻言,眼中寒芒乍起:“但凡战起,难免有伤亡。对我而言,我部下的儿郎纵使伤了一人,亦心痛如绞!至于这帮欺软怕硬的蛮横流民,他们惧怕契丹,偏敢攻我南人,攻伐城池,伤我州兵,论罪本就该死!”
“周参军,莫忘了你麾下战死的三百儿郎!所谓慈不掌兵。你一时的心软,将来或许便要葬送全军。”
周邢适时陷入了沉默,又看了看周围伤痕累累的州兵,最后惭愧地点头道:“虞候的话,末将必定谨记!”
“那就请周参军坐镇城头,先令收尸的兵士在城下集结待命。待流民靠近城墙二百步时,便让弓手暂且射住阵脚,制止前行。”
李昭说完,随即扭头看向张轶道:“老黑,带上你那一百人,随我上马出城。咱们去问问这帮人想死还是想活。”
张轶愣了一下,立即挺直身子回道:“末将遵命!”